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四》心归(1 / 1)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无关风与月。蓬山远啊,远如千里,相思更浓,遑论那上苍恶意的捉弄,净儿,是他的呀……
独望一轮明月,残缺依旧,只叹少一赏月人,孤影踱步杨柳前,岂不知椎心刺骨的爱恋愁苦,直直折磨他的理智,甚至不管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为何……让他独恋不已……
「哈哈。」他逃了八年,恨了三年,想了五年,魂牵梦萦的,是她明亮自己黑暗的笑容,他恨,那道看不见的亲情羁绊,想尽办法要除却那道藩篱,只为了能与她相守一生,不在乎世俗谴责的眼光。
他想得天真,在所爱之人亲自粉碎他的美梦后,才明白他已无所依靠,除了能够一手掌握的权势……
然而,又过了两年春秋,这漫长的追逐,该是停歇的时候了……
「大哥。」熟悉的纤细人影自雾里步行而出,一双灿如星子的美眸,揉入淡淡忧伤,信步踏来,一路抛弃着自己的优柔寡断,不同往昔了。
楼阳压抑着拥她入怀的冲动,大掌紧握后又松开,脑中理智不断提醒着自己,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看着她的容颜、她的美丽。
端木净敛下缠绕于身的哀愁,缓缓抽出了腰际的薄刃,惨淡的月光照耀下,如一弯独挂夜空的下弦月,勾勒出云雾的凄美,带出刻意隐没的杀意。手臂一使力,刀尖缓缓指向他的眉心,一阵若有似无的低鸣,震醒了他彷徨的心。
弒月之音,嘲弄着人间卑微的愚恋,以睥睨之姿徜徉月光,悠扬而清远,飘邈云际,震慑二人心弦,划断恩仇了余情。
「是刀鸣,看来妳的武艺并非如我想象中退步了。」楼阳望着那洁如皎月的刀面,苦笑之余,那抹娇小倩影不再是绕着他买糖吃的女娃了,他亦何尝想起那无忧无虑的岁月,如今却是惘然。
他默然,她亦无语,惟今只有死亡才能得到最后的救赎。
抽出比她手持的弒月大上两倍的薄刀,沉稳不再迟疑,温柔似水的眸子蒙上无可奈何的恨意,乌云蔽月,黑暗笼罩。须臾,月晕再度洒向大地,漫至脚尖同时,两道人影已不再尘土之上。
激烈、快意,寒星如铄,一舞弒月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曼妙如丝缎飞舞,烟雾柳絮;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羣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恐,罢如江海凝清光。
时与清风化屏月,金戈似锦锋似铁。两道身形纠缠,忽上而下,刀身碰撞擦出万点寒光,熟悉的招式,陌生的冰容,气息紊乱不堪,卷起一阵阵旋风徘徊不去。身轻如燕的影子,快得无法捕捉入眼,自信的脸孔渐露难以置信的恐慌。
「妳……凤陵一战并未使出全力。」太小看她了,早该察觉她当时内敛隐晦的刀气不如以往,偏偏一时心高气傲,没有去注意她的异样,同样流着凤族骄傲的血液,怎会轻言倒地?
