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泪暗悲歌(1 / 1)
因德贵人诞下皇子母子均安的消息传来,太皇太后挂念嫡孙,少不得要提前回宫。皇帝喜得贵子,自然也是龙颜大悦,当下传令拔营启程。诺敏依照太皇太后的叮嘱,头一件便通知了内务府的刘进忠,让他预备德贵人册封的诸项事宜。
玉雪可爱的四阿哥着实让太皇太后欢喜了好一阵,兼之是欣赏德贵人平日的谦和谨慎,虽是旅途疲乏,倒也絮絮叨叨了说了不少话。侍候在旁的皇太后见老祖宗一直拉着德贵人的手问长问短,将佟佳贵妃撂在一旁全然不顾,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遂道:“瞧四阿哥的情状,也该是到了喂奶的时候。老祖宗陪着德贵人说了这会子的话,想必也累了。”
太皇太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松了德贵人的手,和颜悦色地嘱咐道:“你且好生将养,旁的事情一概不用费心。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命人去内务府要,就说是哀家的吩咐。”
德贵人一一答应着,再三挣扎意欲起床相送,佟佳贵妃连忙按住道:“妹妹快别如此,你现在是有功之人,需得保重身体,恢复元气,才能再皇上开枝散叶。”皇太后这才露出一点笑容,“还是佟丫头的话识体在理。”
高兴了这半日,太皇太后自然是要回慈宁宫修养,可巧皇帝过来请安,眼见着皇太后、佟佳贵妃都在,便道:“孙儿想着,德贵人诞下皇子,于龙裔有功,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喜事,总该要好好庆贺上一番。不知皇祖母、皇额娘的意思如何?”
太皇太后缓缓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既是有功于皇嗣,也便是有功于社稷。皇帝前朝事情再忙,这后宫里该有的脸面恩赏却也是断断疏忽不得。”
皇帝垂头答应了一声:“孙儿想着阿宁为人恭敬谦和,这些年侍奉皇祖母、皇额娘也十分尽心,如今既诞下皇子,总该好好晋一下位分。”皇太后在一旁听了不觉微笑:“这个自然是应当。眼瞧着这孩子熬了这么些年,现如今又诞下龙裔,得个嫔位总也不逾过。”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道:“如今这宫里除了惠嫔、荣嫔,也再难得这样的位分和脸面。阿宁那丫头,我瞧着敦厚老实,行事也稳重,皇帝既是抬举她,日后佟丫头肩上的担子也好轻松些。”佟贵妃本在一旁坐着,先听了此言,连忙起身谢恩道:“太皇太后这般照拂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皇太后笑吟吟地望住佟贵妃:“你身子向来不好,这六宫琐事自然不能让你一力承担。老祖宗这样为你着想,可见是真心疼你。”
正巧诺敏领了蕙殊进来奉上时新茶点,皇帝眼风扫过,恍若无意,道:“其实论起承担六宫事宜,皇祖母身边可不正放着个极好的人?”此言一出,佟贵妃不禁脸色微变,连皇太后也忍不住放下脸来,目光齐齐朝向诺敏投去。
太皇太后护甲在茶盏上轻轻一刮,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诺敏手中的茶盏不觉跟着停顿下来,但不过片刻,便又换上了如花笑靥:“当真有这样好的人?那敏敏可要回去好好找找,能让皇上这般青睐,却落得和敏敏一般,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岂不是可惜了?”
