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 灵验的巧计(上)(1 / 1)
第十五篇灵验的巧计(上)
剑之锋接纳了柳秋萍。不是接纳,而是发自内心的珍爱。之所以用“珍爱”这个词,是因为见了她像是见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唯恐再丢掉。
虽然如此,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追。他是来协助解放军支左的,身份不允许,更是因为初来乍到,人家不了解你,一追就把人家吓跑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要说剑之锋的性格,还真有他的特色。和熟人在一起,坦荡,潇洒,爱开玩笑。可和生人在一起,却又真挚,冷静,稳重,对没有考虑成熟的问题,从不发表意见。四清工作队的一位大姐给过他一个评语:“少年持重”。可是谁都没想到,这“持重”还挺有魅力,清纯少女崇拜这种男子汉。不是出于自觉的意识,而是出于少女的天性。她们需要安全感,她们需要一座沉稳的“靠山”。肖婷婷就是其中的一个,柳秋萍也不例外。
解放军进驻冀中医学院,前一个月还算平稳有序。按着文化大革命一斗、二批、三改的要求,集中批判十七年以来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原有的两派,在这个大方向下,一时相安无事。可是,一个月之后,维持不住了。
三月八号,来了五个军事院校的学员。他们是来看高中同学的,也是来串联的。全国性的串联已经明文停止,可军事院校文化大革命开展的比较晚,他们还在本地的其他院校串联。他们来了不一会儿就说,冀中医学院死气沉沉,万马齐喑,解放军没有支左,压制群众,执行了错误路线。
医学院原本分为两派,一派自称造反派,称对方是保守派。他们对学校领导采取比较激烈的批斗方式。另一派自称革命派,称对方是右派,他们对学校领导采取比较温和的批斗方式。解放军来了,讲究革命的秩序,要有计划、有准备、有步骤地进行斗、批、改。适合温和派的胃口,但不适合造反派的脾气。可是解放军进驻是中央下达的命令,造反派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这五个学员也是解放军,他们一点火,造反派的脾气就被点燃了,原有的两派立刻就对立了起来。形势比较严峻。
比较严峻的形势,经协助支左的北大学生一插手,就更加严峻起来。
进驻冀中医学院的解放军,最高领导机关是团部。协助解放军的北大学生一共三十六位,留在团部的共三位。剑之锋是其中之一,指导广播台的工作。其他两位,一位是木一民,负责联络工作,一位是施其和,负责整理材料。他们三位住在一个大大的办公室里。
军事院校的五个学员打乱了冀中医学院的革命秩序,支左的解放军很是恼火,但却无法干涉。因为都是解放军,没有上面的命令,不能擅自行动。可北大学生却不同,他们可以出面,没有谁来追究他们的责任。
木一民到了首先乱起来的那个班,组织温和派的学生和那五个学员辩论。争执不下,又在同一年级组织温和派的学生对那五个学员围攻。再后来,扣下了那五个学员,在全校开批判大会。还把一个学员的领章和帽徽揪了下来,说他不配,是冒牌解放军。
这下,造反派不干了,说这是侮辱解放军。他们虽然处于少数,但却具有极大的能量。聚集起了几百人的队伍,在学校游行示威,要求严惩批判大会的组织者,揪出批判大会的幕后操纵者。于是学校乱了,驻校的解放军都成了暗中被指责的对象,谁还能管得了。
事件的过程,从三月八号到那五个学员被放行,虽然只有一个星期,但从此冀中医学院再没有了平静的日子。批判的主题再也回不到了三月八日之前,“揪斗解放军学员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事件”成了争论的焦点。围绕这个焦点,分成了两大派。原先的温和派称自己是“拥军派”,称对方是“反军派”。原先的造反派称自己是左派,称对方是右派。说解放军进校不支左,却支右。要求解放军撤出学校,把革命的自主权还给革命群众。要求把组织批斗解放军学员的木一民交给革命群众进行批斗。
不过,这时的两派,就其构成而言,与原先的两派已有不同。除了有些人重新站队以外,还有不少同学退了出来,成了观望派。因为他们对派性斗争已经十分厌倦,却又无所适从。
从三月八号到四月一号,在这二十多天里,与整个学校的气氛十分不和谐的,是广播台的大喇叭。无论是批判解放军学员的日子,还是造反派游行的日子,到例行的广播时间,大喇叭里传出来的,既没有批判解放军学员的文章,也没有支持造反派游行的口号,仍然是在批判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有人在问为什么?石亦贵的回答是,剑之锋有指示:“解放军学员批不得;支左解放军反不得。”
为了这“批不得”和“反不得”,剑之锋和广播台的六位学生座谈了一个下午,讲述之所以“批不得”和“反不得”的原因。竟然把大家都给说服了。不仅把大家说服了,还把一个人给征服了。那就是柳秋萍。
一个下午,柳秋萍不仅在认真地听,还在不时地看。看剑之锋说话时的表情,看剑之锋说话时的手势。他不是在演说,也不是在上课,而是在和颜悦色地谈自己的学习心得。从对中央文件的理解,到解放军支左的意义,从斗批改的大方向,到放手发动群众,娓娓道来。有时候很动情,有时候很深沉。并没有强迫让谁接受,可又处处说在理上,让人不能不接受。
“北大的学生就是北大的学生,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柳秋萍一边听着,一边品着。剑之锋说的这些话,太合乎她的口胃了。她就是这样想的,可是你要让她说,她却说不出来。她说不出来的道理,剑之锋却替她说了出来,而且每句话,甚至用的每个词,都那么准确,那么恰如其分。
“要是他能经常给我聊聊就好了!”这个念头一出现,不知怎么地,柳秋萍突然心跳起来,脸上发烧。她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奇,也感到好笑。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呢?能和他认识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想经常聊聊。人家是北大的,人家是要走的,怎么会和自己经常聊!
