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篇 田园的百灵(中)(1 / 1)
篇外篇田园的百灵(中)
“珊珊做了一段。”剑之锋回答说。
剑芝瑛抬头冲三哥笑笑,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干她的活。
兄妹俩做完了,就去帮剑之锐。
三个人做完了,那些快手姑娘们也就赶了上来。
第一行这样,第二行这样,第三行还是这样。于是那些快手姑娘都奇怪起来,以为这些学生还真行。
不过,两天下来秘密就被揭开了,珊珊对剑之锋的关照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珊珊并不回避,对剑之锋“三哥”、“三哥”地叫着,干起活来总在剑之锋身前身后转。
第五天摘西红柿,别人都是两个姑娘共用一个篮子,珊珊却要和剑之锋共用一个。当然这也合情合理,因为组长把三个学生交给了她,她得负起责任。可是剑芝瑛呢?是与另一个姑娘共用一个;剑之锐呢?是与一个叫铁蛋儿的小伙子共用一个。对这两个学生的责任,珊珊没有办法再尽了,因为她没有分身之术。
她和剑之锋共用一个篮子,摘西红柿,放西红柿,碰头碰手的,都出于无意,可是珊珊心里爽快,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
每到这种时候,小伙子们最开心,大家起哄,让珊珊来一段。
柳珊珊爱唱歌,小伙子们也爱听她唱歌。她的歌声清脆,婉转,好听得很,可是歌词唱的准不准那就难说了。
应大家的要求,珊珊一边干着活,一边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一起头大家就知道,这不是歌,而是评剧《刘巧儿》。不知怎地,珊珊最近最爱唱这一段。
“咚-嘀-咚-嘀-咚嘀咚!”大家帮着给她唱过门。
“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呀啊——”
“咚-嘀-咚-嘀-咚嘀咚!”
“在这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了人一个呀啊——”
“嘀-叨-啦-嘀-啦叨-嘀叨啦嘀啦叨哩叨-来——打——哩——叨——来——”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
“你帮助我,我帮助他,做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呀啊——”
“哈哈!!哈哈哈!!!”这次大伙不帮她唱过门,而是大笑起来。
“讨厌!不准笑!”珊珊站起来挥了一下手。大伙顿时憋住了笑声。
“笑什么?”剑之锋侧头问身边的铁蛋儿。
“三角恋爱。”铁蛋说。
“什么三角恋爱?”
“‘你帮助我,我帮助他’。”铁蛋还没有说完,剑之锋也笑了。
“铁蛋儿,你还说!”珊珊白了铁蛋一眼,铁蛋儿立刻打住。可珊珊自己却憋不住了,捂着脸蹲下来,“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大伙好容易憋住了的半截笑声突然冲了出来,菜地里一片笑声。
“三角恋爱”,对珊珊这位歌唱家来说,已经成了误区。每唱到这里,总扳不过来,不知道唱了多少遍了,都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大伙才笑得这么开心;正因为如此,珊珊自己才笑个没完没了。
平心而论,珊珊唱的很动听,不仅大伙是这种感觉,剑之锋也是这种感觉。看见珊珊强忍住了笑,剑之锋对她说:“你唱的真好听。怎么过去没听你这样唱过?”
“大秀才!几年了,你连我家的门都不登一下,还能听到我唱歌?”柳珊珊听到剑之锋的夸赞,感到很惬意,不由自主,“大秀才”便脱口而出。知道自己失礼了,随后又赶紧补上一句:“三哥!如果你愿意,今后我天天给你唱,好不好?”
珊珊爱笑,大伙也特别爱听珊珊笑。她的笑声和歌声一样,清脆,悠扬。珊珊很惬意,因为大伙真心赞赏她,剑之锋也真心赞赏她。不过珊珊也有不惬意的时候,因为剑之锋不像铁蛋儿那样听她的话。
铁蛋儿今年十八岁。脸蛋黑黑的,圆圆的,胖胖的。身架虽说还没完全长成,但已显出一股奘劲。有人说他傻,实际他并不傻,只不过是太憨厚。他喜欢听珊珊唱歌,更喜欢听珊珊的笑声,干起活来,只要是男女老少混着干的,他总是在珊珊的前后左右。珊珊也愿意他在自己的身边,就好像首长身边需要一个秘书一样。有什么事情,只要说一句话,打个手势,甚至动一下眼色,他就会立刻行动,而且会做得很认真。
可剑之锋就不同了,他有自己的思想、习惯和自己的行为方式,珊珊的话与他的心思相通他就听,不通,就不听。
一群人摘西红柿,除了组长和两个老农外,几乎没有一个不吃的。虽说土坯墙上贴的小组公约写的很清楚,“干活不准吃地里的东西”,可它对于这些人来说,好像根本不存在。
珊珊摘下一个红红的、熟透的西红柿,掏出手绢擦了擦,递给剑之锋说:“吃吧。”
剑之锋接过来,笑了笑,说声“谢谢”,就顺手放到了篮子里。
“地里长的,不脏。”
“我知道。”
“我的手绢脏?”