太皇太后听她开口,便已含了三分笑意,待得诺敏说完,早已掌不住笑道:“你们听听她这张嘴,分明是在抱怨哀家苛待了她,成日里只叫她端茶递水地伺候我这老婆子了。”皇太后陪笑道:“敏敏姑娘好巧的一张嘴!依臣妾看,都是老祖宗惯着她,纵得姑娘爱说什么便是什么。”佟贵妃亦勉强一笑。
诺敏娇嗔道:“敏敏这样愚笨,能伺候老祖宗日常琐事,已经是敏敏的福气了。”
又闲话了一阵,皇太后见太皇太后略有倦怠,便携了佟贵妃告辞出来。婆媳两人乘着肩舆一路前行。皇太后劝道:“你也别委屈。乌雅氏虽出身不高,但到底是母凭子贵。”佟贵妃低声道:“皇额娘关怀,臣妾不敢委屈。”言语间不觉又带上了两分啜泣,“到底是臣妾福薄。”
皇太后看了她一眼,道:“什么福薄不福薄的,你终归也是四阿哥正经的皇额娘。德贵人就算晋了嫔位,也当不起抚育皇嗣这样的重担,皇帝终究还是看重你。”说着又叹气,“哀家知道你是好性子,可如今人家要生生从你手中分了权去,你在是这般的好性子,只怕有朝一日连这贵妃的空架子都保不住。”
佟贵妃听得此言忍不住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泫然道:“敏敏姑娘深得皇上看重,只是臣妾瞧着却也极好相处。”皇太后哼了一声,道:“太皇太后只怕也是老糊涂了,先头有个赫舍里专宠了这么些年还不够,不过好歹也算是正宫主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不理论。可是这丫头……哀家瞧着皇帝也不懂事,事摄六宫的金印,居然也能这般顽笑。”
佟贵妃见皇太后语气不豫,心下不好分辨,只道:“终归姑娘不曾当真,皇帝又素来同她顽笑惯了,一时兴起也是有的。”皇太后冷笑道:“倘若她当真大言不惭地即时应允,哀家也断不会容她到今日。”
因着皇帝下旨将德贵人晋为德嫔,阖宫各处均不免前去道贺。这其中本是宜嫔最得圣宠,她人素来洒脱,又与德贵人交好,万般事物皆不曾放在心上,只是道:“妹妹喜得贵子,又获晋封,听说不日还要让妹妹协理六宫诸事,眼见着万岁爷可是极看重妹妹你的。”
惠嫔素来心细多思,眼见德嫔册封之喜,难免有些怏怏,现如今听宜嫔说起协理六宫之事,愈是不快,却也不好表露什么。倒是一旁的安嫔眼瞅见妆奁案子上的一方白玉小匣子,打岔了一句:“前儿听内务府说得了极好的玫瑰膏子,不比平日里的寻常脂粉,更能内外兼养。到底皇上惦记着妹妹,占了头筹,咱们姐妹可是连影子都不曾见到的。”
德贵人宽和一笑,道:“皇上不过是想着臣妾产后憔悴,病容恹恹实在难以见人,比不得各位姐姐天生丽质。”停了一停,又像是不经意道:“况也不是我独有着。这样的恩典,太皇太后跟前的敏敏姑娘自然不会落下,再者,还有那一个玲珑呢。”
此言一出,众人旋即缄默,各番心思自是翻江倒海。端嫔最是沉不住气的,柳眉一扬,嗤笑道:“敏敏姑娘也还罢了,那个玲珑却是个什么狐媚胚子,竟也配使这样的例?!也不怕折了寿。”她的声音尖利如冰刃,轻巧便划破了方才僵持的静谧。
安嫔蹙眉道:“听说这丫头前番侍驾出巡,因着冲撞了仁孝皇后,万岁爷生了好大的气,若不是瞧着慈宁宫的面子,只怕立时便要打发去北五所……”话音未落,却见一直不曾说话的荣嫔缓缓开口:“皇上抬举她,自然是她该有的福气,又何必去深究那些往事?”
宜嫔坐在惠嫔下首,目光逡巡,眼见她嘴角仿佛蕴上了一丝笑意,不觉冷冷而笑,道:“姐姐倒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惠嫔“哦”了一声,也不理她,低头去拨手边的茶,闲闲道:“我不过是想着荣姐姐的话在理,既是皇上要抬举她,咱们又有什么可值得高兴不高兴的?左不过日日如此。”
德贵人见她言语间难掩颓丧,不免安慰:“何苦要说这样的话?莫说姐姐正当圣眷,便是再不济,终究还有大阿哥在。”对面的安嫔又是嗤的一笑:“是了,大阿哥那样的争气。”眼波流转,正好对上惠嫔冷幽幽的斜视,方嘴唇一抿,不再多言。
一时日头偏西,延禧宫那头已然打发了人后在门外。惠嫔扶了承香的手沿着宫中甬道缓缓而行,凝香跟侍在侧,忍不住道:“那安主子仗着有佟贵妃在身后,说话愈发肆无忌惮了,连大阿哥都敢不放在眼里。”
惠嫔冷冷而笑:“不过是个没眼色的东西,狐假虎威,你同她置什么气?”凝香恨恨的住了口,不过片刻,又道:“奴才不过替主子抱不平。主子不愿同她计较,自是主子大度。”
惠嫔哼了一声,道:“我是不愿同她计较。佟佳贵妃再怎么尊贵,皇帝待她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谊,哪里犯得着我们去费这个心思?倒是慈宁宫的那一位……”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侧过头去,“交代你的事情可打听清楚了?”
