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心月的哥哥(下)(1 / 1)
第六篇心月的哥哥(下)
一九四六年五月十八日午夜,东北四平城郊的塔子山高地,漆黑一团,寂静无声。借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可以感到山头上突现的奇状异形。好似凭空多出了一堆堆沉积物,软软的,黏黏的,一个粘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凝结成了各种各样的、七支八叉的造型。像夜叉,像魔鬼,像从地狱里冒出头来的判官、阎罗。那是什么?是纠结在一起的尸体,人的尸体,满身是血的尸体,一个抱着一个、一个摞着一个的尸体。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竟然堆了上千具。
突然,一阵夜猫子“嘎”“嘎”“嘎”的笑声划过天空,给这阴森森的山头又增添了几分狰狞。也因为这笑声,连带出了一连串的叮叮咚咚,一个钢盔顺着山体滚了下去。之后,一个死人开始蠕动。动动,停停,好像在向往活过来一样。不一会,他翻了一个身,一个大大的翻身,便不再动了。从他与其他尸体的缝隙下,钻出一个人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又躺了下去;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最后还是坐了下来,无望地坐了下来。
周围除了血浆就是死人,分不清是敌人还是战友。他下意识地摸来摸去,摸得满手黏乎乎的。后来他清醒了一点,知道自己是在摸枪。一个军人,枪就是生命。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手里都要握着枪,因为随时都可能发生战斗。
摸着摸着,觉得温温的,一个尸体温温的,他警惕起来。
夜黑黑的,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又躺下来,假装死人,以观其变。
过了一阵,没有动静。万一是自己的战友,时间长了会死的。他不放心,又顺着刚才的方向摸了过去。
确实温温的,他还活着。想摸模他的头,分辨一下是敌是友。戴着布帽就是战友,戴着钢盔就是敌人。怕就怕什么也没有,那就不好说了。
可他身上还压着人,人上还压着人,摸不过去。拉了拉,还挺费劲。
谁知这一拉动,让那人有了反应:“水!”
啊!这么熟悉的声音。是班长?
虽然声音从死人堆下传出来,闷闷的,可他还是听了出来,因为太熟了。“班长!蓝班长!”他叫了两声。
“水!”又是一声。
“没错!是班长。”这一下他来了劲,东拖一下,西挪一下,拉住班长的两只脚,硬是把班长从死人堆里拽了出来。
班长是谁?蓝心月的爸爸,蓝青林。拽他的是谁?欧阳清的父亲欧阳夫。
蓝青林和欧阳夫,吉林榆树县秀水人。同乡,同岁,还是邻居。抗战末期,跟着县大队打鬼子。一九四五年,鬼子投降了,榆树解放了,两人一起编入东北民主联军,在同一个连同一个班。因为有打游击的战斗经验,一入伍蓝青林就是班长,欧阳夫就是副班长,带着一帮入伍的新兵,随着部队与国民党正规军争夺鬼子退出的地盘。一九四六年春夏之交,四平和长春先后落在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手里。
四平,是东北的交通要道,三条铁路贯穿其中,国民党想要抢占东北,就必须攻下四平。正因为如此,蒋介石调动了几路大军,向四平压来。当时,共产党的兵力和武器,都不足以长久占领这样的城市。但是中共中央下了命令,要求坚守,不惜牺牲。因为它是与国民党谈判的重要筹码,关系大局。正因为如此,林彪从各个方面调集部队,仅布防于四平外围的就有十几个团。
从四月八日开始,仗打了一个多月,国民党军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东北民主联军的外围阵地也渐趋瓦解,最后只剩下了四平东部二十里处的塔子山高地。如再丢失,四平就会被敌人包了饺子,无法再守。
五月十八日,国民党军向塔子山高地进行了长达几个小时的炮击。炮弹像飞蝗一样密集泻下,整个阵地都在颤抖,山石、树木连带人的肢体都在四处飞溅,之后密密麻麻的敌群便在飞机的掩护下向山头冲来。打下去一拨又一拨,没完没了。子弹打光了,便从国民党死兵的身上搜,实在没了,就用刺刀、牙齿进行战斗。
不知道敌人冲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的人都在什么位置,人都打疯了,在蓝青林还有意识的时候,他们的连队也就剩下了十几个人。
下午,敌人上来了一大片,蓝青林和欧阳夫跳出掩体,端着刺刀,吼着“杀”声,向敌人冲去。敌人一胆怯,已有三四个倒在了他俩的刺刀之下。欧阳夫正在拔刺刀,另一个敌人的刺刀插进了他的肩胛骨,刀尖都从前面穿了出来。没等敌人转动枪托,蓝青林借着拔刺刀的劲力,将自己的枪托猛地撞在那个敌人的后脑勺上。也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他俩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敌人的飞机也是疯了,为了拿下四平,在自己的部队冲上山头的时候,还在投炸弹。只这一下,倒下的就是一大片。之后的战斗状况,蓝青林和欧阳夫想说也就没的可说了。
蓝青林被欧阳夫拽了出来,可他只“啊”了一声,就不动了。
“青林!青林!”欧阳夫急了,把部队要求称呼职务的规定忘得一干二净,直呼其名了。
不过还挺管用,蓝青林又发出了声音:“水!”
