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景然(1 / 1)
寻思了一宿,辗转了一夜。第二日,我顶着略肿且通红的双眼,便往知书院去。
临去前,我在太子府里左右掂量不知道要找个什么由头,最终只得要央了老张头,做几个新鲜的糕点好让我带过去。
老张头从雾气蒸腾的大蒸屉中抬起头来,花白胡子抖得欢畅,大嗓门的话从胡子丛里窜出来:“太昭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我老张头亲手做的糕点。”
我干笑道:“自然自然。”
老张头虽然句句带讽,可还算是个好人,只要奉承了他的手艺,再难的要求都帮你给办妥了。
比如,今天这一回,我提醒了句:“送给一帮书生的,做得清淡些。”
老张头眼睛一亮,道:“书生?可是上回殿试的那帮娃娃?”
我笑道:“比那些还重要,都是知书院的当朝大才子。所以说,只有来求你老张头。”
上回殿试上摆着的“亭亭糕”,书生们吃了后,大为称赞。有一个绵城来的考生,名叫曾阅的,金銮大殿上,口中噙着亭亭糕居然眼泪横流。据说其当下文思泉涌,运笔如飞,洋洋洒洒,头三名交了卷子。最后中了个第四名。
后来传闻出来,这个曾阅,据说祖上也曾经担任过我朝官员,可惜郁郁不得志,到最后去世也只落了个七品小官。曾家只有这一位的收入,偏偏他又是个两袖清风的,他一死,曾家愈发穷困。曾阅幼时,念书极为不易。曾家老母帮佣贴补家用,供曾阅念书,全家上下,就指望曾阅一人出人头地。
金銮殿上,亭亭糕温顺芳甜之气,莫不是让曾阅念起了家中老母,寒夜衣单?
会试三大主考之一,知谏院正史沈如亮见了曾阅的那篇殿试文章,求才若渴,在朝堂上向皇上直言说想让曾阅到知谏院去。
圣上当场就给了个不准。
谁知当夜,沈如亮就给圣上上了个折子,言辞恳切又重申了一次想要曾阅到他手下的意思。
皇上把他的折子压着几日。
最后沈如亮急了,又在一日朝堂上重提这件事情。
据说圣上听了沈如亮的奏报,在龙椅上一歪,懒洋洋地笑道:“殿试庄严,他居然都能泪流不止。一泣儿焉能担当犯言直谏之重任?沈爱卿,知谏院职责重大,望爱卿不负朕望,重振知谏院当年士气,以助朕匡正朝纲。”
沈如亮面色煞白,从此不再提此事。
那个曾阅,最后被知书院领了去。
老张头凝神想了片刻,立即撒开两手做起来。两笼粉色的蒸糕,放了芝麻和银杏,粉色蒸糕上绿色和墨色勾勒出细致的花纹,细看之下原来是“書”字。
我不仅赞道:“妙哉妙哉。”
老张头捻着胡子,颇为自得。
我就拎着这两笼蒸糕往知书院去。
右脚刚踏进知书院大门,左脚就被一个我极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叫住了:“太昭大人?”
我缩回右脚,恭恭敬敬一站。一道墨色在我眼前停住。
我做了个揖,道:“下官给六殿下请安。”
景然一把折扇摇得漫不经心:“嗯,你找孟客之?”
我笑道:“不过有新做的几个糕点,拿给孟客之尝尝。”
他道:“这次又做了什么?可有了好名字?”
我摇摇头:“还没来得及。也不知道合不合大人们的口味。”
景然“哼”了一声,道:“可否给我尝尝?”
我笑道:“自然自然。不过这儿风大。王爷不妨一同进得里头去?下官知道孟大人这儿有上好的龙井茶。”
景然折扇一收:“好。”
孟客之不在。有相熟的知书院的官吏带着我们到后院去等着。
不算小的厅堂,但因着只有景然和我两人,略显局促。
我干干一笑,将两笼蒸糕打开,对景然笑道:“王爷,可先尝尝?”
景然自顾自喝着茶,道:“不急。”
这下便没话了。之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茶。
景然终于坐不住,走到墙角,背对着我,拨弄起悬挂着的古琴的琴弦,铿铿锵锵。
错杂弦落,极易勾起往事。
我记得有一年春天,圣上寿辰,在御花园摆了酒席赏海棠,诸皇子皆上前献礼祝寿。景成献了幅自己写的诗。景非献上了他说是从西疆商人那里求购来的玉石雕刻,骏马奔腾生动无比。景止献上的是八宝琉璃塔摆件,灿烂光华。轮到景然,说是学了古琴,要弹。
景然施施然在酒席中间坐了,弹了个俗乐,奏得席上一片喜气。
曲罢,景止就叫了声“好”,众人也是一片喝彩。
皇上却伸手取了枚葡萄,丢进嘴里,道:“民间俗乐,虽有天家与民同乐的意思,但毕竟浅陋。演奏这些,未免会失了皇子的尊严体面。”
顿时安静了。
又听得景然轻轻道:“儿臣也另备了一首,可否也献与父皇?”
圣上准了。
景然又铿铿锵锵弹起来,这一回可真正是阳春白雪,有些曲高和寡的意思。
曲罢,四下仍然安静。
过了一会儿,上面坐着的那人终于道:“嗯,这个不错。赏。你的教琴师傅也教的好,赏金四百两。”
景然却跪奏道:“父皇,儿臣以为,教儿臣琴技的,不过只是教坊中的琴师。虽有卓越琴技,但仍是不入流的,所奏之乐,也只能供天家赏玩逗趣之用。儿臣听说,前日知书院的书生为父皇寿辰撰写了贺寿诗词,皆只有每人百金赏赐。若今日重重赏赐了琴师,恐书生们会生怨愤,埋怨天家颠倒了尊卑。不过给他几十两就足够了。”
皇上听了,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
那琴师最后没得半点赏赐。
后来宫人们都说,当今圣上的几个皇子,真真了不得,一个比一个更会说道,一个比一个更会揣摩心思。
我却每每看见景然,心里都会有寒一下的意思。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实在也坐不住,就跟景然说了声,出来溜溜。
才出得门,在长廊尽头稍稍拐了个弯,便被一道无比青葱的身影和一声无比青葱的招呼给拦住了:
“下官曾阅,特来拜见太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