如昙花一现般的灿笑令他看得痴迷,银铃般的笑声回响于风,身下攻势却未丝毫松懈。长时间的缠斗未让两人露出疲态,反倒越战越勇,移转速度越见轻狂。
「兄长此话何意?我这不就使出全力了?」端木净敛起笑容,身子拔高跃上数丈,刀身旋转如虹月,银炼般的光芒垂直而下,倏而化作千刀万刃,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出。
楼阳忙于接招之际,却心疑这招式生疏,不从见过。武痴绝式讲求的是气度恢弘的广阔,凌厉中带有半分圆融;此招式中有式,纵然化解第一波刀气,第二波广如深海的攻击让人应接不暇,唯恐一个失神,便淹没其中。
狂放气流卷起漫天飞沙,尘埃落定后,朱红的血味在风沙中蔓延,只见颀长身形倒卧,胜败立定。
望着她漫步走来的自信,楼阳仰天笑叹,血腥的气味于口中漫开,晕眩的意识令他无法站立,只能虚弱地倒在黄沙之上,离身的薄刀代表战败的结果。
「为何……妳要诈败?武痴绝式已登炉火纯青,两年前的战役妳该是胜利者,何以拖延至今?」
端木净冷然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的温情,她试图在他涣散的眸光中,找寻她熟识的疼宠,扬起的微笑却是万般讽刺。
「我该说是报答吗?这些年来你当真认为我毫不知情?凤族的衰亡,早已败絮其中。」不忍看着那曾经呵护她的俊雅脸孔,只能冷言冷语地武装自己,她早已不具继承人的资格,否则也不会念着最后情分,执意由她了断一切。
「计划,应该……天衣无缝……」为了权势,狠下心来屏除一切阻碍,亲情早已置之脑后;此时他才赫然惊觉,他仍无法忘掉曾经投注在她身上的深情,任其滋长,最后……反噬其身。
他仰天长啸,一颗狠戾的心,在他未察觉之时,已分割为二,他始终爱着她,跨越那道禁忌的枷锁爱着,明知争夺到最后,他仍是会俯首称臣,仍希望在最后一刻瞥见她的笑靥。
在一颗心沦陷于她时,他早已败得彻底。
端木净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里一阵揪疼,她并非无动于衷,这些年来他炽热的目光透出毫不掩饰的爱意,她一直一清二楚。这份变了质的亲情,是他们姑息至今的战火,延烧许多无辜的生命。若要论罪,她亦同等,无法饶恕。
而今,犹疑之心不再留情!
「妳们,真是令人……又爱又恨。」楼阳瞥见她身后一模一样的脸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轻轻地。
同样冷若冰霜,两把薄刀直直挥下──斩断最后的犹豫。
飞溅的鲜血蒙去他的视线,火红中清晰的两道含泪目光,橙如火焰、碧如幽翠,竟是伴着他吐出最后的气息。
魂兮梦兮,南柯黄粱,掌舵之物始于梦乡,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回首处,恍如昨日今宵,良景虚设。呜呼哀哉!细柳为谁绿?忆昔前世故。
凭风吊望,梦已逝……
***
登高处,无限感慨,往事如过眼烟云,纵使有心留意,也道人事已非。
两道相似人影并肩眺望,一身仇恨随着亲人亡故而消散,还其原本自在时,竟不知该喜该悲。然而,失了一角的心,却再也无法填补……
「终于结束了……」悦凰倚着妹妹的臂膀,望着天边云彩,淡淡腥红色泽映着她闪烁的眸光,几度夕阳红。
端望金乌西坠,一身疲惫的她竟不知何去何从,仇恨已了,是累了倦了,茫然无措,敲打她始终孤寂的心,浓浓哀愁,挥之不去。
「今后有何打算?」振作起精神,端木净苦笑问道,对于那个存在于内心的声音,她不敢正视,怕是再放出无法遏止的情感,将会重蹈覆辙。一身漠然啊,就该如此,不可放纵。
悦凰瞇起细长美眸,熠熠目光如炬,「能如何?残花败柳之身,该要自我放逐天地,洗涤一身罪恶,浪迹惯了,漂泊生活才适合我。」
她并非不知道卧江子的苦苦等候,只是身处茫茫苦海,他不会是她可以依靠的浮木,一时的意乱情迷,终该梦醒了悟。
「何苦来哉?妳明知他不会在意这些,若不是族仇家变,你们应该是退隐山林过神仙眷侣之日。」端木净对他们始终存着一份愧疚,无奈悦凰一直逃避着自己的感情,不愿去面对,而苦了卧江子的一片痴心。
「妳呢?当真要放任那傻小子不顾?」悦凰话锋一转,轻松将烫手山芋丢回予她,银狐那小子用情之深,连她这个旁人都有些动容;同时那样高傲之人竟能放下身段,苦守她两年岁月,期间并无任何音讯消息,却仍是心念如一。
「我……」一向故作冷静的样子,在孪生姊姊面前起不了丝毫作用,她不愿承认自己也是在逃避,因为情字伤人,而不敢轻易付出,即使一颗深切思念的心背叛了压抑的理智。
「还犹豫什么?」深知妹妹性子的她,岂不知她的顾虑?她怕往事重演,怕自己无法掌握分寸,怕未来的变量。现下定论或许有些早,但若是不迈出那关键的一步,怎知未来如何?
