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未梦先疑(1 / 1)
太皇太后自打入了春便浑身懒怠,困顿异常,正约了佟贵妃一道玩金叶子,忽听得诺敏掀了帘子进来回话,道:“万岁爷打发人给老祖宗送露来了。”
佟贵妃听说是皇帝差人过来请安,连忙站起身来。苏麻喇姑立在一旁,见太皇太后面色缓和了些,方打发了人叫玲珑进来。玲珑虽然在御前当差两月有余,此次却是头一遭进慈宁宫叩拜,自然不敢大意,忙恭敬地行了礼,又见佟贵妃一声绛红百花穿蝶缎袍,髻上斜斜插着八宝璎珞攒珠花,翠玉匾方上的鎏金坠子更显雍容。玲珑虽不曾见过,也略猜度出其身份,忙又行下礼去,复起身侍立在侧。
苏麻喇姑在一旁笑道:“皇上孝心虔,前殿上再忙,到底还是惦记着老祖宗您的。”太皇太后睨了她一眼,似笑似嗔,道:“少替他说话,谅我不知道呢!说是为了我,其实还不是累着了这些个丫头。”目光微转,眼中那一轮精光陡然间熠熠生辉。佟贵妃听出话中有异,于是赔笑道:“老祖宗您是菩萨心肠,这般的慈悲,连臣妾都替她们感念不及。”
太皇太后笑着拍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就是实诚。”一转眼见玲珑低着眉娇喘细细,不觉生出几分怜爱,问道:“你是在乾清宫当差的?”玲珑应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玲珑,从前在北五所绣房当差,前些日子才被调到养心殿侍候。”
太皇太后一听“玲珑”二字,若有所动,微微偏过头向着诺敏望去,见诺敏极难觉察地点了点头,方转过脸来,声色如常,道:“是个伶俐的孩子,看着乖巧清爽,也会说话。”回身叫苏麻喇姑道:“把她领来我瞧瞧。”
苏麻喇姑应了一声,走到玲珑跟前,只一眼便已惊得张口结舌,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佟贵妃瞧出苏麻喇姑神色有异,早已起身扶了太皇太后过来。但见玲珑一身烟青色的倭缎夹袄,绣着四合如意团绣祥纹,脚下那一天月白苏绸褶皱裙子上星星点点的梨蕊星子早褪了样子,头上斜斜簪着那碧玉匾方的攒珠流苏。佟贵妃心里只是“咯噔”一声,太皇太后却是不动声色,淡淡道:“这衣服瞧着精细,哪里来的?”
玲珑不曾料到有此一问,忙答道:“回太皇太后,是万岁爷赏的。”太皇太后像是微微笑了笑,跟着道:“皇帝还赏了你些什么?”玲珑道:“连身上这一套,一共是六套衣裳,再只这匾方和一枚白玉连心锁。”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侧身往那鎏金托盘里瞅了瞅,问道:“这是你送来的露?里头搁了什么好东西?瞧着和平常的不太一样。”玲珑应道:“按着万岁爷的吩咐,兑了山楂樱桃,健脾利胃。”
太皇太后听了笑道:“是个精巧的人,想得周全。你主子这样看重你,可见前头的差事也当得好。”停了一停,又嘱咐道:“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哀家身子尚好,叫他自个儿也多保重,前殿的事情再忙,也不能误了身子。”玲珑一一应了,见没旁的吩咐,又跪下复磕了头,退了出去。
那湘竹的细杆帘子悠悠地低垂着一晃一晃,太皇太后脸上的喜色随着堂里一分分黯淡下去的光亮一点点褪去,一时间满室寂然。佟贵妃只觉得手足局促,兀自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却只听太皇太后蓦地喊了一声:“去把梁九功给我叫了来!”外头当差的小太监不知何故,但见这般情形,知是真恼了,慌忙赶着前去传话。过得片刻,只听得湘竹帘子一掀,梁九功忙忙地赶了进来,一见当下情形,心知不妙,连忙递了个眼色给侍立在旁的诺敏。