“不是。”
“那为什么不吃?”
“我不习惯吃零食。”
“什么年月,有点吃的就不错了,还讲什么习惯!”
剑之锋回到海平度暑假,四十天,一共才批给了二十斤菜,地里西红柿可以吃,自然很诱人,可他却张不得口。他觉得自己不是社员,而是未来的大学生,特别是胸前还有那个他很珍重的团徽。
对于剑之锋的回应,珊珊不理解,不高兴,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剑之锋。
在临近结束劳动的前几天,小组摘茄子。有一天,摘得太多了,马车没能全拉走,剩下一大堆,需要抬到防雨棚里。大男人们用筐抬,小姑娘们用篮提。剑之锋叫上铁蛋儿,找来一个大筐。筐装满了,可走不了,因为珊珊不让走。
这个筐,能躺下一个半大小子,装满了,少说也得一百几十斤。从田头到防雨棚,二三百米,大男人们抬起来还“哼唷”“哼唷”地哼着号子,两个小男人抬它是有些力不从心。可剑之锋认为自己是大男人,非要抬不可,而且非要装满不行。珊珊不允许,她以一个监护人的身份拉着筐上的绳子,死活不放。争执了许久,剑之锋让步了,因为他怕耽误时间。最后约定,装多半筐,筐绳放在靠近铁蛋的地方。
珊珊放行了,可没过两分钟就后悔了。她看见了,两个人走出去不远,大筐就放下了。她以为抬不动了,结果不是,而是在抢绳子。剑之锋违约,把筐上的绳子拉到了杠子中间。铁蛋忠于珊珊,又拉了回去。
“铁蛋儿,你要和我做好朋友,就听我的。”
“不行,珊珊看着呢!她会生气的。”
“好!你不听我的,咱俩以后就谁都不认识谁。”剑之锋威胁说。
十几天来,他俩处得很好。铁蛋儿愿意和剑之锋交朋友,因为他“有学问”。剑之锋愿意和铁蛋交朋友,因为他特憨厚。说好了,剑之锋看完《敌后武工队》就借给铁蛋儿看。
这下可好,要绝交。铁蛋妥协了,俩人又抬了起来。不过剑之锋知道,铁蛋儿在悄悄往后拉绳子。
往家走的路上,剑之锋特别高兴,虽然几趟抬下来有点超体力,可他坚持到了最后。
往家走的路上,柳珊珊特别沉闷,一句话也不说,那双含着笑意的大眼和永带笑意的小嘴都涂上了一层愠色。
“珊珊,唱一支歌吧!你唱的歌真好听。”剑之锋想逗她开口说话,但没有奏效。
“怎么,生气了?珊珊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的呀。是吧芝瑛?”
“别逗了,都快哭了!”剑芝瑛回了一句,之后靠近柳珊珊,搂着她的肩膀说:“别理他!他们男的就会逞强。”
“会努着的!努得吐了血,那是一辈子的事。”说着说着,珊珊果真流下了眼泪。
二十天的劳动很快过去了。对剑之锋来说,那是真累,可也真痛快。
正常的暑假生活开始了,剑之锋做了安排:上午八点到十点、下午两点到四点复习功课,其他时间,如果没有家务,就下棋,看小说。
第一天晚上,天刚黑下来,有人来了。柳珊珊。
“大嫂!”脚刚迈进院门,声音就传到了屋子里。柳珊珊虽然改了口,叫剑之锋“三哥”,可是对剑之锋的母亲却没改口,叫惯了。
剑母、剑之锋迎出屋来,夏天晚上一般都在院里接待客人。院子挺大,凉快,有灯,还有一个下棋、喝茶的石头小桌,是人们聊天的好地方。剑芝瑛姐弟和他们的母亲都出来了。虽说柳珊珊是个孩子,不必要如此大礼,可这二十天,她对剑家兄妹的关照却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地位,剑家也顺理成章地给了她应有的尊重。
柳珊珊提着一个兜。她从兜里拎出了两个小袋子,放在石头桌上,冲着剑之锋说:“这是大队给你们三个的补贴。你们虽说是义务劳动,队里还是记了工分。每人每天七分,二十天总共一百四十分。五十分补贴一个窝头,一百四十分补三个。大队说学生来劳动不容易,所以给加了一倍,每人六个。好,这是你的;这是芝瑛和之锐的。”说着,把那个大点的小袋送到剑芝瑛手里,小点的小袋递给了剑之锋。
一人六个窝头,比给几十块钱还珍贵,自然皆大欢喜。
柳珊珊又从兜里掏出了三个信封,说是大队给开的劳动证明。之后便坐下聊了起来,一聊就过了十点。剑之锋的母亲说:“珊珊,该回家了,再晚你娘要担心了。”柳珊珊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剑家。
从那天开始,柳珊珊天天晚上来剑家,一点事情也没有,就是想来聊聊。只有一天晚上没有来,因为她下午来过了。
柳珊珊下午来剑家的那一天,正是剑之锋捶胸顿足号啕的那一天。
那天中午哭过之后,剑之锋看着母亲把剩在锅里的一小碗粥汤喝下去,帮着母亲洗过锅碗,就躺到炕上睡觉去了。他胸闷,睡不踏实,心里挂牵着母亲。看见母亲也躺下了,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母亲正坐在他身边做针线活。他看了母亲一眼,心又酸了起来。
躺在母亲身边看小说,这是剑之锋的一大享受。他不用看母亲,就能感到母亲的慈祥、温暖,好像回到了童年,好像躺在了母亲怀里,踏踏实实,无忧无虑,安安心心地在小说的场景里徜徉。
可是今天,他什么也不想做。该是复习功课的时候了,赖得起来。看看小说吧,看不进去。他的母亲饿着肚子,他躺在那里揪着心。母亲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他,见他醒了,微微一笑。他躲开了母亲的眼光,泪就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竹帘轻轻一响,进来一个人,是柳珊珊。
这次她进来是轻轻的,直到进了屋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因为这正是大中午,她怕惊了别人的觉;也因为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多半篮子偏豆,这是专门送给“大嫂”的,不想惊扰隔壁房间的“二嫂”。
“大嫂,这么早就做上活了?”柳珊珊说。
“睡不着了。你怎么没有下地?”