凝香点一点头,道:“都打听清楚了。那边说一切妥当,叫主子放心。主子方才也听见了,那样尊贵的份例,可见皇上用心。”
惠嫔徐徐而笑,耳边一点珠翠粼粼有光:“算这丫头识相,也不枉我的一番心思。”
凝香不动声色,道:“主子这一招虽险,却也恰到好处,瞅准了这样的空隙。听养心殿那边的人说,皇上见了那一盘点心,当即龙颜大悦,本想立时册了位分,可碍着太皇太后的脸面,只怕还得再拖一拖。”
惠嫔嗤嗤一笑:“你瞧着永和宫那一位的恩典可也不是一拖再拖?她既不着急,我又犯得着焦什么心?”说着话锋忽的一转,“反倒是敏敏那个丫头,斜拉里横插一道,偏又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德嫔的册封礼正赶上年节大祭,皇帝碍于太皇太后亲旨,着意内务府要办的体面周全,怎奈节下诸多琐事繁杂不堪,最后还是佟贵妃建议,将册封改期至四阿哥周岁之时,双喜双庆才不算简薄。
此话传到皇太后耳中,不免又是赞不绝口,夸奖佟佳贵妃得体周到,这一日前往太皇太后跟前请安不免再度提及,牵扯中宫之位空悬已久,朝外议论多有不利云云,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太皇太后闭了眼只作不知,那样一种事不关己的神态,倒让皇太后有些说不下去,正巧诺敏上来奉茶,皇太后便问:“早前进贡的碧螺春可是不曾有了?”
诺敏恭声回道:“原还有一些,只是老祖宗素来不爱这碧螺春的煞人香气,这才换了君山银针。”皇太后“哦”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问:“怎么近来倒少见玲珑这丫头在跟前了?老祖宗心慈,可别是纵着这些姑娘惯了性子,到底不是哪一个都似敏敏这般得体识礼的。”
太皇太后听得她弦外之音,哼了一声并不借口,还是苏麻喇姑回道:“玲珑那孩子最近新得了些点心的做法,尤其是那一寸来大的碧玉翡翠小饺,皇帝爱的和什么似的。太皇太后想着这两日节下繁忙,皇帝进食必定不香,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便将她派到前头当两日差。”
皇太后答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难免有些挂不住,借着喝茶的光景侧眼去窥探太皇太后的神情。只见老人家抿了一口茶,正闭目养神,忽的又睁开眼,突然发问:“听说启祥宫的那一位病得厉害,前一阵还传了太医。如今可是好些了?”
诺敏怔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仁孝皇后的胞妹芳仪小主,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倒是一旁的皇太后接口叹息着,道:“听说太医连着换了好几个,都说是积郁成疾,担得心思太重,身子怎么能够好的了?臣妾也派人去瞧过几次……”说到这里忍不住扭过头去,瞧着手畔的滟滟烛光,“只是这孩子,也终究是福薄。”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头,仿佛是想要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回头叫苏麻喇姑打发了芳仪跟前的丫头碧钏前来回话。那碧钏不过半日便到了,见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在,倒先生出了三分胆怯,略带局促地请了个双安,方才回道:“主子这两日精神头略略好些,胃口却仍旧是差,除了德主子打发人送来的枣儿梗米粥旁的都不曾吃下。平日里睡觉也不踏实,又时常一个人对着那一个红木黄铜落锁的小匣子淌眼泪,奴才不知底细,也不好十分劝……”
苏麻喇姑听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太后也是泪眼盈盈,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太皇太后捻着腕上那一串蜂蜜玛瑙的玉佛手珠,鼻翼微微扇动,仿佛是怒极了,却又像是早已洞察了这样的结果,隔了好久,方才问:“既是如此,皇帝可曾知道了?”话音未落,小太监冯毅便快步上前,打了个千恭声道:“皇上这两日也略感了风寒,兼之前朝事情又多,故而并未向上回禀。”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倒是皇太后回过头来,略略讶异道:“既是圣躬违和,怎得哀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冯毅小心翼翼地赔笑道:“万岁爷说只是略感不适,吩咐奴才们不必向太后及老祖宗回禀,以免老祖宗忧思过重。”
诺敏原本侍立在侧,听得此言只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轻轻一咳,余光掠过冯毅微微发抖的袍裾。太皇太后又是一哼,将手上的佛珠撂到案桌边,发出咔哒一声。整个大厅里的幽幽烛火打到青石的地板上,映出那一个个扭曲着的不知所措的影子。
诺敏只是一味地低着头,下颔几乎要贴近领口的珍珠镶银小钮,喉间堵着的硬物渐渐阻塞住了呼吸,直到几近窒息的那一刹,方才听见太皇太后开口唤她,道:“你替我去瞧瞧仪儿那丫头,顺便把这个带去给她。”
她答应着,接过那一串蜂蜜玛瑙的晶莹佛手。明明是触手温润的滑腻,可那一线的寒冷,却像冰,直直地透到心底里去,翻转着,再也融化不得。
启祥宫东偏殿的凌霄花已经枯萎颓败了,整个院落像冷宫一般凄凄惨惨。碧钏打起帘子,房内腐朽糜烂的樟木气息刺鼻而怪异。诺敏忍不住用帕子掩了鼻子,厉声问:“大节下的,你就让你家主子这样住着?连齐整些的炭盆地龙都没有,可是要把她冻到什么样子?”
