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三十四章 百念俱灰寒(1 / 1)
这章里面提到的关于嘉靖皇帝的一些出事态度,只是情节需要我做的虚构,并非史实,请勿考据,谢谢。嘉靖元年七月二十三日,常州府靖江县大风雨,潮如海,如是三日。民庐倒塌,漂没死者数万。嘉靖年,饥人相食。二十四日,南畿及浙西数千里间,上洋海啸,邑无完屋。
二十五日,吴江大风竟日,太湖水高丈余,沿湖三十里内人畜屋庐,漂溺无算。崇明飓风,平地潮涌丈余,人民淹死无数,流移外境者甚多。松江府更甚。自未申时起,海风大作,沿江林木合抱者皆摧拔,至夜半风势更烈,平地水深二丈余,江海混一,茫无涯岸,巨树在高阜者只露枝梢,沿江首尾相连的船只与庐舍,俱皆沉没,漂溺人死者无数。传相此为百年未有之灾。
嘉靖元年九月二十二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
一年一度的青阳商会如期举行,万商云集,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将这座历史悠久的老城点缀的热闹非凡。而青阳县的商家们的生意也迎来了一年中的最高峰,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努力当好东道主,为盛会打造声势。
吕长清作为池州府首富,他旗下所涵盖的产业几乎垄断了青阳县的半边天,其中包括官府垄断的茶叶和食盐,他也在两年前取得了由朝廷颁发的茶引和盐引,这意味着他所经营的茶叶和食盐生意是被朝廷认可和保护的行为,而在整个青阳县来说还没有第二人能够做到。
今日,为了吸引和回报新老顾客,城中的所有吕氏商铺统一让出了最低折扣价,因而其门前的人潮至始至终都有增无减,反观其他商家的门前,寥寥数人,确实有几分凄凉之感。
吕记钱庄门口,一座华丽的紫檀木软轿停了下来,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轿帘子掀开一角,一个伟岸的身影缓缓从里面走出,一身月牙色长袍上用银线暗暗绣绘了细长的竹叶,腰间的玉带在阳光下泛着耀眼光彩,只是那张面容却冷峻的像是寒冬的冰雪,狭长的凤目幽若碧潭,深不见底,令人不敢直视。
拥在店门口的人们自觉的让出一条道,吕长清勾了勾唇角,扯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小童宴喜默默的跟在其后,前脚还未跨进门槛,周管家和钱庄里的一干伙计便恭敬的迎了上来,“吕爷,您回来啦?”
“嗯。”微微颔首,清冷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店里正在存钱的顾客,而后又将目光移到周管家身上,“你们都忙去吧,周管家跟我来一下。”说完,长腿一抬,已经向内屋走去。
内屋里光线有些暗,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空气中。
吕长清扶额撑在长桌前,墨汁一样浓黑的发丝轻轻披散下来,将他低垂的面容盖住。
周管家走了进来,“吕爷?”
叫了好几声,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周管家忍不住提高了些嗓门。
终于,吕长清动了动,抬起头,露出一脸的疲倦和憔悴,睡眼惺忪的似乎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也仅是一瞬间便逐渐恢复了清明。
“最近钱庄这边的情况如何?”清了清嗓子问道,太阳穴隐隐作疼只能靠轻揉才能稍稍缓解,连续两个多月的奔波,他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大圈。
“暂时没有出现挤兑风波,城里的人见爷您前不久一掷千金买下了南街一整条铺面,所以并产生过多的质疑。”
闻言,紧蹙的双眉稍稍舒展了一些:“那就好,这些日子辛苦您老了。”
周管家拱拱手,对着吕长清鞠了一躬,恭敬的说道:“老朽不敢当,这都是爷您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做了明智的决策才能保住辛苦打拼的基业。”
这间吕记钱庄掌控者吕长清所有产业的资金流动,他用以经营的每一笔资金都会从这里支出,同时赚进的每一笔钱也会流入这里,所以吕记钱庄的稳固也代表着吕长清基业的稳固。
然而,前不久他却做出了一件令天下人震惊的事情——向朝廷指证倭奴国派遣来朝贡的使者加藤野竹借由职务之便在东南沿海一带私通贸易,并与福建当地一些地方官员勾结,不但敛财无数,更欺压良民。
吕长清显然是要置加藤野竹为死地,不惜上呈了他与野竹这几年私通贸易的来往书信以及运送货凭据。这些极有力度的证据经过层层上呈终于递到了嘉靖皇帝面前,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一时期的嘉靖皇帝还是热衷朝政的,甚至手段颇有几分狠戾独断,或许也是为了打击一下日益猖狂的倭奴国,是夜便派官员前往福建抓剿加藤野竹。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待官员前往福建之时,那座占地百亩的高门大院里早已空无一人,而加藤野竹也从此销声匿迹。虽然后来一纸通缉加藤野竹的诏书在全国范围内贴了个遍,但至今依然无所收获。
吕长清作为这桩走私案的主要成员之一自然被问罪下狱,在他消失的那一个月里,便是被关押在了京都的天牢里,直到前不久才在几个交好的朝中高官的美言之下,又主动捐出了五百万两黄金以资助朝廷赈济常州府、松江府等地受灾的民众,这才勉力保住了性命。
只是那五百万两的黄金已经耗尽了他这些年辛苦赚得的大半资产,加之旗下产业覆盖范围广,用以经营的资金每日都如流水般支出,所以那些早已看他不顺眼的竞争对手便趁机打压,并放出风声言吕氏产业已是虚有其表的空壳,不久后便会倒闭,故而弄得那些吕记钱庄的老顾客人心惶惶,眼看就要引起一场空前绝后的挤兑风波之际,吕长清却反其道而行,拿出所剩不多的积蓄一掷千金将南街一整条的商铺都买了下来,这样一来,吕氏产业将会倒闭的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将尚在萌芽中的挤兑危机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等下我便会启程去杭州一趟,家里和生意上的事情便交给您和宴喜了。”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衫,淡淡的吩咐完便准备离去。
一旁的宴喜听了,脸色顿时一变,不禁脱口拒绝道:“奴才不要留下,恳请主子带宴喜一块前往!”
