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从此无波澜（1 / 1）
倾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正值南方雨季，淅沥的雨丝中偶尔夹杂着爹爹清雅的唱腔，而后六岁的她和八岁的吕长清会跟着唱。倾月从小就学习青阳腔，唱功上比吕长清扎实，每次吕长清唱错时，她都会忍不住偷笑，别人都以为她自以为是，是在嘲笑吕长清，却不知她不过是觉得吕长清每每犯错时那脸红尴尬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很有趣罢了……然后，又梦见她跪倒在大雨中，爹爹一脸心痛地将她抱起，问她何苦这样执着，为了逼他将青阳腔传给吕长清竟连命也不要，说她太让他失望了……可是她依旧不听话，拼命地在雨中追赶吕长清的脚步，他不理她，她就耍赖缠住他，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狠狠将她推倒在地，只留给她一个绝情冷漠的背影……
这一觉倾月睡得并不踏实，总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反侧，以至于醒来时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
梳洗过后，推门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橘黄的光晖泻洒在植满花草的院子里，静谧而又温暖，天际大朵大朵火烧云如拥簇的牡丹绚烂的令倾月迷了眼，闭上眼睛，她深吸了口气，那种灌入胸膛的满足感，使她不由露出了笑容。
真好，天空好美，连空气也这么好闻，原来什么也比不上自由珍贵……
来到东院时，云姨正和雪隐搬着一个大长箱子从屋里出来，那箱子外面有许多划痕，但依旧光可鉴人，一看就知有人经常在擦它。“老夫人，这里面装着什么宝贝啊？”雪隐兴奋的盯着那箱子。
云姨笑了笑，反复抚摸着那箱盖上的纹路，眼神愈发柔和，“是小月以前练功时用过的行头，我想好好擦擦，明天她还要用呢，可不能叫人笑话了。”
闻言，躲在门外的倾月蓦地鼻子一酸。
“可雪儿觉得它已经很干净了。”雪隐蹲在箱子前帮着云姨将里面摆放的行头一件一件拿出来。
云姨枯瘦的手里握着一杆□□，那枪头被磨得锃亮，但下面的红线穗儿依旧鲜艳，“我就是放心不下，以前在外面一提咱春和班，谁都得给几分薄面，可如今……哎，我怕小月受不住天秀班那伙人的挤兑。”
“老夫人别太担心了，身子重要，起风了，雪儿去把披风给您取来。”雪隐站起来理了理褶皱的衣裙，转身瞥见倾月正立在半月门外，愣了一下，张口刚要出声被她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倾月递了个眼色给雪隐，雪隐立马意会，乖巧的点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景华，你怎么就不再多等等，你看小月她懂事了，她说她想要唱戏……你没我有福气啊……”倾月再也听不下去，奔过去从身后环住云姨微颤的身躯，眼泪顿如雨下，云姨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拍了拍倾月搂在她腰间的双手，温声安慰道：“怎么了丫头？是不是被噩梦吓着了？”
倾月摇摇头，将脸埋得更深，好半天才闷闷的说道：“云姨，你后悔吗？”
云姨眼里的担忧和着急顿扫，抬手揉了揉倾月额前的刘海，目光慈爱中透着一股坚定：“不，一次也没有过。”
怔了一下，倾月终是破涕为笑。
得此真心，是爹爹之幸，也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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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云姨就戴着雪隐来到西院打算将倾月从被窝里叫起来，倾月自小就有起床气，每次都要对着她乱发一通气才能彻底清醒，可让云姨没料到的是这天早上倾月竟然起得比她们还早。她和雪隐进屋倾月正坐在梳妆台前绾着发，那满头青丝如一匹上等丝绸，柔软而顺滑，随着她并不算娴熟的动作散了一肩。
云姨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她身后熟练地往木梳上抹了些桂花油梳起来，三两下就妥帖地做出一个漂亮的云髻雾鬟，倾月对着镜子调皮地笑道：“云姨，你的手还是这么巧。”
“是啊，是比某些人巧上一点儿。”云姨倪她一眼，轻笑道：“看你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
倾月回身抱住云姨撒娇道：“我才不要嫁人，就守着你过一辈子好了。”嫁人，她还有机会吗？
一直等在旁边的雪隐犹豫了一下，突然走过来将一个红木漆漆的盒子打开，里面放满了首饰，玉、金、银、珍珠、玛瑙……各种材质皆有，“小、小月……姐，这是吕爷昨晚派人送来给您的，说您以前的首饰四年前全部当了，所以重新给您买了几件。”雪隐一口气说完了刚刚酝酿了好半天的话，整个人差点都要虚脱了。
闻言，倾月脸色顿时暗了下来，淡淡的回道：“都送回去吧，我不需要这些。”
