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剑锋的利刃(下)(1 / 1)
第十篇剑锋的利刃(下)
住院值班大夫,遇到特殊病情就得挑起大梁来,没有特殊病情,也就随便走走,观察一番,不出问题就可以了。蓝心月遛到柳秋萍床前停下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蓝心月问柳秋萍。
“左背发紧,呼吸不畅,老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柳秋萍有气无力地说。
“来,我给你听听。”蓝心月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心率快了点。是不是有点紧张?”
“能不紧张吗?冠心病要死人的!”
“冠心病?谁说你是冠心病?”蓝心月问。
“赵主任。我这是第二次住海大医院了。第一次在去年十一月,和这症状一个样。一住院就碰到赵主任查病房。她看了我的病历,说是冠心病,而且说得很肯定,叫医生扩张血管。”
“赵主任,是赵禾芳副主任吗?”
“是的。”
“你等等。”蓝心月去拿柳秋萍的病历。回来后,坐在柳秋萍的床边翻了半天。“是用了不少扩张血管的药,但没有确诊为冠心病呀!用药有效吗?”
“住了十几天,一点效果都没有。反正都用这种药,回我们医院也一样治疗,所以就回去了。”
“听说你是海平纺织厂职工医院的医生,还是副院长,是吗?”
“我们那是小医院,也就一百多张病床,设备也不行。”
“后来呢?”
“一直住在我们医院里,不见好。似乎这些药在我身上不起作用。大家都怀疑还有别的病没查出来?为了确诊,这不又来了。”
“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见见李主任,他是我的导师,心血管病专家,看他有什么意见。你说好不好?”
柳秋萍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说:“真是谢谢您了,您的心真好!”
马仁启说的不错,这柳秋萍也太怪了,刚才还蔫蔫的,像个重病人,一说见主任,立刻有了精神,变了样,这哪像个病人呀!蓝心月见状笑笑说:“不过你自己得想一想,冠心病不是很可怕吗?不是立刻就会死人吗?可是你病了五个月了,这不还好好的吗?说明了什么?说明你得的并不是要命的病。你说对吗?”
柳秋萍看着蓝心月,好像看到了救星。“大夫,你真神!一句话,我的心就亮了。人们都说,今天值班的是刚从北京回来的研究生。看来这研究生就是与常人不一样!马大夫好像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蓝心月笑了,贴着柳秋萍的耳朵悄悄说:“他是赵禾芳的研究生,不好否定导师的结论。”说完向柳秋萍挤挤眼,意思是保密,这话不能传出去。
保密,只有好朋友之间才有共同的秘密。这一动作,立刻把两个人拉到了一起,成了好朋友。
“大夫,你贵姓?”柳秋萍不好意思地问。都成了好朋友,还不知道人家的姓。
“什么贵不贵的,我叫蓝心月。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哦,蓝心月!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我听你的名字也耳熟。你是哪里人?”
“吉林榆树。”
“什么?咱俩是老乡!”这一下,蓝心月可真晕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下还有这样的事?容貌像,身架像,说话像,声调像,还是老乡。
“不过早就出来了,五三年就到了唐山。”柳秋萍接着说。
“看来给我没什么关系,我家没有唐山的亲戚呀!”蓝心月有些失望,也就转了话题。“你爱人每天都来看你?”
“啊。不过,我对不起他。他太忙,正是写毕业论文的关键时刻,我把他给耽误了,能不能毕业还是个问题呢。”说着说着,就要落泪。
“毕业?论文?哪个学校的?”
“北大的,搞中国哲学史。”
“北大的研究生?”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剑之锋。”蓝心月尽管有思想准备,还是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你认识?”柳秋萍觉察到了,问了声。
“不!不认识。只是觉得名字熟。”
十八年了,蓝心月终于听到了剑之锋的名字。日夜思念,把人的心血都耗干了。没有想到,今天突然看见了。让她平静,实在是不可能,谈话也只好到此为止了。
“不早了,咱们明天再聊。”蓝心月看看表,“明早交班后,我来找你,去见李主任。”
柳秋萍点点头,用诚挚的、感激的眼光看着这位新结识的、似曾相识的知心朋友。
就本心而论,蓝心月很想再谈下去。剑之锋的一点一滴,对她来说,都是甘露。饥渴了一十八个年头,那可是六千五百多天啊!天天在盼。怎么熬过来的?只有身处其境,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苦楚。可是不能谈了,一听到“剑之锋”三个字,她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明天再谈吧,反正柳秋萍一天两天又不走。
明天再谈吧。谈什么?谈剑之锋?你对人家的丈夫怎么这么感兴趣?人家的丈夫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回到医生办公室,自己一个人坐下来的时候,蓝心月突然发现自己处在十分尴尬的境地。
蓝心月呀蓝心月!难怪剑之锋称你为“可怜的妹妹”。说你可怜,你也真够可怜的!