周管家一怔,瞥了瞥吕长清瞬间紧绷的面容,目光凝住,试探的问道:“莫非……野竹也在杭州?”
只见吕长清沉默不语,眉间却愈发紧蹙,周管家心知自己猜中,再看身旁泪眼婆娑的宴喜,面露谨慎之色,劝道:“既然如此,还是让老朽带上些人马一同前往比较安全。”
“不用,人多会打草惊蛇,野竹向来狡诈多端,这次我出卖了他,他若能逃脱,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报复,你们留下一来守好家业,二来……帮我暗中照看好倾月,我已经与锦衣卫那边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要不出意外,这次一定能够抓到野竹。”这样,他便能让倾月减轻一点对宋离的愧疚……
周管家和宴喜见其态度坚定,明白多说无益,只能悻悻地看着那一袭月牙色衣摆缓缓消失在帘子后面。
走出钱庄大门,门外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已将近正午,头顶上的阳光很是浓烈,他微微有些眩晕,眼前瞬间一黑,脚步虚浮的晃了晃,却终是勉力撑住了。
幽深莫测的双眸往对面的天秀戏班瞥去,带着一丝希冀,突然很想在离开青阳城之前……再看一眼那个纤瘦单薄的人儿。
这期间,除了头顶巴掌大的窗口可以让他看到外面的天空,然后便是四面冰凉的高墙,他终于体会到过去四年里倾月是用怎样绝望凄凉的心情度过的,在那里面,时间仿佛变慢了,甚至变得可有可无,因为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对于一个失去自由和希望的人而言,已经真的不那么重要了。
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在没了那些繁华琐事缠身,没有那些算计欲望牵绊之后,他突然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他和倾月的事情,然后,他荒凉的发现,其实这一路走来,他想要证明的不过是……他不想做春和的姑爷。
没有人明白,他曾经有多厌恶着“春和姑爷”这个身份,更没有人知道,曾经他也在戏台上辉煌过,但那样的辉煌却终究在别人嫉妒羡慕的眼光里变了味道。
他承认,就是因为这一点儿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可笑的自尊心,让他冲昏了头,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倾月,终于,将她彻底逼离自己身边,当他恍然醒悟之时,却早已铸成大错。
心不在焉的向停在门口的软轿走去,并未察觉身后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靠近,“吕长清,你去死吧!”
一声鸟语似的咒骂划破空气,附近街上的人们都将目光聚了过去,只见那人全身束黑,四十上下的年纪,竖着奇怪滑稽的髡头,个子极其矮小,短眉鼠眼,却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阴狠毒辣,众人还闹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却见眼前一道银光晃过,那人手中的长刀已经直直刺入吕长清的背后,然后还嫌不够痛快似的,又狠狠抽出再捅了两刀,仅是一瞬间,吕长清那一身用银色暗暗绣绘了细长竹叶的月牙色长袍便浸染了鲜红的血。
起初,吕长清并未反应自己遭到了野竹的偷袭,直到一丝尖锐的疼意渐渐贯穿全身,他才怔怔的回过头,迎上野竹阴沉狠戾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解脱的释然,压在良知上的那一把无形的枷锁终于在这一刻松开……
眼前被黑暗笼罩,再也支撑不住的倒在了地上,那背上的伤口狰狞而刺目,涔涔的往外不断的冒着血,将他身下冰凉的石板路一点一点晕染成大片的红色。
也罢,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对,如果宋离能活过来,我宁愿死的人是你!”
……
那晚,她冷冷的瞪着他,唇边的弧度僵硬的令人心寒。
一丝悲凉袭来,原来,他的死活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现在这样死掉,恐怕她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了吧。
心里好痛好痛,甚至盖过了身上的伤痛,他躺在地上,半睁起沉重的眼皮,恍惚的看着闻风赶来的官兵擒住想要趁乱逃走的野竹,经过他身边时,野竹激动的向他张牙舞爪,嘴里不停的用鸟语叫骂着……最后渐渐在视线里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微微勾了勾已经僵硬的唇角,周围无数张陌生而惊恐的面容在他头顶上晃动着,一瞬间,天地仿佛旋转起来,眼前景物飞逝,唯有对面的天秀戏班在他眼中始终是静止的。
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就算明知道只能承受她无尽的冷漠和恨意,也想再见见她,就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