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 春馆(1 / 1)
“清泗,你伤没好,不必跟我外出。”
溦涯叹了口气。
“华府没有撤销对你的搜索,你不该一个人外出。”
溦涯又叹了一口气。
他每叹一口气,清泗对他的怀疑就增加一分。
溦涯终于停下来,颇认真地看着他:“你喜欢男人么?”
清泗被问得一愣:“什……什么?”
溦涯于是又叹了口气。
到了目的地,清泗才明白溦涯路上为什么问他那句话。
宋时,青楼勾栏盛极一时,但清泗没见过这样的妓馆,开在偏僻低调的巷道里。
走到里面,景象竟焕然一新:流光溢彩,富丽堂皇,没走几步就……有漂亮的男孩子挽住清泗的手。
大堂里接待的多是遮着面纱的女客,与众多面容姣好的男子言笑晏晏,也有不少衣着低调的男客,在小倌的接待下掩面而过。
吴侬软唱中,屋内传来淫靡的调笑声。
“你这是冷,还是热?”溦涯见清泗神色异样,问道。
“我们这半个月的辛苦,不是为了让你寻欢作乐的。”
溦涯却笑得潇洒:“世事艰难,不找找乐子,怎么活得下去?——说到底,你还要不要跟我上去?”
一刻钟后,清泗独自一人站在馆外的寒风中。
他把后背靠在冰冷的墙上,像是要站上很久似的。
上弦月从西方升起,移至中空。
这时,清泗听到马车哒哒的声音,足音低沉轻敏,是匹好马,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匹上乘的骏马拉的却是匹普普通通的马车,从马车上下来的,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他用扇子遮住脸部,在小倌的迎送下,匆匆走入长春馆中。
本以为溦涯的恶趣味到此为止,但这只是个开始。
从那天晚上开始,溦涯几乎夜夜造访,直至夜半方出。
清泗不知是第几次贴着长春馆馆外冰凉的墙面,也不知是第几次看到那匹上好的骏马,每天准时无误地将那辆普通的马车和男人拉到馆前。
清泗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寒气中凝成雾气。
上弦月西斜。溦涯也从馆里走了出来,但与前几次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倌。
清泗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跟着你?”
“小的叫长生。”小倌朝清泗嫣然一笑。
溦涯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很简单,因为我把他赎出来了。”
溦涯不仅把他赎出来了,还让他住下来了。
长生很是胆小,溦涯亲自为他打扫了积灰的储物室,他进入以后便很少出来了。
第二天,溦涯不再昼伏夜出,而是大大方方地置办了一身行头。
他让清泗看着长生,自己就这么穿着那件新衣裳,向江州最大、最奢华的宅邸——司马府递出了自己的名刺。
半天后,他的名刺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溦涯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第二次,他交给门人一册薄薄的账册。
这次回复很快,很快府中就走出了两名门人,将溦涯恭恭敬敬地请入府中。
闽南华氏以北,能与其并驾齐驱的便是江州司马府,再往北,凌驾在二者之上的,是江南第一财阀,杭州云氏。
司马府的主人司马云正在老去,他膝下的两个男孩业已长大成人,司马府已到了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候。两兄弟谁将继承家业成了是江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哥司马贾精明能干,但其功利独断的作风不为社论所喜,二弟司马峡为人温良顺从略嫌懦弱,但今年殿试三甲的名头却也为他铺平了青云之路。
接见溦涯的不是司马云老爷子,而是长子司马贾。
当前司马家掌权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溦涯朝司马贾做了一个长揖。
司马贾的眼睛像鹰一样犀利,手指压在那本薄薄的账册上。
“这本账册怎么会到你手中?”
“雕虫小技,不值司马公子过问。”
司马贾微微一笑:“司马家和华府同气连枝,你认为单凭一本薄薄的账册,就能让司马家反手对付华府?”
“华府虽是大户,但已到了气尽之时,如何取舍,要看当家的眼光了。”
司马贾拿起溦涯第一次呈上的名刺,打开,又合上,言语间满是讥讽:“你是让我在有着百年基业的大户与一籍籍无名之辈进行比较?”
“盛极则亏,损极则盈,此时的倚重,也许便是明日的拖累,今日的寒门,未必不是后日的栋梁。华府账册中隐藏的祸患,已经到了司马家无法包庇的地步,如公子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司马贾上下打量着溦涯。
他在思考,在比较,在权衡。
然后他张开口,念出了名刺上的名字。
溦涯沉默不语。
“当年此氏被一场大火燃烧殆尽,其男主下落不明,疑似杀人潜逃,女主纵火烧宅,状似癫痫,其两个儿子,一人遭劫,一人出逃,均不知所踪。家业俱毁于火中,府邸易于人手,家奴鸟兽作散,亲友下落不明,你认为,这些东西单凭你一人,能尽数挽回?”