碧钏哭丧着脸道:“内务府那些人惯会爬高踩低,眼见着我们小主不受皇上待见,吃穿用度一应能敷衍就敷衍,主殿里的端主子又是那样的厉害,我们做奴才的就是有心周全,也找不到施应援手的去处……”一语未了,只听里间传来一阵干咳,紧接着便是气若游丝的训斥制止:“碧钏,又在多话些什么?!”
诺敏皱了皱眉,掀了帘子径直往里。却见那狭小的一张美人榻上,铺的垫絮花样仍旧是前几年早已不时新的织花缎子,手边的案上搁着一碗乌沉沉的汤药,在零星如豆的烛火下泛着幽幽的颜色,愈发显得整间屋子昏暗气闷。
那芳仪见是诺敏,惨白如纸的脸上到平添了几分颜色,强笑道:“姑娘来了?我这里素日凌乱,也没个人打扫,让姑娘看笑话了。”说着竟要强自起身张罗。
诺敏连忙上前按住,道:“主子身子不好,太皇太后特意吩咐敏敏过来瞧瞧,看看可曾短了什么,断不能因为过宫偏僻节下事多就怠慢了主子。”她这话有意说得响亮分明,偏殿内外都能听得清楚。碧钏答应了一声,头垂得低低的,诺敏又向身边的丫头吩咐道:“回头记得告诉端主子,就说老祖宗说了,芳仪小主的病一直不好,皇上和太皇太后都挂念得紧,还有劳端主子费心,多多周全这些,别让有些不识规矩的奴才错了主意。若真被查了出来,也是断不能轻纵的。”
小丫头一一答应着,立时就去传话。芳仪惨淡一笑,道:“姑娘替我多谢老祖宗关怀,大节下的阖宫喜庆,是芳仪给皇上、太皇太后添了晦气,又怎敢再劳动老祖宗替我费心周全。”诺敏见她言语中尽是灰心词句,不由得心下悲凉,劝道:“主子不兴这样说话。适逢年下,皇上难免琐事烦乱,等得了闲,必定会来瞧主子的。”
芳仪摇一摇头,无力道:“这样的话,就是旁人说与姑娘听,姑娘也必是不信的,又何苦编了来宽我的心。莫说是这样的日子,便是平日得闲,皇上都宁可前去巩华城陪着姐姐,断不会踏入我这启祥宫的东偏殿。”
她挣扎着起来,干枯如柴的双手紧紧攥住诺敏,“莫说是我,便是端主子,自打我进了着启祥宫,皇上通共见过她几次?我不说,姑娘想必心中也有数。我是个明白人,皇上为着什么留我的牌子,为着什么册我的位分,我都一清二楚。既然知道,便不会再存着非分之想,姑娘也就不必再劝了。”
诺敏无语,只得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目光落到一旁的红木黄铜落锁小匣子上,上面镂空的一支寒梅已然落满尘埃,被时光漫漶的思绪碾碎着,寥落成一地斑驳的伤疤。
她从启祥宫走出来,天已经大暗了,灰色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生生的疼。深宫中透彻骨髓的心酸荒芜,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这般明了直接的感同身受。年少轻狂,春风秋月,无一不在心中留下伤痕,正如她的三哥哥和芳姐姐,那样鲜亮的韶光,最终还是躲不过一阵秋雨一阵凉的击打,倾落满地。
只是,伤心太多,却反而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