“可是、可是……”雪隐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又朝云姨看去，云姨朝她摇摇头，她才无可奈何地将木盒盖上退到一旁。
云姨从自个儿头发上取下一支云桃凤钗，弯下腰，对着铜镜轻轻插入倾月脑后的云髻里，倾月反应过来想要拒绝，云姨却握住她的手阻止道：“收下吧，虽然是你爹爹送给我唯一的东西，可也是我想等你嫁人那天亲手为你戴上的，就当提前送你的好了，总不能一件头饰都不戴，叫人看轻了。”
“谢谢、谢谢云姨。”眼泪难抑，好不容易上好的妆都花了，云姨掏出绢帕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念叨：“爱哭鬼，净会给我找活儿。”说完，拿起妆台上的脂粉替倾月重新补起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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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妥当出门时，清晨第一缕薄光渐渐露出了云层，空气中花香浮动，经过那颗桑树前，倾月脚步缓了缓，满枝的青绿沙沙作响，仿佛是爹爹在为她打气，倾月胸口一紧，咽下喉头翻滚的涩意，扬起一抹璀璨的笑容，那一瞬间，耀眼四周。
大门早已打开，跨过门槛，等待倾月的不是雪隐，而是一个背对她而立的白衫男子，儒雅颀长的背影似一副写意的水墨画卷，轻轻一笔，晕染而开出一朵圣洁的莲花，青色锦带垂束的墨发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微风拂动间画出粼粼弧度。
这般动人的画面曾经在倾月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十五岁的吕长清常爱穿一身白衫，面对师姐妹们的殷勤他总是温柔地笑着收下，即使心里再烦也从未拒绝过一次，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下。
可是她懂，也只有她懂他眼底深藏而不愿被任何人窥探的厌恶，所以每次师姐妹们围着他时，她总是霸道了冲进去抱住他，骄傲地宣誓“长清哥哥是我的，不许你们和我抢”，那时，她以为吕长清是她一生中最明亮的月光，她倾尽所有去追逐，却忘了她只是一个卑贱的戏子，连碰触月亮的资格也没有……
“郁小姐早，敝人宋离，天秀班洪班主二弟子。”神游间，那白衫男子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挺白净的面容，星目含笑，剑眉微挑，他上前弯腰作了个揖，文雅之气自然流泻，“吕爷安排我来接你，顺便熟悉一下天秀班目前的情况，请上车。”
背影再像也终究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个叫宋离的男子目光纯澈，和他……不一样。收回恍惚的心绪，倾月并未推辞，她点了点头，向马车走去。
刚要跨上车，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向她，倾月疑惑地抬头，迎上宋离温和善意的笑脸，倾月微微一笑，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提起裙摆一使劲就跳了上去。
宋离愣了一下，笑着收回手，转身吩咐车夫上路后才钻进车里。
“两年前吕爷办了天秀班，除了春和班原来的一些人马，还招了一批新人，后来泰华被天秀斗垮了，凤玉堇、张云绮两位角儿也加入了天秀，所以这二人如今也是天秀的台柱……”
宋离耐心地向倾月讲解着，他的声音清泠如涓涓溪流，言语间他不时看向倾月，而让他气馁的是自始自终倾月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安静的坐在门边，抱腿垂眸蜷缩成一团，就像……就像一只迷途的猫儿，那么柔弱却又……令人心疼。
这真的是传闻中丧心病狂的春和班大小姐郁倾月吗？昨儿个师兄弟们一听要来接四年前因伤人致残而入狱的春和大小姐郁倾月时，一个个吓得落荒而逃，而他因为有事耽搁集合的时候去晚了，所以这个烫手山芋莫名其妙就落到了他身上。老实说，还未见到倾月前，他也很忐忑，他以为会见到一个面脸横肉，目光凶狠的野蛮小姐，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般柔弱的女子，尤其刚刚那淡淡的一笑，清雅而干净，令他差点呼吸一窒。
“嗯、要不要打开窗看看外面？这个时辰街上基本没人，可以看到一个最安静的青阳城哦！” 被他突然故作神秘的语气惊醒，倾月怔怔地抬起头，看见宋离对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快来看，有两只黄鹂在树上睡懒觉呢，还有那儿，有只猫和狗在打情骂俏……”
他喋喋不休地向她描述着窗外的“精彩”，窗口处斜射而入的晨光将他笼罩着，仿佛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盈光，明明是儒雅如莲，却又笑得如一个稚气的孩童，那种发自真心的单纯令倾月心底紧绷的一根弦顿时松懈。
原来，除了云姨，还有人会真心逗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