水!哪有水?身上是背着水壶,可里面没水。壶都炸破了,哪会有水!
欧阳夫又摸了起来。不管是谁的身上,摸着壶就晃晃。
还真让他给晃着了,不过壶拿不下来,不知道在谁的身上套着。欧阳夫用刺刀把壶带割断后才拿下来。
喝了点水,蓝青林停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说话了:“快——撤——,往——北——,不——要——管——管——我——。”
战斗已经结束,部队已经不在,天一明,敌人就要打扫战场,必须马上离开。不用蓝青林说,欧阳夫也明白。可是要走必须俩人一块走,不能丢下蓝青林。他们是同乡,是邻居,更是战友,几年了,从来没有分开过。
“快——走——。”又传出了蓝青林的声音。
“好,我来背你。”
“我不——不——行了,快——走——。”
欧阳夫在蓝青林身上摸,摸到腹部,蓝青林“啊”地叫了一声。欧阳夫停住了手。这个地方鼓鼓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相互牵扯着。
“坏了,像是肠子。”
的确是肠子。当蓝青林用枪托撞击刺杀欧阳夫的敌人时,一颗炸弹在离他不远的前方爆炸了。弹片飞到他的腹部,划了一个几寸长的口子,撞击到皮带嵌子上,又斜飞了出去。要不是这个皮带嵌子,他就完了。可就是这样,躺了几个小时,肠子便慢慢溢了出来。多亏他一直仰面朝天,上面又压上了人,不然的话,就更乱了套。
欧阳夫摸索着把蓝青林的肠子塞回去,撕了几件死人的衣服,在蓝青林的腹部缠了一层又一层。还不放心,又勒上了三条皮带,背起来,摸下山去。
往背上背的刹那间,欧阳夫左半身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直疼到心里,差点把蓝青林给扔了。
蓝青林有救了,第二天早上,碰上了北撤的部队和运送伤员的大车。
五月十八日晚上,林彪下达了命令,撤出四平。几万人,连带支前的民工,远离铁路,分头向北撤去。五月二十三日,又主动撤出长春,伤员分散到了各个解放区。于是,欧阳青和蓝青林也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榆树县。
生死之交,把蓝青林和欧阳夫的心融在了一起。当时蓝青林的女儿蓝心月还不到周岁,欧阳夫的儿子欧阳清也就两岁多,两家就结了盟誓之亲,“小时为兄妹,成人为夫妻”。
从那时开始,蓝心月就不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了。赵竹君想把她解放出来,谈何容易。
不过,赵竹君还是想试试。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赵竹君买了电影票,上午十点场,请姐姐、姐夫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姐夫不想去,说看过的。赵竹君说,大过节的,调剂一下生活,一家子就去了。下午包饺子,也是赵竹君安排的,蓝青林必须参加,因为他是和馅的好手,没有他,怎么能吃上好吃的饺子呢?
一家五口,围着桌子包饺子,赵竹君的戏就开场了:“姐夫!你说这祝英台,也是的,抛下他的亲生父母,就那样去了。这父母养了一场,该多伤心呀!”
