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各自选择的路(修)(1 / 1)
冉惊云步进水榭时,那红衣女童正独坐在红莲池边,赤着脚,两只白玉小腿垂在水面上,双足上的铃铛随着脚的晃动传出细细铃音,夕颜垂首看着池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走近,夕颜微仰头,迎上缓行而来的青衣男子,嘴角勾了勾,晨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在另一侧氤氲出淡淡的浅影。
“青龙司光临沉星殿,不知所谓何事?”
对她的疏离视而不见,眸光自她滑过水面的赤足上掠过,冉惊云的眉头轻轻蹙起,“水凉,莫再玩了。”
夕颜闻言不置可否,只站起身来,仰首笑道“冉司主与夕颜入内一谈如何?”
见冉惊云颔首,夕颜转身便向水榭内走去。
“颜儿,你这是作何?”冉冉晨光自竹舍外参差漏下,暖暖的在那个人匍匐在地的背脊上晕开,她的额重重的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一袭冶艳的红裙如血般铺散开来。
“快起来。”冉惊云俯身欲扶她,夕颜却豁然抬头,四目瞬时相对。
“师父!”凛然神色撞入他的眼帘,阔别两年后,再听这一声轻唤,伸出的手不由顿在了半空。
“师父,你可曾记得,当年,我便是这么跪在您面前,求您收我为徒的?”夕颜定定看着他,轻声问。
他长叹一声,将手伸向她,“为师自然记得,你先起来,地上凉。”
“不。”夕颜侧身避开,执拗的看着他道,“我有几句话,今日必须与师父道明。”
“你…”知她个性倔强,他终是不忍,唯颔首道,“好,你说。”
跪在青衣男子面前,夕颜神情无比郑重,又俯身重重磕了一头,方才直起身来道,“师父,当年那三磕头,我求您收我,今日这三磕头,我求您…”她深深看着他,目光沉静尤含眷恋,俯身再拜下,倾吐的话语却是斩钉截铁般决然。
“我求您弃了我。”
“颜儿!”在她俯身叩地前,他已一把将她抱起,不顾她些微的抗拒,将她按坐在一旁。
“你这又是何苦。”慨然轻叹,他握住她细小的手,用白绢将那上面沾染的尘渍细细擦掉,“若你是怕因己之故而累及我,此举大可不必。”
夕颜抿着唇,垂下的长睫轻轻颤着,不发一语。
“莫说我并未因你而受累,即便是受了,那也是为师甘愿承担的,与你无关,再者,你我师徒至今已逾五载,这其中情分,又岂是你说断就能断的?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提了。”
见夕颜还是垂着眼不肯看他,他有些失笑的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柔声道,“好了,傻丫头,为师有两年未见到你了,快抬起头来,让为师仔细看看。”
“师父。”轻轻抓住他的袖角,夕颜终是抬起眼来望向他,迷蒙的眸底揉了一分黯然,“这次是两年,下次,我不知道会是多久,可不论会是多长,我都无法再承受,还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吧。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强求,不论是从最开始的求您收我,还是现在求您弃掉我,您就当是满足不肖徒儿最后的一个愿望,好么?”
“颜儿…”触到女童近乎恳求的神情,笑意微敛,冉惊云忽有些失神,分明还只是个孩子,可眼下,却因为诸多本不该施加在身的迁怒而过早的褪去了原有的纯真,渐渐变得沉默,冷情,工于心计,这,该是谁的错?
“颜儿…”轻抚她的长发,他叹息道,“我知你性子倔强,也知你是为我思量,只是,我奉命出教打理教务,两年不曾奉召回来,此事,却非你所想那般全因你而起。”
忆起过往,他斟酌着词句,慢声道,“那天是我一时急怒,拔剑险些伤了他,此事虽压了下去,但他身为教主,为全威仪,这才将我放逐在外两年以示惩戒,这两年来,他心里多少也有些歉疚,这才尽心尽力将你治好,然后将我召回来,以后,他断然不会再如此了。”
“而以他脾性,若你我就此生分了,我只怕他心里更不痛快,因以我的性子,是决然不会弃了你的,而他素来便厌你左右我,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师父,我不明白。”夕颜摇头,“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那个人会如此的憎恶她,从初见起,那种突如其来的厌憎,究竟是为什么?
清歌回来时,夕阳斜照的沉星殿深处,那一抹红鲜艳热烈得灼痛人眼。
静立在竹窗前,半响后,夕颜回过头来,眸色如夜,静谧无边,“教主传你前去,所为何事?”