想到剑之锋会走,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剑之锋的脸上,下意识地要把剑之锋的形象摄入心中。她不想忘记他,想把他留在心里。虽然形象不能聊,但却有助于回味。可是正在这时,剑之锋的眼光从其他同学身上移了过来,和她的眼神碰个正着。羞得她赶忙把头低了下去,两只手不停地玩着自己的辫子。
北大学生真的要走了,时间定在四月一号下午两点。
上午十一点半,是柳秋萍播音的时间。十一点十分她从宿舍出来,向广播台走去。不知怎地,一种凄凉感从心底升起。
往日可不是这样的呀!每次去广播台,总是兴致勃勃的嘛!怎么搞的?她想了想,明白了。
往日去广播台,一进接待室的门,总会听到一声问候:“秋萍好!”这是剑之锋的声音。他的确喜欢叫名字。来台的第一天,在他的口里,全台的每个同学都没了姓,只剩下了名。乍一听有点不习惯,可就一会儿工夫,便生出了一种亲切感。可今天却与往日不同,不但不会听到剑之锋的问候了,而且从今往后,广播台就再也没了剑之锋。
告别座谈会昨天晚上已经开过了。会上剑之锋说:“要告别了,请各位同学给留个纪念吧,谈谈剑之锋在这里的缺点。这是最宝贵的,是对剑之锋的帮助,有益于剑之锋今后的工作。”
六个同学,五个主动发了言。不过都走了题,没谈什么优点和缺点,却谈起了两个月来建立起的友谊,谈得很动情。
谁没发言?柳秋萍。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剑之锋“告别”两字一出口,她的心底就升起了一股惆怅。同学们说得越动情,她就感到越难受。好像这一别就是诀别,再也见不到了。她低着头,眼泪快要涌到了眼框里,她在努力抑制着。
“秋萍说说吧!就剩下你没说话了。”剑之锋点了名。
柳秋萍终于抬起了头。两个黑黑的、亮亮的眼睛在剑之锋的脸上扫了一下,就移到了别处。之后抬起了左手,从左耳旁边伸上去,绕过头顶,把右鬓角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柔柔地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了。我想说的,同学们都说了。我和大家的心情一个样,希望你能回来看大家。”
希望回来看大家,是她自己的心愿,谁也没有说过。不过这个话,说在这个时刻,说在这种场合,确实很得体,确实说出了大家的心情,引起了一片附和声。
剑之锋也动了情。“和大家相处了两个月,虽然没有做好工作,但却交了六个朋友,这是我的最大收获。世间什么最重要?友谊。有了友谊才有温暖,有了友谊活着才有意思。让我们告别之前握握手吧!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欢迎大家到北大来玩!”说着,他站了起来,和六个同学深情地握着手。
和剑之锋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柳秋萍的眼泪流了下来。不只是她,几个女同学都哭了。
到北大去玩,不是不可以,可那得要瞅机会,不是一下两下就能实现的。再说了,见面容易说话难,好多话是不好当面说的呀,那会让人难为情。
要是能写信就好了,可是剑之锋并没有留信址。自己为什么不张口要?也就是一时没好意思。想到这里,柳秋萍有点后诲,要是胆子大点该多好。
男女之间交朋友,在冀中医学院是平常事,她们班就有好几对。不过柳秋萍却没有。不是没人追,追她的不下三四个,可她从没动过心。有人说她太内向,有人说她太矜持,有人说她条件太好了、眼光太高了,也有人说她心里早就有了人。说来说去都不是,只因一点感觉也没有。
什么样的才能让她有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感觉不是说出来的,也不是设计出来的,那是感觉出来的。比如这个北大的剑之锋,第一眼就让她动了心。不过她却不敢想,更不敢回味,硬是把这种感觉压了回去。因为在她看来,这事绝对不可能。
可是后来压不住了,特别是那天下午的座谈会,剑之锋的言谈举止,太过于吸引人。这个会,她多么想要一直开下去,一直开下去,她愿意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聊。可是不可能了,一切都过去了,只留下了甜蜜的回忆。
想着想着,柳秋萍便走进了图书馆楼的大门。
“秋萍好!”一声问候。
“啊——剑之锋!”听到问候,柳秋萍吃了一惊。她不相信,自己正在思念剑之锋的时候,剑之锋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时手足无措,“你怎么会在这儿?”顺口说了这么一句。
“拿点东西,从这里路过,没想就碰上了你。下午两点走。如果写信的话,寄北京大学6311信箱。‘63’是年级号码,六三年入校。‘11’是系的号码,哲学系是11号。记住了吧?有时间一定来北大,我等着你。”
剑之锋这几句话,在哪个层次上理解都可以。柳秋萍当然是从最深的层次去领会,心里热热的。她高兴极了,刚才那种凄凉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她需要什么的时候,什么就来了。
遇到这么巧的事情,谁都会高兴。而且还有“我等着你”这四个字,意味深长,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对着自己说。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好,谢谢你!我一定会去的!”柳秋萍回应着。
“再见!”