“哎!可悲呀!看后都不知道要狠谁。狠祝英台吧,她挺可怜的。一个女孩子,本来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力,却被父亲剥夺了。狠祝员外吧,他也是为了女儿好,嫁到马家不会受制的。说来说去,还是怨那个万恶的封建社会。父母包办,没有人身自由。”蓝青林说。
“作为孩子,还是应该多为父母想想。父母养育了自己十六七年,不容易呀!你不能那么狠心,抛下父母就走了。再说,父母是天下最亲的人了,能害你吗?不能因为自己的儿女私情,什么都不顾。”赵竹君说。
“你说的都是老百姓说的理,可作品就不同了。它是站在反封建的高度,对封建社会进行批判。封建社会讲究三从四德,把女子捆得死死的,不给她们任何自由,不给她们最起码的人身权利。按现在的说法,也就是不把她们当人看,而是把她们当成社会的牺牲品,当成家长谋利的牺牲品。这个故事,就是对封建社会的一种控诉。非死不行,不死不能揭示出封建社会的罪恶来。”蓝青林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他虽然没有念过几年书,可是受党的教育还是满多的,思想觉悟很高,马列啃的也不少。不然的话,怎么能当上海原铁路技校的教务主任呢?
“你说是以死来控诉封建社会?好像说得太高了,也说得太空了。明明是控诉她的父亲嘛!明明是他父亲不让她嫁给梁山伯嘛!明明是她父亲逼得她跳了墓穴嘛!你看那些看电影的老太太,一个个都抹着眼泪骂:‘这是什么父亲呀!狠心的死老头子,把一个好好的孩子害死了!’没有一个说:‘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把一个好好的女子害死了!’”赵竹君说得很有激情,有意要和这个大哥哥一样的姐夫进行争论。
“哈哈!哈哈!”蓝青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没想到,他的这个小姨子,一个留过学的大学生,一个很有水平的高中教师,分析电影,竟然和老太太们一个水平,“那些可都是一些没有文化的老太太呀,我的宝贝妹妹!你怎么能够指望她们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呢?”
“本质?姐夫!你说的可能有些道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说那是封建社会逼死人,可现在封建社会没有了,为什么还会逼死人呢?”赵竹君从电影拉到了现实。
“你说的是什么事?”蓝青林问。
“雨立他们单位有一个老革命,把女儿从小许配给了战友的儿子。现在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心爱的人。可老爸不容许,硬是逼着女儿嫁给她不爱的人。结果出嫁的当天,女儿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是他爸逼的,还是封建社会逼的?”赵竹君开始编故事。
“会有这事?”蓝青林一时不好回答,先对故事提出质疑。
“当然会有!”赵竹君理直气壮。因为她说的是“会有”,而不是“已有”,并没有什么语境错误,也不能说是欺骗。
“如果真有此事,那是她父亲受了封建思想的影响。剥夺女儿的自由和人身权利,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那是不允许的!”蓝青林也是在推理,并没有肯定或是否定故事的真实性,只从原则上进行评论。
“姐夫!你是党员领导干部。站在党性高度来看,遇到这事该怎么办?”
“进行说服教育,清除封建思想,把孩子找回来,向孩子承认错误,还孩子自由。我们无产阶级进行革命,就是要解放全人类嘛!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解放,那还叫什么无产阶级革命者!”蓝青林讲得铿锵有力,很有一种革命气概。
“哎呀,姐夫!真没有看出来,你还是这么一个大好人呢!过去只知道,你是一个战斗英雄,有称号,有奖章;今天才知道,你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有觉悟,有水平。党员领导干部嘛,就是不一样!处理问题合情合理还合法。妹妹从心里佩服你。”赵竹君说着,把头转向蓝心月:“心月!你和心珠去一趟友谊商店,买一瓶北京二锅头来,再买半斤猪头肉、半斤豆腐干。咱们得好好敬敬你爸爸。”说着,拿出归国人员特供证和五块钱来,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点,别丢了!”
把两个孩子支走了,赵梅君说:“小妹!你这是要干什么?”
“哎呀,姐!你嫁了这么好的一个丈夫,连小妹都感到光荣、骄傲。过节了,你不觉得应该好好犒劳犒劳姐夫?”说完,又转向了蓝青林,“姐夫!以你这么高的觉悟和水平,假如你是雨立他们单位的那个老革命,会接受大家的劝告,还给女儿自由吗?”
“我!?我就不会剥夺孩子的自由,怎么能谈到‘还给’呢?”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是那个老革命,你能转过这个弯来吗?”
“哈!没有什么‘假如’。我根本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姐夫!可是你别忘了,你把心月许配给了欧阳清。万一心月不爱他,怎么办?”赵竹君终于把底盘给托了出来。
“你是说心月和小清?”蓝青林正被小姨子捧在天上,得意地飘着,突然遇到了气流,不由得心里震荡了一下,之后稳了稳说,“小清,那是多么好的孩子呀!打着灯笼都难找,心月怎么会不爱他!你放心吧!会爱的。”
“我是说‘万一’。‘万一’不爱怎么办?”