“问了一下你最近用药的情况,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个,说是你看了就会明白。”背着光,清歌看不清夕颜脸上的表情,自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夕颜接过盒子,只觉入手颇沉,黑色木盒上雕有古朴花纹,自外看去并无特异之处,待走到桌边坐下,将盒子缓缓打开,她的面色顿时化为冷凝。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缀有两个铃铛的纯黑金属制手镯,看上去亦很普通,拿起来晃了一下,铃铛并未发出声响。
攥着手镯的手渐渐收紧,良久,夕颜方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白衣少年。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清歌一时之间也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正欲相问,便见夕颜将那只手镯轻轻的推至他面前。
她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的,一字一句道,“辟邪铃乃本教圣物,由教中代代相传的巧匠所制,一旦戴上,便再也不能取下,此铃又分母铃和子铃,子铃为一对,母铃为一只,子铃有声而母铃无声。子铃为每代圣女所有之物,而母铃。。。一般由教主持有,虽其可解百毒,但轻易不会赐出,因为典籍有载,圣女亡,则子铃亡,子铃亡,则母铃亡,而母铃若亡…戴母铃者必亡。”
语毕,夕颜停了下来,静静看着他,“此事攸关你的性命,你先认真斟酌了,再告诉我答案即可,无论是何,教主那边,我会代你回话。”
然而,意料之外的,听完这一席话,未有过多迟疑,清歌便将手伸向了那只辟邪铃。
“你要做什么?”秀眉轻拧,夕颜迅疾出手,将少年已然触到镯子的手按下,目光冷然,与他对视。
清歌笑,“自然是要将此镯戴上。”
“你需知晓,此事非同小可,若有朝一日我因故身亡,不论你在何方,都要陪我一同死。”加重手上的力道,夕颜明澈的眸底泛出些微冷意,“再者,教主只是将此物给你,并无他话,也就是说,戴与不戴,你尚还能自主。”
“夕颜。”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尊称她为圣女,而是唤了她的名字,夕颜一怔,少年已然不容置疑的将辟邪铃攥入手中,“你曾说我是一个聪明人,不论你信不信,这便是我的选择。”
他看着她,笑颜淡若清风,那眸底隐隐流转的坚定,一时却刺疼了她的眼。
“你!”不及阻挡,清歌已将手镯套入了手腕,随着“卡嗒”一声轻响,辟邪铃已然牢牢附着于腕骨之上,再也无法脱出。
这种情形完全出乎预料,未曾见过有人如此看轻生死,夕颜莫名有些恼意,不由冷笑出声道,“好,你既执意如此,我死时有你陪着也不枉了!”
难得见她此时的神情,宛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这时的模样倒是颇像她这个年龄的孩童了,清歌莞尔,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可惜你两次三番欲阻止我,可我还是执着当往,实在是对不住。”
万料不到此人到了此时还有玩笑的心情,夕颜正欲开口,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顿,只冷下眉目,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目送那一袭红影离开,少年的眉眼始含笑意,静坐在凉风习习的竹舍中,直待到天光猝然湮灭,暗夜降临,混沌一片,沉浮寥落的灯影中,方溢出一声清浅的叹息。
是夜,月华盈波,清辉流照的露台之上,一黑一白两名少年对月把盏。
“你居然…戴了此镯。”待看清清歌腕上之物,曲苍梧眼底些微的醉意已化为沉重。
收回手去,清歌宛然一笑,不以为意的执壶将清酒满上,“圣女当时虽然没提,但我看教主的意思,这…只怕是由不得我选的。”
“若我拒了,身为她的影卫,却不愿与她同生共死,只怕她心中始终会存芥蒂。”曲千秋会这样做,想必也是出于这层考虑,若他拒绝,他与夕颜便难以同心,这对他来说,是一次考验,而对夕颜来说,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试问谁会愿意全心信任一个不愿与自己共进退的人呢?
曲苍梧默然,半晌,饮尽杯中酒,方才道,“那你可曾想好,以后的路?”
“自我被赐为她的影卫开始,我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保她,护她,并无他选。”
“夕颜那个丫头…”垂首望进杯中散碎的月影,曲苍梧沉吟了一下,忽笑道,“只怕她现在还是不信任你吧。”
“这些日子以来,我知晓她在教中的处境并不太好,可是,既然已经绑在一根绳上,她应也明白若不能协力同心,便只会共亡的道理。”唇角溢出一丝浅笑,他看着廊桥下的水泛落英,眉间荏苒出一分清愁,“今天已经步出了第一步,相信假以时日,她会对我放下戒心的。”
“啧啧。”曲苍梧支着下颌,剑眉斜斜挑起,“真不知该怎样说你才好,你明明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却偏要一门心思的一条道走到黑,夕颜我虽然了解不多,但她为人是颇为谨慎小心的,你要得她信任,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不过…”细细审视了一番少年在月下如雪的容颜,曲苍梧忽而调侃道,“你这性子,倒是和冉司主有几分相像,或许,这会是你的一个机缘也说不定。”
“冉司主?”清歌讶然回眸,“你说的可是圣女的师尊?”
“然也。”目光掠过清歌垂下的袖口,曲苍梧晃了晃手中玉杯,眸色映着阶前月,渐化潭渊,“好友,有一句话,我还是想事先提点你一二。”
曲苍梧的神情难得郑重,清歌心中一凛,道,“请说。”
“历代圣女皆被视为火神波夜摩那的侍女,在任期间必须全身心的侍奉火神,背叛了神的圣女都要接受神罚,烈焰焚身而死,而辟邪铃子铃就是为了监督圣女而造,一旦圣女不贞,子铃将再也不会发出铃音。所以…”他看着微微讶然的清歌,一字一顿,“哪怕你需要她的信任,但依然要切记,莫要与她挨得太近,这于你于她,都无益处。”
这一条,倒是未曾听夕颜提起过,隐隐的,清歌忽而有些明了了那个女童何以会是那般冷淡漠然的性子,教规森然,莫怪她要断情绝爱,以一种近乎孤绝的姿态,对世人冷眼以对。
虽然不知曲苍梧为何要特意提及此事,他依然颔首道,“你说的,我都会记下,放心。”
见清歌显然未参透他话中深意,曲苍梧一时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摇头对月长叹道,“时也,命也,我望你能始终记得我这话,他日方不负我今日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