悦凰轻轻拍打她的脸蛋,似是温言安慰,也像如释重负般的叹息。「不要再压抑自己了,漫长的十年,已经够了……」
一句话释放了她长年以来一直压抑的七情六欲,为了正统继承人,她必须喜怒不形于色,然而此刻,身上沉重的担子不知何时消失,凤族已灭,她还坚持着什么?
明明允诺自己,要给个机会予彼此,不料无法适应爱情的心,直觉地对这事感到排斥,打自娘胎带来的性子,可真难磨灭。
瞧妹妹冷色见缓,悦凰心知她踏出自己设限的囹圄,必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下此决定,她并非无情,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罢了!方经一场激烈恶战,尤是亲情手足相残,心早已千疮百孔,又如何能言爱?
「我明白妳需要些时间,沉淀一下心情。我亦何尝不怕?只是及时领悟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悦凰一手抚着她柔顺的发丝,一边叹道人生如戏,既是变化难测又虚幻如云。
「不知又得耗上多少时间呢。」端木净随意说道,心里却浮现银狐气恼又令人失笑的样子,哎,这一耽搁又不知多少天了。想想自己也挺狠心,丢下一封书信消失个一年半载,如今又想云游四海转换心情,要让那狐狸知情了,岂不暴跳如雷?
「妳还真要再消失个几年啊?」悦凰好笑的问,这两年她一样是充满煎熬与挣扎,该不该回到『那里』,着实令她伤透脑筋。
「此计甚妙,实可好好考虑一番。」拍手击掌,装得不在意般豪气干云,对于她是否要食言,有些左右为难。这些日子以来的风风雨雨,该让她自行冷静一段时间,而不是立刻又投入另一个温暖怀抱。
「或许我们姊妹可以结伴同行,吃遍天下、游遍天下。」悦凰弯起眼眸,笑得天真灿烂,过往遗失的笑颜,如今似是一点一滴拾回。
端木净也扬起久未显露的微笑,是啊,这个儿时无知的梦想,如今可以付诸实行了。至于,那个家累……可要想个应对方法。
「那……有没有兴趣一一游访中原名人侠士?」笑得诡异奸诈,却又认真异常。
悦凰挑眉,沉寂的顽皮心性也被她唤醒,也回以一抹诡谲笑容,「看来我们仍是默契十足。」
人生仅此一回,放纵逍遥又何妨?