诺敏躬身垂里,只手腕微微一晃。梁九功认得这个暗号,知道无法转圜,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老祖宗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倒是当得好差事,前殿藏住了这样一个人,若不是今儿这一遭,你还准备瞒我到哪一日?”梁九功只听了一句便知道是动了真气,忙跪下了低着头不敢回一言。太皇太后又转头朝着佟贵妃恨声道:“你这个丫头啊,一双眼睛多少瞧得见多少瞧不见,这样一副好脾气,只等人家张狂了骑到你头上,我老婆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佟贵妃心下本已是百般酸楚,先听的这一席话,早已掌不住哽咽着抽泣出声。太皇太后见她这样早自灰了心,一转头见梁九功仍旧唯唯诺诺地跪在跟前,气不打一处来,手中拐杖狠命一掷,道:“去!给我好好查查清楚仔细地回了来,若是再给我含含糊糊的趁早自个儿去领一顿板子滚得远些。”
梁九功哭丧着脸忙不迭地“嗻”了一声,刚走出两步,又听得太皇太后喝道:“回来!”忙又转过身来低声道:“老祖宗还有什么吩咐?”太皇太后略一沉吟,道:“你去告诉皇帝,今儿个来送露的丫头我瞧着眼善,留下了,过会儿我让诺敏派人把她领过来。”一面直攥着哭得哽咽难抬的佟贵妃,回身叫小丫头们:“好生送主子回去,若是出了点差池,一个个仔细你们的皮!”梁九功心里暗叫不好,然又无可奈何,只得连连应了,趔趄着退了出去。
苏麻喇姑见梁九功走得远了,方走上前叹道:“格格,你这又是何苦。”太皇太后冷冷道:“你也瞧见了,我若是再不逼他,任凭他反了天去,只怕就成了咱们大清朝的罪人。”苏麻喇姑一怔,无言以对,转身给诺敏递了个颜色,诺敏会意,连忙奉了那羊脂白玉的清露过来。太皇太后看了她恭谦谨慎的样子,语气不觉缓和下来:“丫头,这次多亏了你。”
诺敏跪下道:“老祖宗谬赞,敏敏不敢冒受。”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你能够在皇帝跟前,哀家也不用成日里担着这样的心思。”说着转过头去凝望那碗沿口一滴缓缓滑落的水珠,声音逐渐低沉,“只是生了一副一样的皮囊,这里头的各色心思,咱们谁也瞧不破。”话到此处,不觉又是一叹,旋即收声不提,打发了人前去荣嫔宫里瞧蓝齐格格病情如何。
连日来荣嫔衣不解带的照料终于有了起色,皇帝亦是遣人过来日日关心,再加上太后、太皇太后也都是放心不下,巴巴儿地让诺敏叮嘱李太医重新上了脉案。太医院首齐聚会诊,终究蓝齐格格病情稳定,稍加调养便可康复。
皇帝心情松爽愉悦,在前朝商定下出巡碧云寺的各项事宜之后,一早便离了南书房,直至进了乾清宫,跟前的梁九功才打起帘子,皇帝便叫道:“玲珑。”脚步细碎,却是茜雪出来应声:“万岁爷可是要什么?”
皇帝一怔,却不曾放在心上,只若无其事道:“有日子没过来,这里倒只剩得你一个了。”
茜雪不解其意,况且当日梁九功不曾讲明实情,如今皇帝问起,少不得照实回道:“茶水上连着秋喜姑姑原是一共四个,前几日太皇太后调了玲珑过去,所以短了一个。”梁九功立在帘后听得分明,刚刚心底暗叫得一声不好,见皇帝眉峰一斥便要发作,忙跪下道:“是奴才疏忽,奴才未及调人过来补上。”
皇帝冷冷一笑,瞥了他一眼道:“没料到还有这一手,朕倒是小瞧了你。”剑眉一挑,随即扬声道:“去叫顾问行来,朕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梁九功这里早急得没了主意心头七上八下犹如小鹿乱撞,知道盛怒当前仍少不得硬着头皮劝道:“万岁爷,大中午的日头正毒,地上的热气蒸了出来,您这会子去怕是受不住,况且太皇太后那里只怕已经歇下了…”才只说了一半,皇帝便截口喝道:“你再啰嗦,趁早讨一顿板子滚去北五所。”
梁九功哭丧着脸只不敢应声,可巧顾问行接了诏过来,见得这般情形自僵在门口竟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帝见他来了,自不去看那跪在地上的梁九功,神色如常道:“太皇太后可曾歇中觉了?”