“我的孩子我知道,会爱的。不存在‘万一’。当然,你们是好多年不见小清了,可我见过,而且见过好几次了。一表人才,去年考上了吉林工大。大学生了,长高了,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心月见了,肯定会喜欢的。”
“你是心月的爸爸,可是并不是心月自己。你爱的人,心月不一定就爱。现在的问题是,万一不爱怎么办?”
“现在不需要假设,也不需要‘万一’,这些都是虚的。今年寒假,我让小清来咱家过年,到那时你们就会放心了。”
“姐夫!如果心月在见到欧阳清之前就爱上了别人,你怎么办?”
“什么?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心月已经谈恋爱了?”蓝青林警惕起来。
“没听说过,我只是说‘如果’。”
“哎呀,我的宝贝妹妹!讨论问题要出于实际。不是‘假如’,就是‘万一’;不是‘万一’,就是‘如果’。咱们现在说这些没有影儿的事,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你说是吧?”
“十九世纪的欧洲,十七岁的女孩当母亲,是很平常的事情。就拿我们国家的婚姻法说吧,女十八,男二十,就可以结婚。心月已经十七岁了,我们当家长的总得把事情想到前头。想到前头,就会提出很多可能。这可能就是‘假设’,就是‘万一’,就是‘如果’。你们打仗不是也要有几个方案吗?如果敌人从这面进攻,怎么办;如果敌人从那面进攻,怎么办。事先有了方案,出现了真实情况,才好应对。没有方案,出现了真实情况,就会乱了阵脚,处理失当。你说对吧,姐夫?”
面对这么厉害的小姨子,姐夫语塞了。看来,他必须回答“如果”之后的“怎么办”了。可他不能回答,因为这是个两难的问题。他这个“有觉悟”、“有水平”的“党员领导干部”,今天被小姨子给套住了,张不得嘴。
可是,也不能不说话呀!赵家姐俩正拿四只眼睛看着他的呀!怎么说?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说出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不合逻辑的话吧!
正在难解的时候,心月和心珠回来了,讨论只好终止。赵竹君眼看就要拿下来的阵地,没有拿下。
蓝青林喝醉了,他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四五点钟了。
蓝青林喝醉了,他不能不醉。一家五口人,四个女性,就只他一个大老爷们。别人只是抿一抿,可他却得真喝。
要说吧,喝的还真不算多,也就半斤多点。他一个东北汉子,半斤八两的,算不了什么。不过,心境乱的时候另当别论。
这不,昨天他的心境就很乱。
一方面,他是一个“有觉悟”、“有水平”的“党员领导干部”,小姨子在敬酒的时候,还在不断地加强他的这种意识。他知道,这是在警示他,不能只戴帽子不干真事。
另一方面,他面对着女儿婚姻的两难处境,“假如”、“万一”、“如果”女儿真的不爱那个小名叫“小清”的欧阳清,怎么办呀!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背叛生死之交的哥们儿吧!
难呀!处理不好,不要说别人,就是这个小姨子,他就惹不起。
赵竹君就那么厉害?那倒不是。她很柔顺,很讲道理,不仅善解人意,还很乐于助人。要不在海原铁中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人缘呢?
