97 命运之夜（一）（1 / 1）
宿月皇宫。
沉闷的雷声中，天际的流云呼啸着翻卷而过，残缺的银月流离在漫天的云烟后，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天空又一道惊雷划过，灰暗的长阶上，“出云阁”三个黯然的金字在瞬间的闪现后，随即又没入黑暗。那两扇洞开的朱漆木门微微颤动着，从外向里看去，隐约可见白纱飞扬，混沌的黑色便如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盘旋在内，沉默的注视着出现在殿门外的身影。
再一次来到这座废宫前，已经是三个多月以后了，远处的灯火柔黄，乐声悠长，然而，那些繁华笑语灯火摇曳虽将她一身红色衣裙染得斑斓，却不能浸入眼底半分。
将瑶光紧握在手中，凝神屏息，倾听从风中传来的声音。半响，睁开眼睛后，不再迟疑，她抬脚便拾阶而上，红色的裙裾轻拂石阶而过，投下淡淡的剪影。
心中不安的源头，她想要寻求的答案，便在这里面。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她很快便绕到了出云阁的内殿深处，一路行来，她凝神细听，未发现任何异状。
最后，她来到了那扇关闭的门前，若隐若现的月色下，门上的铜锁完好如初，她的心中正待松一口气时，却是忽而眸光一暗，猛的一个翻身后跃，倏尔便将身形退到了离门五丈远外。
持剑而立，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当眼前的一幕映入眼帘时，这个已经不容置疑的事实，仍是让她的心沉了下来。
那人不知何时已是倚坐在廊边柱下，慵懒的斜靠着，一手随意的支在玉栏上，一手则执了酒壶放在微微曲起的膝边，蔓长如绸的黑发随意地自头顶流泻而下，带着优美的弧度散入浮动的月华中，血色罗衣松散的系着，衣袂舒展，恰如暗夜中盛开的曼珠沙华，颠倒众生的妖娆男子，全身笼罩在旖旎的光华中，天边的银月都不由黯然失色，传言中的倾月之姿，当是如此。
夜凉如水，一阵风拂过，飘零的扬花盘旋散落，坠在那一缕缕幽墨上，泛起点点灼灼的花色。
昏暗中，那双令她脊背生寒的魅惑双瞳正静静的凝着她。
此时，他与她的距离，不过十丈。
看着不远处全神戒备的少女，低沉的笑声轻轻的溢出他的唇畔，在这空旷冷清的出云阁中，宛如流水潺潺，低回动听，却也犹如魔音贯耳，令人心底泛凉。
微微垂首，拨去落于肩头的花瓣，再抬首间，一双狭长的眸子在月华流转之下犹如两湾颜色深萃的冷琥珀。勾了勾线条优美的薄唇，他似笑非笑，“我的小夕儿，别来无恙？”
她漠然的看着他，这便是她一直以来隐隐忧虑的事情，第一个顺着她留下的信息找到她的人不是师父，而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曲千秋！！
在街上遭到围攻的时候，她便知道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肆意的，冰冷的，漠然的。然而，彼时，她还不能确定是谁。
直到独自回到未名居，回想起那种久违的让人感到窒闷的压迫感，心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念头盘旋在脑中呼之欲出。
虽然万般不想承认，但还是决定前来出云阁一探究竟，然而，已经预知到的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
“你把师父怎么样了？”这是她赶来出云阁的目的之一，若是曲千秋找到了她，那便说明他已经脱开了冉惊云的控制，依此人睚眦必报的个性，冉惊云现下的处境只怕堪忧。
他睨着她，犹如在看一只再也无法逃脱掌控的猎物，将下巴搁在臂上，半响，似是叹息，又似是嘲讽，他轻笑道，“惊云有你这么个徒儿，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你时刻记挂着他的安危，不幸的是，他所有的苦难，都是你带给他的。”
说罢，见夕颜神色始终不变，似是觉得有些无趣，他终是懒懒的开口道，“放心，只是小小的给了他一点惩戒，死不了的。”
夕颜眉间微蹙，他这话说得含糊，一点惩戒，只怕没有说的那么简单，还想再问清楚些，但见他神色淡淡，便知他不会再告诉她更多，便也只好压下心中的担忧，转而问道，“你来此找我作甚？”
“呵￣”他笑，妖魅的双瞳中潋滟的光华流转，暗夜下，那一抹浸着丝丝冷然的琉璃色，叫人难以说清道明，偏偏又令人沉醉不已。