顾问行见此情状心下已猜的了□□分,回道:“才诺敏姑娘打发人来说前儿新进的那盆玉色栀子太皇太后瞧着欢喜,正带人修剪着还不曾歇息。”皇帝道:“安排人准备,朕去瞧瞧。”顾问行张口欲劝,转眼见跪在一侧的梁九功,心知无法转圜,只得“嗻”了一声,退出去备轿。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至下了肩舆,门口的苏拉抬脚就要进去传话,便听得他冷冷丢下一声:“滚!”。梁九功瞅着神色有异,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低声道:“万岁爷,万岁爷您只定定神。”皇帝不理他,脚上加速,径直过了垂门,一旁的小丫头才把帘子打了一半,便被他一撩手摔得那细细地竹信子噼啪作响,立在花房一侧的苏麻喇姑吓了一跳,一抬眼见是皇帝,刚要开口,却听得那花丛里一声琳琅玉碎的笑语莺莺:“苏嬷嬷,你看这样可好?”
皇帝这里一愣神,脚步不觉停了,那一袭翩然的羽缎红裳,仿佛就是丙辰年春和景明的旖旎光影,初次进宫的女子在假山前的万花丛中翩然回眸,身后纷纷飘零的海棠落雨有如一场盛大的绯雪。他不觉一笑,扬声道:“极好,自然极好。”一回神,却见跟前宫女太监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太皇太后半醒半睡地眯了眼斜靠在红木镂空雕花的锦榻上,手边茶盖“磕”地一合,淡淡道:“什么极好?”
皇帝头皮一乍,脸微微红了红,忙上前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道:“难为你还记着。”皇帝愈发尴尬,手足局促,赔笑道:“近来前殿事务冗杂,未能顾及皇祖母,是孙儿的不是。”苏麻喇姑忙在一旁打圆场道:“这样热的天还巴巴儿地过来瞧格格您,可见皇上真是一直惦记着,只不过不得闲儿罢了。”
太皇太后又是一哼,脸上到底有了些笑意,回身道:“去将前儿的露再沏一碗来,这一路又热又干,必是渴了。”
诺敏听了忙应了一声,屈膝行礼,转身就要离去,太皇太后忽又开口:“让玲珑去罢,到底是在前头伺候过两日,知道皇帝的口味。”
她脚步一滞,只得停了下来,朝着皇帝递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太皇太后瞧着玲珑款款而去的背影,伸手捋一捋腕上的佛珠,若无其事道:“算起来这皇后没了也快两年了,哀家记得自己早就和你提过,这中宫空虚不是办法,叫天下人看着也不像。”
皇帝不曾料到太皇太后竟是这样单刀直入,指尖微微一颤,声线却是依旧平稳:“芳儿英灵不远,况且时局未定,孙儿不愿再作此想。”
太皇太后闭着眼将佛珠一撂,道:“这立后是你自己讨媳妇儿,可更是咱们大清国的大事。哪能听你由着性子来!这朝堂上多少道折子催了上来,敢情算准了我不知道么?”
诺敏眼见着祖孙两人越谈越僵,有心要替皇帝化解尴尬,于是伸手接过苏麻喇姑手中的茶点,轻轻放到太皇太后手畔。太皇太后瞥了一眼盘中那嫣红晶莹的玫瑰水晶方糕,不觉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也跟着柔和下来:“我知道,芳儿是难得一见的好孩子,是你心尖上的人,知冷知热,又是为了咱们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才没了的,命啊。求根溯源,是我们爱新觉罗家欠她的。”苍老的眼中依稀泛起微薄的泪光,停了一停,却突然冷声道:“只是这样好的孩子,劳心劳力的,白白赔在了一个糊涂混账人的手里!”