当你发现自己爱上剑之锋的时候,你多么幸福,可是你又多么痛苦。因为你心里明白,有一个绳索套着你,你的爱不合于现实,只能想想而已。所以,你在向心爱的人表达自己的爱情时,就没有指望这种爱会开花结果。
当你想委曲求全,向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低头、妥协的时候,可偏偏上天不同意,给你降下一个大大的灾难,让你不可能再往前走,必须回头。
当你爸爸准备给你松开绳套,还你自由的时候,你却把自己心爱的人给丢了,十八年都杳无音信。
当你心爱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你却没有权力再拥有他,因为,他的身旁站着他所爱的妻子。
你失却了所有的一切,就感情而言,真是走投无路了。能不说你可怜吗?
你说,还谈不谈?还有什么可以谈?你说,如果能与剑之锋见一面,你见还是不见?
她的心乱了,她没有了任何指望。
不过,她还是想找一点安慰,那就是,给柳秋萍一个科学的诊断,让她恢复健康。之所以要这么做,不仅是因为柳秋萍一见如故,浑身洋溢着亲切,更是因为她是剑之锋的妻子,是剑之锋所爱。自己不能得到剑之锋,但却永远爱着剑之锋。自己爱他,就要爱他所爱。帮助剑之锋的妻子恢复了健康,也就把自己的爱传导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在心无所倚的时候,这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对了!还有。她还有一种渴望,想要揭破一个谜底。那就是,十八年前,剑之锋为什么没有给她回信。这是她的心病,她需要这个谜底,用以愈合一下心里的创伤。有鉴于此,与剑之锋见上一面,也是可以的。自己又不向他索要什么名分,只不过想要让他亲口说说实情。
这两个要求不算过分,她都得到了满足。不过却没能与剑之锋照上面,更没有与剑之锋说上话。谜底是她爸爸赐给她的。
四月四日上午九点,蓝心月带着柳秋萍来到海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心内科主任李明晓的办公室。
李主任,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精神矍铄,言语缓慢,平易近人。听蓝心月说完情况,便仔细看起了柳秋萍的病历。化验单,试验报告,心电图,处方,厚厚的一摞。有海大医院的,有海平纺织厂职工医院的,仅心电图就有三十多张。有病情严重时做的,有平常监测时做的。
“得病前做过心电图吗?”李主任问。
“没有。原先身体挺好的,没有检查过身体。大学毕业体检时,还没有这一项。”柳秋萍说。
李主任把发病前后情况、治疗情况、家庭情况、工作情况问了个遍,做了一番检查。对蓝心月说:“这是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病例。从心电图和直观症状看来,很像冠心病。但从各种试验结果和病情变化看来,不是冠心病。你看这些心电图。一般说来,S-T段低是心肌缺血的表现,可是应该有所变化。病情严重的时候,表现就应该严重。病情稳定的时候,就应该有所恢复。可这三十多张心电图,不管病情如何变化,基本都一样,S-T段低。可惜的是,病人在发病以前没有做过心电图。如果做过一次,有个对比,那就更有说服力。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做这样的分析:病人的心电图就是这样,不是病变所致。现代医学,不管任何试验,不管任何检测,它的标准都是从常规人群的抽样中得出的。它能代表大多数人,但却不能囊括所有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健康状况下,就不符合检测标准。这个病例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所以,她的心电图,不能作为她有冠心病的依据。
“另外,从治疗效果看,也不能诊断为冠心病。心肌缺血,对人的身体影响很大,死亡率很高。一旦出现缺血症状,必须尽快给药,以求缓解,不然的话,很容易造成严重后果。就现用药物来看,抢救病人的效用还是明显的。可是它对这一病例基本不起作用。说明什么?说明病人的症状不是心肌缺血所致。如果是心肌缺血,不要说持续五个月,就是几天也不行。
“左胸疼痛,左背发紧,呼吸不畅,心率加快,心肌缺血有这些症状,但是并非只有心肌缺血才有这些症状。就检查结果看,引起这种症状的其他原因尚没有依据,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植物神经失调。患者工作压力过大,家庭没有缓解压力的环境,时间过久,神经难以支持,就会造成植物神经失调,出现各种病患症状。如果及时调理,改善环境,转移兴趣,释放压力,是可以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得到缓解的。但是患者偏偏是医务工作者,对冠心病的危险性过分关注,对冠心病的症状过分敏感,再加上一顶冠心病的帽子戴在她的头上,又是权威医院给戴的,这两种因素加在一起,负担就越来越重。不但没有减缓植物神经疾病,反而催动它更加恶化。这就是几个月治疗不见效果的原因。
“人的身体,不仅受着生理的支配,而且受着心理的支配。只管生理疾病,不管心理作用,这是医生的大忌。这个病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我希望你把它引入你的论文之中,很有说服力。
“好吧!今天就说这些。我不是患者的主管医生,不能下什么医嘱,只供主管医生参考。”
出了李主任的办公室,柳秋萍觉得天高气爽,呼吸通畅,笼罩在心头的乌云随风飘散了。原有的症状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却好像潮水向下退去一样,没了劲头。她很激动,但却不敢相信,难道这是真的吗?