“是。”溦涯的回答很是简略。
司马贾哈哈大笑起来。
“可叹,可叹,当年偌大的家业,如今竟只剩了你一人!”
他展开名刺,从中间将其撕开、揉碎、扔到溦涯脚下。
溦涯目视前方,颜色不为所动。
“司马家向来只收金箔作的名刺。”
溦涯只是静静道:“很遗憾。”
司马贾拍了拍手,下人冲上来,很快就把溦涯反手制住。
“听说华府正悬赏千金搜索一名叫‘高羽’男子的下落,我想司马府将你和这本账册做为彩礼,一定深得华大夫人的欢喜。”
溦涯展颜道:“我疏忽了,前不久司马府与华府定下了婚姻,司马府二公子能娶到像华府小姐那样丰腴绰约、关爱动物的美人,可谓夫复何求。”
“气数已尽之事,公子当更有自知之明才是。无亲无故,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岂不觉得孤苦寂寞?我送你去与亲人相见,如何?”
司马贾脸色一冷,大手一挥,命令道。
“司马府地牢。”
下人将溦涯带走以后,司马贾悠哉的神色遽然变冷,他将手中账册交给身边一长眉细目的亲信,命令道:“彭唐,速速确认此账所记之事是否属实。”
“是,”彭唐借过账册,迟疑道,“……那个人的话是真的?”
“华府这几年太过嚣张,放任不管迟早会连累江州司马,倒不如在它自取灭亡之前,先下手为强!”
“可是华府乃司马家世交,二公子刚与华小姐订了婚约,这恐怕——”
司马贾大笑起来:“世交,那又如何?刚才带走的那人,当年亦是翻云覆雨的大家,但是落势之后,当年那个天下谁人不识之人的世交死党,有谁敢为他出面?”
“小的明白了!”
司马贾叹了一口气:“那人确实是个人才,看得出我对华府早有不满,想借我之手助我之力除去华氏,自己取而代之成为司马府盟友,这个交易,其实不坏。”
“那公子为何——”
‘“你也听见他刚才的话了!此消彼长,阴晴圆缺,寒门一跃成为大家之事,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但世上那么多落魄的名门子弟,我唯一不想碰的,就是他那种人。”
“那位公子是哪种人?”
“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之人!这种人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是日后与他反目成仇,我连他一个把柄都抓不到。”
“公子英明!”
司马贾振袖起身,大步走出厅堂。
扳倒华氏,委实有太多事需要准备!不容迟疑。
司马贾走至中途,突然皱紧眉头,因为不远的假山中,传来了琴筝调和的乐音。
啊,差点忘了这个对他已不构成威胁的人。
琴声嘎然而至。
司马府二公子司马峡果然仪表人才,温文尔雅,与鹰面狼心的司马贾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之人。
“兄长今日难得的好心情。”
“二弟今日也一如既往的清闲。”
关系不和已是既成事实,既无旁人也不用多加掩饰。
司马贾大步穿过假山,琴声也淙淙而起。
他们之间从未有多余的交流。
这几日司马贾的心情一直不错。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他更得意?一手握着华府生死攸关的账册,一手即将抓住司马府滚烫的权势,他风头正好。
缜密地安排击溃华氏的计划同时,司马贾又向华氏下了千金的彩礼。
二弟的婚事是最好的掩护,即使他本人并不乐意,但也无需过问他的感受。
他从小就是温良听话、人畜无害的孩子,早已习惯被恣睢专营的司马贾命令利用。权力争夺的最初,他就退出了局势。
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妨碍他?制约他?
当然有!
在司马府发号施令,司马贾还需要司马老爷子的印章。
司马云很是倚重他,司马贾从小到大的要求,没有不得到满足的。
所以今日司马贾请求司马云调出府内财力时,认为会很快得到父亲的同意与赞扬。
但是他一进到房中,司马云就关闭了大门,屏退外人,只留下几个心腹。
“爹,这是——”司马贾察觉到了异样。
司马云虽然两鬓斑白,但仍声如洪钟:
“跪下!”
司马贾立刻双膝跪下了。
司马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司马贾只能看到父亲来回走动的靴子、
“这么多年,我可曾训斥过你?”
“……没有。”
“我对你的要求,可有不同意的时候?”
“……没有。”
“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因为……父上信任孩儿绝不会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情。”
司马云将一封信甩到司马贾脸上。
司马贾颤颤拆开信,匆忙看了几眼,脸色大变。
“我司马家乃江州名门,音家律严明、家风清正受到人们的陈赞,这也正是司马家能在江州立足的原因!可是你身为司马氏长子,竟然有此等不自重的言行举止!”