“歇天假,清清家里的园子。今年的豆角结得晚,这是头一茬,俺娘叫我给大嫂送点来尝尝。”说着,把篮子放在墙脚下,斜着头向剑之锋看去。
“怎么,三哥病了?脸色咋这么不好看?好像还病得不轻!”说着,她向炕边走过来。
这时的剑之锋早已坐了起来,不过还没下地,而是坐在炕沿上。
柳珊珊走到他面前,伸手摸摸他的头。
“不烫。大嫂,咋啦?生气了?”柳珊珊问。
“耍小孩脾气。”剑母向来不对柳家说假话,可这件事不能讲,所以敷衍了一句。
“大秀才!还让我叫你三哥呢?这么大了还给大嫂耍脾气,羞不?走吧,跟我清理园子去!家里就俺和俺娘,正缺人手呢?”说着,柳珊珊便拉住剑之锋的胳膊,生把他拽下炕来。
“去吧,帮你柳奶奶干活去吧!”剑母说。
剑之锋本不想去,说到“帮忙”上,他便不好再推,跟着柳珊珊走了。
柳母看见珊珊领来了剑之锋,很是高兴,问候了几句,便离开菜园,回屋里干别的活去了,她愿意让两个孩子单独在一起。不一会儿,园子里便传出了珊珊“咯咯咯”的笑声。
剑之锋虽然手生,可也在菜地里干过二十天活,他和柳珊珊也就用了两三个小时,便把园子清理好了。该摘的摘了,该捆的捆了,该松土的松了,该浇水的浇了。柳珊珊打了一盆凉水,让他洗了洗脸,给他递过一个小凳子,让他坐在矮桌旁,在桌上放了一碗白开水,便进屋去了。
一小会儿,柳母从屋里端出来两碗小米粥、一小浅儿窝头、两大碗炒菜和一小碗咸菜,搁在院子的矮桌上,又放了两双筷子。
柳珊珊出来了,小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个齐胸的辫子重新梳过,笑吟吟地走到小桌旁,拿起一双筷子送到剑之锋面前,说:“给,吃吧。”
当时不到六点,七八月的太阳还在西边老高老高地悬着,虽然正当城市居民们开饭的时间,可农户吃晚饭,那还早着呢。这个时候柳家摆出了饭菜,窝头刚刚出笼,还在冒热气,显然是柳母特意给剑之锋和珊珊准备的。
听到珊珊说“吃吧”,剑之锋不但没有接筷子,反而立刻站了起来,说:“不了,我得走了,俺娘还在家里等我吃饭呢。奶奶你快过来吃吧!”
“我吃饭还得待会儿呢,这是给你俩做的,快吃吧三儿!”柳母称剑之锋为“三儿”,从剑之锋小的时候就如此。
“奶奶,你们慢慢吃!我走了。”剑之锋边说边向外走。
柳母看实在留不住,便用屉布包了四个窝头塞到剑之锋怀里,说:“你不在这儿吃,就拿回去吃吧。”
剑之锋没伸手,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说着便走出了院子。
柳母失望地说:“这孩子!”
从剑之锋站起来,到走出大门,柳珊珊一动也没动,更没说一句话。她失意,她委屈,她从零上二十度突然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剑之锋的身影消失后,她跑回屋里,爬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珊珊委屈,剑之锋也委屈,他和一般人的感受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不是来打工的,而是来帮忙的。打工是要报酬的,帮忙是不图回报的。给他一碗白开水,他很高兴;让他吃饭,他却难受。
柳珊珊呜呜哭了,剑之锋也很难受。他不吃柳家饭,不仅仅因为难以接受,还因为惦着母亲,母亲连午饭都没有吃呢。他看到了饭,便想起了母亲,不能不迈起大步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