“再见!”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回到北大后,剑之锋就在等信。从柳秋萍的眼神和表情来判断,从自己设计的巧遇效果来分析,他坚信,信是一定会来的。
剑之锋把柳秋萍视为珍宝,但却不能追。“男孩子追得越紧,女孩子跑得越快。特别在女孩子对男孩子不了解的时候更会是这样,像柳秋萍这样靓丽雅静的女孩子更会是这样。”剑之锋从心理学的角度进行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如果追还追不上,那么不追也就更不会有戏唱。人家女孩子绝不会自己找上门来!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可剑之锋却认为,那倒不一定。关键的问题是自己有没有吸引力。如果自己根本没有吸引力,像柳秋萍这样的女孩子,你就连想也不要去想。而说到自己,剑之锋却很自信,他要把柳秋萍吸引住,不仅吸引住,还要把她吸引过来。
怎么吸引?他的诀窍只有一种:示以本色,以诚相待。如果人家看不上,自己也就不做梦了。
观察了两个月,剑之锋觉得有戏。不是一般的有戏,而是相当有戏。从柳秋萍的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出来。
女孩子如果喜欢上了男孩子,就会偷偷看。那个眼神会有一种特异的光芒。强烈,羞涩,而又敏感,极怕和对方无言对视,更怕和对方无言接触。文静的女孩子最为典型。
柳秋萍就是这个样子。这种眼神,剑之锋已经捕捉到了好几次。每次看到,她就急忙转过头去,满脸红晕。还有那个告别座谈会,她为什么一言不发?听到点名,不能不说了,还做了一个左手慢慢去捋右鬓角的大动作,分明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态。为什么要调整?一定是在想什么想得动了情。在那种场合,还能想什么?如果是在想别的,听到剑之锋点名也不会那么不好意思,连正眼看一下剑之锋都不敢。
剑之锋拿准了。之后就是如何引导柳秋萍有所表示了。
这个剑之锋也有点过分。既然拿准了,你主动表示一下不就行了?那多好呀!显得你多重情呀!他不。他觉得那样太唐突,还是有个缓缓的过程比较好,比较自然,也比较牢靠。让柳秋萍有所表示,之后就能把她拴牢,叫她一心一意跟着自己走。
当然,模棱两可的话还是要说的,不然就不能起到引导的作用。这个话怎么说?“有时间一定来北大,我等着你。”多好!既不显山露水,又包涵着多层深意。
让柳秋萍有所表示,最妥贴的方式是写信。当面说的可能性不太大,那多难为情呀!男子汉都不好意思开口,何况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呢!
好!把通信地址告诉她。
这好办,在告别会上一说,自自然然的。大家都知道了,她也就知道了。那不挺好?可剑之锋偏不。为什么?自自然然的,就会显得太平淡,缺乏激发力。他要选在她感到最紧迫、最需要的时刻告诉她。这样会使她特别珍重,特别重视。
这个时刻当然是临走之前。
于是,四月一日上午十一点、柳秋萍去广播台之前,剑之锋就在图书馆楼大厅里等上了。柳秋萍上岗的时间和必经的路线,剑之锋当然了如指掌,毕竟在这里指导了两个月的工作。
柳秋萍一出她的宿舍楼,剑之锋就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看见了。柳秋萍一进图书馆楼,剑之锋就迎了上去。柳秋萍大喜过望,觉得她真幸运,真是巧!剑之锋心里乐,暗暗说,这是一种设计,不巧才怪呢!
可惜事情并没有按照剑之锋的设想发展,等了两个月,信还没等到。什么原因?剑之锋也觉得莫名其妙。他想给柳秋萍去封信,可没有下定决心。再等两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