“我的小夕儿，你既然猜得到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却猜不出我为何而来么？”
她沉默以对，今时今日，确实不明白他为何还要纠缠于她。
“啧啧。”他颇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如水青丝微微漾开，指尖轻捋过耳边的发丝，他看着她，嘴角噙了一抹玩味的笑，“那天便告诉过你的，怎么。。。。这么快便忘了么？”
那天？她忆起来了，那是在飞琼阁内，他在被冉惊云带走前，附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彼时，他重伤在身，妖魅的面容失了往日的颜色，惨白如纸，鲜血湿了半边衣襟，却还是用了最后的力气挣到她耳边。
你不杀我，会后悔的。
她敛眉，“你来找我，便是要让我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你？”这种可笑而牵强的理由，只怕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看着她额头上的那抹嫣红，垂了垂眸，眼底的暗色一闪而过，并未答她的话，他忽而问道，“今日在街上，他们抵你，毁你，欺你，辱你，你为何不杀了他们？”他指的，是那群乞丐。
她冷笑，“是你指使的他们，目的不就是要提醒我你已经来了么？”
“我问的是，你为何不杀了他们。”
“抵我，毁我，欺我，辱我的人是你，与他们无关。”
“呵￣”闻言，他忽而笑了开来，天空滑过一道银光，那张妖魅至极的面容掩在飞扬的黑发后显得有些鬼魅，“小夕儿。”他懒懒的将手中的酒壶提起来，微微晃了晃，又再次放下，眼中看不出是何情绪，只那一弯潋滟如月华的深潭在黑暗中流转生波。
“我早就告诉过你，妖女就是妖女，你的仁慈，你所坚持的道义，那些只会是置你于死地的利器，今天，他们手中拿的是石头，可到了他日，他们手握兵刃时，你还能无动于衷么？即便你逃，到时候，被逼到绝路，你依然还是要大开杀戒，既然结果都一样，倒不如，一早就摒弃掉你的那分伪善，杀了他们的好。”
她看着那个男人，眼中神色复杂变幻不定，他如此大费周章，便是想教她明白，妖女就是妖女，永远都别想过平静的日子？
恍惚间，忆起自十岁与他初见起，七年来，他与她之间交锋不断，他恨她，想尽办法刁难她，折辱她，这似乎变成了他人生的一大乐趣，只是，让他厌烦的，恰恰也是她的逆来顺受，丝毫不为所动，也许他并不知道，她避开他的锋芒，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正是因为她清楚，对于一只被按在爪下的玩物，越是挣扎，越是反抗，只会越加挑起猎食者的征服欲。
然而，直到上次玉笔峰上的□□突生，她才明白，除了对他的行事作风较为了解外，她终究是看不透他，微一泯唇，她淡淡道，“只可惜，在这个世间，憎恶我，惧怕我的人何止上千，若要全部杀掉，怕是穷我一生都办不到。”言下之意是，她并不苟同他的说法，以杀止杀，只会让仇恨无止境的延伸下去。
“小夕儿。”他低低的唤着她，明澈的眼中忽而糅杂了一抹浅浅的忧色，“今天，我给你的只是一个教训，你感受到了么？那便是你的将来，你若继续执迷不悟，长此以往，你会后悔的，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了么？”
她一怔，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掩在暗处的面容，想要看清楚他的神情，却始终是模糊一片。他的话语，若她没有意会错，竟然是在担忧她么？白天的街市上，他不惜用那种直截了当又残酷现实的方法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就是想让她明白，她的下场会和那个叫妃瑶的女子一样，这个一直都对她冷漠以对的男人，即便是这匪夷所思的关心，也如此的残忍无情，将她的伤口揭开，撒上盐后，又伸出手来给她上药？
她笑，淡漠的眉宇间冷意涟涟，“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直接说吧。”
闻言，微微敛容，妖冶的凤眸内水光滟滟，下一刻，便如之前的那么多年中，在那个宏伟奢靡的大殿上，他高坐于主座，朝阶下的她缓缓伸出手去。
“小夕儿，过来。”他如是说。
这个男人疯了！这是她心中的第一个感知，竟然还妄想着她会如以前一样顺从的走过去？