手里拐杖狠命一敲,诺敏不及细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边厢皇帝也已跟着跪倒地上,惶恐道:“皇祖母这般训斥,真叫孙儿无地自容了!”
太皇太后恨声厉喝道:“现下知道无地自容了?那当初蓝齐儿病得人事不省你又躲去了哪里?为着一个容貌不过半分相似的丫头,你几乎要把自己女儿的命给赔进去!”见皇帝想要争辩似的仰起头,不禁怒气更甚,逼上前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芳儿,那皇祖母问你,你是不是忘了芳儿是怎么没的?你是不是忘了临了临了你给她承诺了什么?”
皇帝心下一阵凄然,前尘往事纷沓而来,一时间痛楚莫名,只得硬声道:“孙儿不敢忘。”
太皇太后恨道:“那你怎么也不为她想想,你这样让她九泉之下怎么闭得上眼,让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跪在地上的皇帝心头一凛,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孙儿以后不会了。”
太皇太后见他这般形容,心下不禁又百般怜惜,柔声道:“孩子,皇祖母不是想要逼你,也从来没想过要逼你。你皇爷爷一生纵横天下匡扶经纬宏图,只是为着一个宸妃娘娘,心脉憔悴。你皇阿玛对董鄂妃,皇祖母不必说,你也自知道。这样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皇祖母不能让你为了芳儿,生生地把咱们祖祖辈辈好容易挣下的大清江山断送掉。”
见皇帝沉默不语,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又续道:“皇祖母不是不知道你心里难受,当初你让你皇额娘开口向我要敏敏,我便知道你的心思。哀家不答应,不光是舍不得敏敏这个丫头,让她白担了芳儿的虚名,成为你聊表相思悼亡的物件;皇祖母更是为了你,堂堂大清天子,为了一个女人就这样方寸大乱,哀家当初看准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可是瞧瞧你现在都干了些什么?这般自欺欺人,任凭是谁只要对了你的心思就放在身边,作下这等糊涂事情,你让哀家怎么能袖手旁观?!”
皇帝心下一片哀凉,张口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口中像含着一个千斤重的橄榄,喉头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诺敏伏在跟前,一动也不敢动,只由得太皇太后叙叙地声音在耳畔缠绕:“玄烨,这汉人总说‘人死不能复生’,芳儿再好,你就是扔了着皇位,也换不着她。皇祖母就不信,这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再挑不着称心如意的。你又何必对着一张陈年画像这样糟蹋自己。”
终于像是松动了些,皇帝怔怔地开口,声音却已变了,酸涩凄楚,飘忽如远山上单薄无定的山岚暮色,不真实得不像是自己的:“可皇祖母,芳儿不是别人。或许会有人比她美,比她好,但只有她懂得孙儿。孙儿把自己的心都交给她了,她这一走,孙儿这心里空落落地,真恨不得…恨不得也跟着她去了。”
太皇太后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猛的立起身来喝道:“你这是什么话!”眼前一黑,几乎要跌过去。苏麻喇姑连忙伸手去扶,诺敏也跟着立了起来,好歹手后一撑,拉着太皇太后倚住了那一根黄杨木拐。
老人家兀自喘气,抬眼见皇帝仍旧直挺挺得跪着,不由得道:“好啊,好个爱新觉罗的子孙!有国者不可以不慎,看来我这些年算是白教导你了!哀家只是为芳儿可惜,早知你这样的不肖,犯不着白白赔上了性命!”说到怒极,拐头一敲,甩手而去。
却只觉的脚下一紧,太皇太后低头看去,皇帝竟已跪在跟前,扯着朝服袍裾衣角,重重叩首。像是经过了漫长而痛苦地挣扎,她紧攥龙头拐杖的苍老干枯的手终于微微有些松动,长长地玳瑁指甲套拂过皇帝的鬓发,哽咽道:“起来罢,你这样…叫皇祖母心疼啊…”
跪在地上的皇帝沉默了良久,喉头滚动,终于像是嗫嚅着发出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年迈的老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仰头去看明瓦玻璃外扭曲的景象,那一抹浓重的伤感悄然在眼底缓缓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