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血泪(1 / 1)
我一路踉踉跄跄。皇上拽的我的胳膊生疼,我却叫不得。我被他拽得往前疾走。一路上,太监宫女们看见我们,都慌忙躲避。
一些见状不对,要过来劝阻的,却都被皇上一脚踹了。
孟客之不知从哪儿也跟上来,他叫道:“皇上,皇上。太子殿下他……”
皇上止步,冷笑道:“你去告诉成儿,他不要再犯下他父亲的过错。”
说完,他大踏步拽着我继续走。
孟客之在后面唤着,却被太监们拉住。
永康宫。大景朝皇后的永康宫。
文公公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站在永康宫门口。他也老了。
皇上继续拽着我走到文公公面前。
文公公似乎被惊着了。他抬眼,见识皇帝,哆嗦着跪下,颤声道:“老奴给陛下请安。”
皇上冷笑了一声,道:“你家主子呢?”
文公公抬起眼,神情恍惚:“娘娘,在里头。”
皇上哼了一声,拽着我一步跨进门内。
我被浓重的佛香气味呛得咳嗽起来。佛香,漫天漫地都是佛香的气味。烟雾蒙蒙中,我看到宫女们都掩着鼻子皱着眉头,但谁都不敢吭声似的。
静静的。忽然有一声飘忽的声音传来:“哈哈哈,老天爷,佛主,菩萨,我这就按你们的意思做。你们要保佑我的成儿!保佑我的成儿!”
我心中一寒,回头望着皇帝道:“是皇后!”
他点点头,松开拽着我的手。
我急匆匆往里走去。
她,是疯了。
只见皇后娘娘发鬓蓬乱,珠钗松落。她穿着着的衣裳,好似也很久没有换过,前襟沾满了油渍。
她跪在佛龛前,一个头一个头地磕着,手上紧紧抓着一把香。
那香都燃烧了不少了,香灰带着火星洒下来,落在她手上。可她好像也不觉得烫,只顾着继续胡乱磕着头。那些香灰于是就落在了她的头发上,灰蒙蒙的一片。
不少宫女站在她周围,可是,好像都不敢去拦住她。
皇后口中继续念念有词:“佛主啊,你要保佑我的成儿!你们说的话,我都相信!你们教我做的事情,我都照样做!十几年来,都是照样做的啊!佛主啊!”
她突然哭起来,哭声尖利,又夹杂着笑声:“佛主啊,菩萨!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都照你们教的去做了啊!可是,可是我的成儿,为什么还是会死!”
我走过去,扶着她,把她手中的香抢了过去,丢在佛龛上:“娘娘,你清醒点。”
她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突然,她叫了一声,又去抢那些香,然后打着我,道:“你是谁?你为什么不让我拜佛?你存心要让我的成儿死!你们,你们都要害他!你们看他身子骨不好,你们这些狐狸精,就都高兴了!就都高兴了!你们一个个狐狸精,都想让我的成儿死!告诉你们!我不会让你们得意的,我一定会救活我的成儿的!”
我扶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道:“皇后娘娘!你清醒清醒。你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也走了进来,只是看着,一声不吭。
我抬眼看着皇帝,道:“皇上,您快劝劝皇后。”
他轻声道:“谁也劝不了她。只有你能劝得了她,任兰舟。”
他的最后三个字让皇后浑身一颤。她伸出手抓着我的头发,道:“哈哈,任兰舟!你又回来啦。”
她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地上,然后按着我的头让我给佛主磕头。她边狂笑道:“哈哈,果然是佛主保佑!任兰舟又落到我手中啦。之前成儿硬是要把你带走,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他有事。可是现在,你又回来了。”
她突然停住,脸逼近我的,紧紧盯着我。
她的目光让我不禁害怕起来,我想挣脱她,但她又扑上来,按住我。
她狞笑道:“你哪也逃不掉!十几年前,你还是那么一点大的小孩子的时候,你就落到我手中。你只不过是我用来,给我心爱的成儿续命的工具!你,没有我的命令,哪里也逃不掉!”
她的声音颤抖尖利,落入我的耳中却字字嗡嗡作响。
工具?给景成续命的工具?
这个时候,文公公扑了过来,他扶住皇后,哭道:“皇后娘娘,您,不能说啊不能说啊。”
皇后转过头看着他,嘴边带笑,但目光散乱迷茫。
文公公又道:“皇后娘娘,皇上在这儿。皇后娘娘,我们过去给皇上请安,啊?”
他话音刚落,皇后就“腾”地跳起来,道:“请安!我为什么要向他请安?”
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忽然又笑起来:“我的成儿,也会当皇帝。我为什么要向什么皇上请安?”