她纹丝不动，全身都绷紧起来，将力量都汇聚在脚下，只待他猝然发难之际便飞身掠走，虽然知道硬拼敌不过他，但在这深宫中，处处守卫森严，只要她跃出这座宫殿，他若想悄无声息的擒住她，怕也并非易事。
而以他的高傲，她知道他宁可亲自出手来擒她，也不会命他人出手，这也是她为何敢于独身来到这出云阁的原因。
然而，意料之外的，见她没有过来，曲千秋并未立马朝她袭去，他的手依然朝前伸着，似是有些不耐，他皱眉道，“随我回教里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她笑，生平第一次，不再对他惟命是从，她讽他，“回教里，继续做你的玩物？甚至。。。。女人？”这便是他执意要她回教的原因？
他看着倔强的不肯近前的她，终是失去了那难得的耐性，将手收回，理了理衣衫，他缓缓的站起身来，阴郁的神色渐渐弥漫在妖娆的双瞳中，她的手微紧，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前兆。
轰隆的雷声从天际滚过，耀眼的银芒撕开沉重的夜幕，废弃的出云阁中，那扇紧锁的门前，两袭红影相隔十丈，风穿梭来去，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跟我走？”
她决绝的拒绝，“就是死，我也不会再跟你回去！”
“好！没想到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你便敢于如此违逆我。”他忽而笑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微微侧身，他缓缓的走向那间上了锁的房间，站在那扇门前，如血红衣飞扬，电闪雷鸣，长发翻飞的黑影清晰的印刻在门扉上，纤手轻轻的贴上门板，他轻声道，“你以为，你的养父母被你师父救走了，你便可以肆无忌惮的违抗我了么？我的小夕儿，你错了，你的弱点便是你那看似良善的悲悯之心。”
修长的指尖轻点门扉，他倏地转过头来，依然笑看着她，冰冷的眸中却是没有一丝温度，“现在，便让我来猜猜，藏在这扇门之后的，你在意的人，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少。”
她冷冷的看着他，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缓缓蔓延而上，“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脏了你的手，不值得。”这是她匆匆赶来出云阁的第二个目的，曲千秋其人狠辣无常，难保他不会滥杀无辜。然而，或许她又来错了，她的在意，恰恰变成了他可以威胁她的理由。
“呵￣”似是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懊恼，他残忍的笑，“小夕儿，不妨告诉你，你刚刚要是敢晚到一步，这个女人照样是死路一条。”他没有多少耐心，在街市上给予她提示后，他便回到这里，喝完一壶酒的时间，她不来，他就会亲自去尘王府一趟。
而事实证明，她很了解他的性子，终究是没有令他失望。所以，这门后的女人才得以活到现在。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阵响动，似是有人来到了门后，门板微微向外颤了颤，一个清润动听却也略显童稚的女声响了起来。
“永福？”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只轻贴在门上的手猛地震碎门板，在那一阵突兀而又尖锐的碎裂声中，一声细细的惊叫声猝然响起，却又在下一瞬，似是被“卡擦”一下剪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他的左手从破碎的门洞中直直的穿了过去，感受着手中那一截纤弱的脖颈，以及手臂上传来的无力的捶打，在那一声声轻微的踢门声中，他看着几丈远外的夕颜，嘴角嗜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的小夕儿，在这个世间，凡是你在意的，我便通通都毁掉，这一条命如果不能让你顺从于我，还有下一条，下一条不行，还有下下条。”
直到你在意的人，全部都离你而去为止。
依然锁着的门后传来一阵细碎的挣扎声，夕颜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向前一步，握紧手中的剑，她的指节已是发白，看着不远处那个笑得一脸盎然的男人，她的心中开始蔓延出一种无力感。