***
飞银苍涧,瀑布冲刷起漫天水气,一道虹桥跨过急湍水流,然在此惬意美景中,一抹银白身影忙进忙出,不顾斗大汗水黏湿难耐,一想到佳人欣喜的模样,银狐不禁露出迷人的……傻笑。
今日是两年之约的最后一日,为了迎接净的到来,银狐一反平常慵懒习性,起了个大早至华胥山打了盆清凉无比的山泉,又到秋山谷向卧江子强索钓具,钓了几尾新鲜活鱼。
这等待最是磨人的思念,除了不时担心她是否安好,又一面想象着重逢的喜悦,以前从不知自己也会如此温暖心折,一切的改变都是为了他的净。
银狐一边勾勒着未来幸福的蓝图,一边手脚不得闲,一下子修补竹屋破旧之处,一下子又忙着布置屋内的花盆、墙上的画卷。这副认真的模样,看得卧江子啧啧有声,直呼天要下红雨。
「我没看错吧?阁下确实是银狐?」此话一出,得到无情的拳脚相向,银狐没好气地将手中麈尾扔给他,指了指茶几与桌椅。
「你若是闲得发闷可以替我整理清洁一番。」这家伙明明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却不忘时常来这拜访,一会儿故作震惊,一下子又嬉戏嘲笑。看来傲刀青麟似乎不了解这位军师有多贤能,繁忙之余还能娱乐好友。
「哎,我这聪明睿智的头脑用在整理家务,岂不大材小用了?」卧江子说得毫无愧色,摆明了只想动动那张嘴,除了敦亲睦邻外,也可一解镇日处理政务的沉闷烦躁。
自从封闭天外南海对外交通后,骤然变得四海升平、风调雨顺的气象令他有些不能适应,银狐还笑说他是天生劳碌命,注定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法享福。
「说得真不害臊,你除了一张嘴伶牙俐齿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银狐冷冷地下了最佳批注,以报这些日子来饱受言语凌迟之仇。
「说起那嘴上功夫,我卧江子可不敢与银狐大侠一争高下。」卧江子笑嘻嘻说道,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还这样嘴硬,若不是他为其走一趟中原,取回凤元丹助他回复功力,又怎能在此与他斗嘴?
银狐一声冷哼,打算眼不见为净,侧过身继续整理画卷。
见他气恼的背影,卧江子这才想起他来此的目的,顿时笑容成了苦瓜脸,烦恼着该如何向他说明那件事,银狐这样期待的样子,他实在不忍说出实情啊……然而,一下子变安静的屋子,倒让银狐有些纳闷,回首便瞧见他来回踱步的苦恼样,挑眉打量着。
「怎么,嫌傲刀城尊贵的大理石板不好踩,要来踏平我这小小竹屋?」银狐趁机反将一军,暗暗笑他也有烦恼之时。
卧江子正苦恼着该怎么向银狐开口,就随口说了句:「岂敢啊,我可不敢让云游在外的净尘无家可归……」话才说完,卧江子就知自己说溜了嘴,偷偷觑了银狐一眼,只见他先是错愕一愣,而后冰冷的脸渐渐凝聚怒意,令卧江子冷汗直流。
「你说……云游在外?」低沉到不能再低的声音,有如修罗鬼魅来勾魂似,卧江子无奈地支吾其词,心想该如何逃离快要变成战场的飞银苍涧。
「呃,云游……是啊,云游、云游。」假意回答之际,卧江子四处张望着,看看哪儿适合避难。
银狐逐渐逼近的阴美冷峻脸孔,让卧江子如履薄冰,心里却是大呼救命。这等苦差事居然要他来做,想来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啊,这两姊妹兴致一来,说是云游天下增广见闻,谁不知他们打什么如意算盘?怕是回来被逼婚吧!
「这是净尘差人送来的信。」看这情形,银狐似乎是打击过大,但隐忍太久的怒气瞬间爆发可是非常恐怖,他还是坦白从宽比较好。
铁青的脸可谓阎罗冷面,以惊人的速度展信阅读,一张阴沉的脸随着一字一句变化着,高兴、担忧、期待、震惊……到难以言喻的狂怒!
「端──木──净──!」
悚然怒吼响彻云霄,栖息在竹屋旁树上之鸟禽纷纷走避飞散,竹屋前甫新放上的匾额也禁不住狂吼的力量,啪一声掉落于地;而卧江子则被这一阵怒吼而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但心里的万般委屈却是溢于言表。
唉唉,难道还得像王宝钏一般,苦守寒窑十八年?
而被愤怒丢于地上的书信,被微风轻轻吹开一角,只见末尾几行显然以轻快挑衅的语气写成:
『追妻尚未成功,两位仍需努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