文公公上去捂住她的嘴,然后将她按回到地面上,对着皇上磕头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娘娘现在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了。皇上千万不要和娘娘计较。”
皇上终于开了口:“文安。就是因为这么些年,我从来不和她计较,你们才弄出了这么多事情来。”
文公公泪流满面,道:“皇上,老奴……老奴有罪。但请皇上看在皇后……不,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请皇上千万要饶恕皇后娘娘。”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蹲下来。他抬起皇后娘娘的头,静静地望着她,道:“皇后,你还认得朕么?”
皇后从纷乱的头发中望向皇帝,摇了摇头。
皇上突然换了个语气,道:“那么你,是否知道孙宛这个人?”
皇后身子剧烈一颤。她长大了嘴,怔怔地望着皇上。
皇上柔声道:“大景长昀二年,太子六岁,生了大病。你到京郊大怀寺求佛,寺中主持,向你推荐了一个名叫孙宛的高人?”
皇后身子颤抖得更厉害,瘫软在地上。
皇上继续说道:“那个孙宛,细细问了成儿的生辰八字,然后说成儿命中有灾,自打降生到世上,便有不足之症,恐怕一辈子都难好。你苦着求他赐教解救成儿的方法。孙宛起先不答应,直到后来,才告诉你了一个方子。”
皇上看了我一眼,又回过目光,盯着皇后,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那个孙宛说,成儿身上被下了巫蛊,十分难解,只能找一个人,作为成儿的影子。这样一来,每到成儿犯病的时候,你就可以通过折磨这个影子,让成儿的病痊愈。”
他站起来,缓缓一步步走近我,一边道:“那个影子,需得比成儿小两岁,要是女孩子。这个人的相貌,孙宛也能够算得出画得出,必须是照着他所画的去找,才能找到对的影子。而且,这个女孩子,无论她之前名叫什么,一旦被找到,都要被改名为,任——兰——舟。”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捂住了长大的嘴,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皇后,看看文公公。
文公公避开我的目光,垂下头。
影子,是我?
皇上继续道:“哈哈,我大景朝的皇后,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竟然会相信了那个妖人这样荒诞无稽的话,竟然这样坚信不移,当真去照着画图,找了个小姑娘来,当真把她当做成儿的影子养大。你动不动就折磨她,又让她陪在成儿身边。皇后,你真以为,你这样平白无故折磨一个小姑娘,就能够为你心爱的儿子消灾消难么?你这样做,所犯下的罪孽,恐怕,正是在加重你心爱的儿子的病情!”
皇后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大哭起来。
我再也站不住,缓缓蹲下来。我感到强烈的恶心和难受,好像要呕吐出来。
我是影子?太子景成的影子?
我想起那个时候,景成病重,我被皇后罚跪在永康宫的小院子里,漫天冰雪。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真不知道为什么皇后要这样仇恨我。
我想起来,我不过是给太子府中的一个丫头改了个名字,皇后也挑了我的错,把我关起来。
她每次罚我,折磨我,确实都是在景成大病的时候。
可是,可是她这样折磨我,让我受罪,为什么这么些年,都没有见景成好起来?
莫非真的如方才皇上所言,皇后这样是加重了罪孽?
只听得皇后哭喊道:“我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相信孙宛的话,是很愚蠢。我恨我自己。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她猛地站起来,冲到皇上面前,哭着拽着他的衣袍下摆,缓缓跪在地上道:“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太子妃,然后是你的皇后。我为你生了成儿。可是,你一直冷落我,成儿又病弱,我看不出你何曾有喜爱他过。我那么怕,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怕你要废了我,要废了成儿的太子之位。然后,你会把我们母子两打入冷宫去,慢慢将我们折磨死……”
她狂笑道:“哈哈,你说,你说,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
皇帝低垂着头,任由她摇晃着自己,虚弱地道:“朕,一直最爱的是成儿。”
皇后哈哈大笑道:“你骗人。你一直在骗人。你从来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成儿打小身子就不好,别人都欺负他,看不起他。他这个太子,当得这么苦这么苦。我都看在眼里。我心痛。我心痛。可是,你身为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站出来护着他!连……就连他的老师苏先生被奸人害死,成儿这么伤心,你却从来都是一声不吭!”
她狂乱地摇晃着皇上衣袍的下摆:“哈哈,你居然还说你最爱的是成儿。我的成儿……”
皇帝害死低垂着头。半饷,他大滴大滴的泪水,一颗颗落下来,落在皇后的头发上,衣襟上。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日光射进来,逼得我睁开眼睛朝门外看。
景成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竹床上,被太监抬进来。孟客之跟在他身后。
景成缓缓道:“母后,你不要怪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