见她不说话，他缓缓收紧五指，这一瞬，苍穹静默，盛大空旷的冷寂中，只剩下一阵清晰细小的骨骼与血肉的摩擦声，砸在手臂上的力道变小，有温热的液体不断的淌过他的指尖，他享受着手中这条生命缓缓流逝的感觉，眯了眯眸子，“小夕儿，你明白了么？只要你还坚持你心中那些所谓的善念，你便永远都无法逃脱我的掌控。就如现在，即便我在你眼前杀了她，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即便我在你眼前杀了你的影卫，你的姐妹，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男人的眸中流光潋滟，分明是淡笑的样子，却恍若彼岸花似的残艳，无力感渐渐的化成一股悲凉，缓缓的充斥了整个心间，她明白的，他会说道做到，他便是魔，准确的掐住了她的软肋，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闭了闭眸子，她竭力以平静的语调开口道，“你想让我成为一个无心的人，你想让我随你回教，给我一个理由。”
他只是笑，将手中的力道略微放松，在惊叫声再度响起来之前又蓦地收紧，“你若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便只会步你娘的后尘。你必须留在玉笔峰上，这样，你才能活着。”
这便是他给出的理由。
一个让她惊诧莫名，却也隐隐感到愤怒的理由。
那种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的浮躁之气，盘旋着，呼啸着，卷起沉淀的心绪喧嚣着奔腾而上。这种情绪，于她来说，是陌生的。
深吸一口气后，那双清澈的眸渐渐恢复安静淡然。
“我在哪里，是否活着，这些又与你何干？你不是憎恶我么？我若死了，你不是应该感到高兴么？”
风起，树影婆娑，吹散了一头如墨的发，他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离了红莲圣教的你，什么都不是，继续流连在这个世间，终有一天，你会被你信任的人所背叛，到时候，那便是你的死期。你是她的女儿，我便要保你一命。”
所以，一辈子都留在玉笔峰上，远离这个尘世，远离那个人，你才能活下去。
她笑了，尖锐而沉闷的雷声炸响在天际，刺目的白光打在她略微苍白的脸上，抬眼看向那一片沉沉的云霭，她的目光悠远而迷离。
这个偏执到近乎疯狂的男人，他固执的认为她离了魔教便活不下去，她一定会步那个女人的后尘，她会经历仇视，背叛，自相残杀，最后，悲惨的死去！
他只想着要保她一命，却从不考虑她是否愿意接受！
为此，他不惜一个一个杀掉她身边的人，只为了让她毫无留恋的重回那个牢笼中！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他施予她的，她便必须接受，从来都不容拒绝，连回还的余地，都没有！
笑声中，她看见那个红衣妖颜的男子再次朝她伸出手来，大风吹散他的发，如墨青丝荡漾着四散开去，空气中浮动着春天特有的甜腻幽香，纷纷落落的扬花飞旋着拂过他的眉梢，眼角，肩头，最后，叹息般的跌至他的脚下。
“小夕儿，放下瑶光，过来。”
她忽地止住了笑声，静静的看着他，他与她之间，只有五丈的距离，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的随他回教，从一开始，他便没打算用武力来迫她就范，他要的，是她自己走过去。
是该选择转身离去，还是。。。。跨越这五丈的距离？
天空中堆积的乌云仿佛泼墨一般铺洒开来，那一股浓重的沉痛感混着沁入骨髓的悲凉从天际流溢而下，在青光闪烁的幕布上晕染开漫天的萧瑟。轰隆隆的雷声不断，猎猎寒风中，她的黑发肆意飞扬，那双已如暮色般苍凉的眸子一开一阖间，一抹凄清如月华的流光一掠而过，再也看不见。
微勾唇角，他微微松开五指，门扉后，剧烈的咳嗽声响起，细弱的低泣夹杂在轰鸣的雷声中，震荡在整个出云阁内。
那一瞬，他看见她沉寂的眼中一闪而逝的松动，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缓缓的将五指松的更开些。
那个女人细若蚊呐的哭泣声便越加清晰的传入耳膜。
“永福。。。。永。。福。。。。怕。。。”
看着红衣少女愈加苍白的脸色，他璀然一笑。
冷心如他，从来都不会给她更多的时间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