司马贾冷汗俱出:“父亲!这是诬陷!是诬陷!孩儿、孩儿怎么可能有那种癖好!一定是有人见得我最近得势,心中——”
司马云横眉竖目:“你怀疑你弟弟?”
司马贾双手撑地,匍匐下来:“我绝对没有怀疑阿峡……但此事确实是空穴来风,孩儿不能无故受累!”
父亲落在肩上的眼神,沉得肩膀都无法抬起来。
“这封信是江州知府给我的。”
“……!”
“若非人证物证确凿之事,知府是不会轻易向我通报此事的。此事官府上下已皆知,倘若还要向外宣扬出去,我江州司马府将受万人讥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理由辩解!”
“彭唐!”
司马贾回到起居室时,与早上那意气风发之人,判若云泥。
不仅全身被鞭子抽打得血肉外翻,而且此刻司马贾已经是失去了自由的人。
彭唐拿着一盘金创药快步赶来,却被司马贾一拳打翻,揪着领子提起来:“我要的不是这个!”
司马贾狠狠将彭唐甩在地上:“快去!给我到长春馆好好调查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彭唐离开后,司马贾一直坐卧不安。
他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如果自己不能及时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将永生不能踏出这个屋子。
他还年轻,他还许多未成的伟业,他还有……需要扶持的人。
到底是谁,有这样恶毒的心思?
司马贾陷入了沉思。
深夜来临,雕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司马贾早已发现他的存在,但没有作声。
他们之间从未有多余的交流。
月渐西斜,那影子仍挂在窗上,迟迟不动。
沉默中,司马贾突然伸出手去,把灯掐灭了。
半晌之后,窗上的影子也默不作声的熄灭了。
第二天早上,司马贾又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囚禁在司马府底狱的青年已不知所踪。
这件事就像是一切坏事决堤而出前的征兆,心情差到极点的司马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彭唐身上。
司马贾等了三天,才等来彭唐的消息。
“恭喜公子,证据已经找到了,公子确实是无辜受累!”
司马贾面露喜色:“快说!”
彭唐便详细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司马贾越听脸色反而越沉重。
“这些都是真的?”
“小人以性命担保,确信无误!”
司马贾却陷入了沉默。
“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只有小人一人。”
司马贾只是“嗯”了一声!
“公子,快把事情原委告诉老爷吧,否则就来不及了!明天就要把宗主之位交给二公子……”
司马贾做了一个中断的手势:“我知道。但此事你须听我命令行事。”
“这一石二鸟之事,公子可有什么顾虑?”
“你不用多问。”
彭唐走了以后,司马贾坐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看上去像老了很多岁。
最后,他叫来了另外一个亲信,隋武,仔细叮嘱要做之事后,他重重加上一句:
“务必要在明早之前完成。”
江州郊外有一废弃了多年的鬼屋,多年来怪事不断。
最近一个月来,屋内又多了几件怪事。
漆黑的窗口里,有时会突然冒出一两点火光,又很快熄灭。
清泗将灶台的火炭用灰扑灭,端着一碗稀粥,放到桌前一个用手指撑着太阳穴的白衣青年前。
溦涯苦笑道。
“把我从司马府带出来,回来还得做饭,真是辛苦你了。”
他刚说完,就低声咳嗽起来。
司马府的地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粥里连肉星子都没有。”
溦涯捧着碗,用指尖慢慢转动着,眼睛仍在看着清泗。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沉默良久,清泗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没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这几天,江州百姓的饭后谈资又丰富起来。
司马家的继承者不是炙手可热的长子,而是温良怯弱的次子司马峡,怎不让人臆想。
“听说司马贾已经被禁足了!”
“说得也是,司马峡的酒席上,他确实没出现哇。”
司马峡接管司马家的第三天,就接到了一封名刺。
封面不是用金箔做成的,只是两张素雅的檀木。
但是司马峡看到上面的名字后,颇露出敬重的神情,很快令人把访客请入府中。
溦涯对这件厅堂不能再熟悉了,但是坐在正中的掌权者,却已换了另一个人。
“原来是公子,失礼,失礼了。”
“在下已是落魄之人,担当不起如此大礼。”
“与世事无关,阁下的家世,在下一直相当敬重。”
寒暄过后,溦涯有意无意提到:“听说最近公子与华凌小姐定亲了,华凌小姐娇憨可爱,恭喜。”
他没有错过司马峡脸上的愁色,然后露出一副为难之色。
“只是最近我得到了一些恐怕对华府不利的消息。”
他没有错过司马峡脸上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