“太谢谢你了,蓝大夫!”柳秋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顺口就又称起了‘蓝大夫。说完便拉起蓝心月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摩挲着。她的心境全在这双手上了。
“你还是这么客气,实际上我倒应该谢谢你。你不看,李主任用了一个多小时。你觉得是在给你诊断?那也不错,但他同时也是在给我上课。我的毕业论文是《心脏病与心理机制》,快结稿了,只是病例不够典型。恰好你为我提供了典型的病例。你说是不是我应该谢谢你?”蓝心月一边说着,一边把另一只手放在柳秋萍的手上。
“啊,那可真好!心月,我就叫你心月吧!说心里话,能认识你,真是我的福气。昨天一见面,我就觉得你像我的亲人。现在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分。下午,你又不上班,和我们一块到对面公园玩玩,好不?”柳秋萍说。
“和我们一块”,显然也包括剑之锋了。蓝心月稍一犹豫,便答应了。她下了决心,与剑之锋见面,与剑之锋对话。当着柳秋萍的面,把心里话全倒出来,把不回信的原因弄个明白。这样也许自己便能解脱出来。
可是上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下午两点,还不到家属探视时间,家里就来了电话,要她马上回去,爸爸病危,不见她不合眼。
十八年来,蓝青林心中的小鬼一直在折腾。眼看心月从十八长到了二十八,又从二十八越过了三十,再从三十到了第三个本命年,孤身一人,无心婚配,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长期的心理抑郁,加上文化大革命中的种种磨难,在他的身上坐成了病。在他早期的肠粘连处生出了许许多多小疙瘩,之后便迅速蔓延开来并且恶化,不几个月,便转移到肺、肝、肾。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能手术,只好回家“休养”。
蓝心月,一九八0年十月到北京阜外医院毕业实习,从信里知道爸爸病了,但知道的不具体。家里怕影响她的学习,淡淡提起,没告实情。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号她返回海原,第二天就排她值班。第三天是周六,她准备晚上回去。这不,还不到晚上电话就来了。不叫她不行了,蓝青林要见她,急得很,晚一点就见不到了!
蓝心月突然接到这种消息,心急火燎,匆匆上路,甚至没有顾上和柳秋萍打招呼。
当她掀起帘子,迈进门坎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行了。母亲、小姨、小姨夫风雨立,还有心珠和心珠的丈夫欧阳清,围在病榻前,抹泪的抹泪,呼唤的呼唤。看见心月进了门,同时喊了起来:“心月回来了!”
听到喊声,蓝青林精神了,还用两手支着半坐了起来。赵梅君扶他躺下,他向着心月,伸着双手。
蓝心月叫了一声“爸爸”,便扑了过去,握住爸爸的双手,伏在爸爸身边。“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完便哭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爸爸总算走前还能见你一面,了了爸爸终生的悔恨。”蓝青林把手抽出来,轻轻地搂住女儿的头,抚摸了又抚摸。“心月,爸爸的宝贝女儿!爸爸生了你,爸爸爱你,可爸爸害了你,让你受折磨,让你受委屈。这是爸爸终生的悔恨,无法赎回的罪过。爸爸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想开一些,过得舒心一些。要是那样,爸爸还能够得到一点宽慰。”说着,把手伸向枕头,从下面摸出一个大大的、厚厚的信封来,送到蓝心月面前。“给你吧孩子!剑之锋的信。全在这里了。”
蓝心月抬起了头,盯着这个信封,愣了神。听见剑之锋的名字,她不敢相信。接过大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摞信。一封,两封,三封,四封,五封,信封右下角都印着红红的四个毛体字,“北京大学”,下面用蓝色水笔写着“6311信箱”。还有第六封,右下角印着“北京医学院”五个红字,下面用蓝色水笔写着“医疗系63级”。
蓝心月惊呆了,望着爸爸。面前是他最亲最亲的爸爸,他疼她,他爱她,可是他却隔绝了她的生命通道,把她逼上了绝路。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承认,她也不能承受。只听“哇”的一声,蓝心月大哭起来,随后站起身来,就往外跑,跑得飞快。要去哪里?去追十八年前的剑之锋。剑之锋在向她召唤,慢了就来不及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蓝青林坐了起来,大声喊:“拦住她!”随之向后一仰,断了气。
风雨立和欧阳清飞快地追了出来。追出了宿舍大院,追出了技校大院。马路上汽车飞驰,蓝心月浑然不知,随意乱跑。风雨立急了,几个箭步,奔到了蓝心月侧面,拉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蓝心月以风雨立为轴心,转了多半个圆,一下倒在了风雨立的怀里,不省人事。
蓝家真惨!一个死了,躺在外屋的榻上;一个昏厥,躺在后屋的床上。一个是爱女儿的爸爸,他的妻子伏在他的身上号啕大哭;一个是爱爸爸的女儿,她的小姨抱着她高声呼喊。一个是无意害了女儿的爸爸,死不瞑目;一个是受害而不能报怨的女儿,无法申冤。天塌了,蓝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