不过,对于蓝青林来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姨子。她是孙悟空,能钻到自己的心里,把自己的心搅个乱七八糟。
一九四六年的六月一日,蓝青林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
她满面泪痕,见蓝青林醒了过来,又是高兴,又是悲痛,叫了一声“哥”,就抱着他的胳膊大哭起来。那时候,她才十五岁。
五月二十八日,护送伤员的大车一走进榆树保安团救护队的大院,欧阳夫就看见了赵梅君。他虽然半身全然是木的,但人还清醒,还能走动。
“梅君!梅君!快!快!是青林!青林!”他大声喊着。
赵梅君吓坏了!当她用温水浸着,一点一点把缠在蓝青林身上的布条,不对!不是布条,是血条!对!对!不是布条,是血条!当她用温水浸着,一点一点把缠在蓝青林身上的血条撕下来的时候,展现在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人的身体了。胀胀的,鼓鼓的,像半截子破烂桶。一片紫色,一片红色,一片白色,一片黄色,有粘合在一起的地方,有裂着口子的地方,有高高隆起的地方,有低低陷下去的地方。不管什么地方,都是黏黏糊糊的,全烂了。她晕倒了。
蓝青林的手术,做了整整一天,吉北军分区派来的医生。不知道用了麻药没有,实际上也就不需要麻药,他好几天不省人事了,不吃不喝,只留着一口气。
手术完后,赵竹君就守在他的铺边。白天抱着不到周岁的小心月,晚上就她一个人。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哥哥马上就能醒过来。可是没有。一天没醒,两天没醒,三天还没醒,她的心揪在了一起,看来哥哥是不行了。只有哭,哭是她宣泄内心悲痛的唯一渠道。
赵竹君是跟随姐姐来支前的。
一九四六年初,姐夫随着部队开走了,姐姐参加了保安团的救护队。心月还在吃奶,她便随着来了。照顾心月,也照顾伤员。没想到这次来的伤员里竟有她姐夫,像亲哥哥一样的姐夫。
是的,像亲哥哥。从她认识蓝青林的那一天,她就称他为“哥哥”。只是在留学归国后才改了口,称“姐夫”。
蓝青林的妻子赵梅君,姐妹三人,原本是榆树朝阳一带人,父母都是地下党。一九四二年,有叛徒告密,父母被害,姐仨被游击队救出。二妹由地下党人收养了,赵梅君带着十一岁的赵竹君跟着游击队跑,主要的庇护人就是蓝青林。几次遇险,赵竹君跑不动了,蓝青林背着跑;几次夜间转移,赵竹君睁不开眼,就在蓝青林背上睡。你说,这样的小姨子,能不亲嘛?
蓝青林醒过来了,赵竹君有了笑脸,不过她更累了。
蓝青林二十多天不能动,她一勺一勺地喂饭,一次一次地接便。
肠粘连了,不能动也得动。木头拐杖撑不住,她就当那活拐杖。支撑蓝青林那一百几十斤的身体,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不咬牙行吗?
几个月过去了,蓝青林活过来了,又成了一个独立的人,可以工作的人。不过,打那之后,便留下了两个后遗症。
一个是腹部疼。平时隐隐疼,变天时疼得厉害些。大概是肠子没有完全归位,某个部位还在粘连着,成了死结,分不开了。有人劝他把肚子再切开看看,他说“你想试试你去试”。还好!能忍得住,不碍大事。
另一个是心乱症。一个大老爷们儿,处理事情干棒脆,很有一点男子汉的气势,可是却见不得小姨子受委屈。只要小姨子受了委屈,掉了眼泪,哪怕只是厥起了小嘴,显出了不悦,他的心就乱了。好像自己犯了罪一样,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满脑子糨糊,分不清是非。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小姨子云开雾散,露出笑脸,什么都答应。
不过,这却不能怨他,谁让他欠下小姨子那么多债呢?再说了,养伤的那几个月,只要小姨子高兴了,那就是他做对了。只要小姨子不高兴了,那就是他做错了。做对做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医嘱!不按医嘱做,会要他命的!要不是拿小姨子的脸色做晴雨表,他那么特殊的伤,能不能养好,可就不好说了。
现在好了,他的伤养好了,可这晴雨表也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怎么也抠不掉了,他自己也是没有办法呀!
一九六二年十月三日的清晨,蓝清林的酒醒了,可是心却乱了。
心月这孩子,的确要出问题。不然的话,小姨子怎么会精心安排这场戏呢?凭白无故去看《梁山伯与祝英台》,都看过好几次了嘛,还非得要再看。看了也就完了,还要借着包饺子的机会进行讨论。这个机灵鬼,心里同情祝英台,却说祝英台不好;心里不满姐夫,却说姐夫好,水平高,觉悟高。说来说去,目的很清楚,就是要姐夫按照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要求,解放自己的女儿,还女儿自由。
剥夺女儿自由,这是不允许的。不要说自己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就说自己只是一个好父亲,也不能学那祝员外。可是——可是——心月自由了,如果他不爱小清,那可怎么办?去破誓?去毁约?战友之间的友谊何在?兄弟之间的义气何在?我,蓝青林,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还怎么在人家面前做人?
哎呀,头疼!难道这无产阶级革命者和战友兄弟,就不能共存吗?应该是统一的嘛!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能不能统一起来?
辗转反侧,思来想去。
蓝青林不愧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只一个早晨,就找到了一种两全齐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