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孤城万仞山(1 / 1)
1.
阿迟是真的想为祁荫把婳姬留在身边。
“我见过你的画像,爹爹书房有许多,恬淡的,浅笑的,笑得眉眼弯弯的,讲话时虎着脸的,眉飞色舞的,懒懒歪在一边出神的,各种样子的你。”她掰着手指数,眼神很亮,仿佛要看进人心里去,“不过他说他画得不好,失之神韵。”
“唔,是么?”她支肘靠在在榻上,另一手执壶斟茶水,闻言只微微一笑,“竟不知祁荫善画呢。”
阿迟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你真的不太了解他。”
婳姬沉默,唇角仍保持着轻扬的微澜弧度。
她和他,临风把酒,谈天说地,甚欢。她也确实不曾细心去看顾过他的生活细节,便是他背后的那些惊世举止,也是从江湖酒客的口中不经意听说的。
痴长十年的骄傲,卫氏成长起来的矜持含蓄,平淡生活中学会的深思权衡,不允许她向一个成长经历简单的小少女吐露心怀。
然而这种回避行为,恼了还不懂得掩饰的阿迟:“爹爹他配你,难不成会辱没了你?五年了,难道你没有心吗?”她霍地坐起身,“我已经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你若无心,不方便与爹爹直说的,只管说与我,我来做那恶人。”
婳姬的眼睛里充盈着宽容与欣赏,凝聚成一层清浅的笑意:“你很纯稚,也很聪明。如果单遇见你,我一定很乐意多个小朋友。”
“……谢谢。”做出的恶形恶状没有如愿激怒她,却换来赞赏,阿迟不自在地红了脸。
婳姬躺下去,目光落在头顶婆娑的树影上:“不过,有些事情,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换个想法了。”
“换个想法?其实是丢失了最初的自己吧?”阿迟歪头看她,表情纯真,口头却是一点也不客气。
奈何婳姬并不恼,还颇赞同地颔首:“可以这样说。人活得越久,畏惧的东西越多。”
阿迟气结。
婳姬看了她一眼,倦色盈盈眉尖:“要有所得,付出代价,这是应该的。这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阿迟纯净的眼瞳里映出深深浅浅的阴翳阳光。
她不解:“爹爹他真心待你,只要你也喜欢他,不就行了吗?”
“不。他的生活,浪迹江湖,我过不惯,我的生活,平淡琐碎,必留他不住。太委曲求全,必两败俱伤。”婳姬低声叹息,仿佛眉尖的倦色浸透在声音里,晕染了开来。
“怎么会留不住、过不惯呢?”阿迟疑惑,继而黯然,“大概是没有爱上他吧,所以不愿意去尝试。”
风过,轻拂绿叶,掀动裙角,梳理得婳姬心间一动。
她寻思着,也许有的话经由阿迟这亲近之人的嘴说出来,祁荫应该会听得进去些,便道:“祁荫那样洒脱不羁的人,却为我花那么多心思,我只是一介寻常女子,自然亦曾心动过。我早年的夫君,也是许多人眼里的良人,最后还是各自东西流。也可以说是怕了,输不起了,考量多了,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付出那么多了。”
婳姬这般年纪的孤身女子,阿迟也曾费心思琢磨过,一心认为祁荫上心的女子必然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不曾想竟有被夫家休弃的遭遇,不由直愣愣地盯着婳姬。
她只做不知,摊开掌心蜿蜒曲折的脉络:“我已经不是会把心掏出来的少女了。我贪念恬静安宁,自问跟不上他的脚步,勉强追上去,会很累。我不会苛待自己,如果没有可以相扶持一生的人,我宁愿就这样孑然一身。”
“也许他愿意为你停留呢?”阿迟反诘。
“他的停留,几个月,还是几年?”婳姬一哂,眼神苍凉,透出些许冷艳之色,若冰霜胜桃李,“我知道,祁荫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敢赌上一生、能与他并肩的女子。可是他高看了我。十年前的我一定会义无反顾随他走,可是如今这个断翅的我,庸俗散漫,断无可能。”
阿迟怔怔地看着婳姬的眼睛,失了魂魄般。那眼底的歉疚和遗憾很认真。她曾经在另一个人的眼睛见过,一个叫做庄景的少年。
那个男人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说:“阿迟,你真的是很好很好,我承认我心动过。可我已经有相忆了,我不能割舍她,她才是我的长久。”
他说:“阿迟,你值得属于你的一心一意的男人,忘了我。”
他甚至不舍得把那个叫唐相忆的女孩子带到她面前让她看一眼,生怕会看坏似的。
那么,婳姬就算心动过,可心动根本算不了什么。心动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如果不能走近对方的生命里,久了,就会慢慢忘怀。
阿迟心中惋惜。这世上事,兜兜转转,总是许多错付。
浮生半日,谈笑嗔怒。在落日熔金的绚丽艳烈归于静谧暮色的最后,婳姬还是收留了阿迟。小姑娘固然可爱讨喜,然而在默然等待的时光中,搭个伴说闲话,挽手逛街听说道,便仿佛有了同行者,日子才淡去索然和惶惶。
2.
登封城仍旧一派流动繁盛的景象。软红尘十丈,车马往来,人声熙攘,如同高啄檐牙的红楼金屋中,那桃花扇底的杳渺笙歌,似远不可攀折,又有花影千重,收束于看这世间的沉静眼瞳。
踏歌楼主行踪鬼魅,总在偶现身之后迅速匿去踪迹,说不清是真教人看破了行藏,还是戏耍杀花盟人,使之疲于奔波追踪。
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甚嚣尘上,江湖哗然。
西泠卫氏族长昭告天下:西泠卫氏将倾族对卫璃怀追杀三月,闲杂人等一律避开,三月期过,不论生死恩仇,叛逃之罪,一笔勾销。
在武林中有资历有年份的人们,自然知道卫璃怀曾是西泠卫氏排行第四的嫡系公子,多少也知道他被驱逐追杀与卫氏族长权位有关。后起之辈不识卫君,也有老一辈的人出来提点一二。一时间,踏歌楼主和卫四公子成为江湖弟子口中频繁出现的字眼,褒贬不一。
婳姬心知肚明,卫璃怀一人一骑去西泠挑卫琅怀,争的是心口积累多年的恶气,卫氏走出来的人,并不会真的下杀手置人于死地,累及卫氏基业。
卫琅怀的狠厉手段,婳姬一向是叹服不已的,只是思及胞弟与己身,便心绪复杂。这西泠卫氏倾族之力的三月追杀,倒真是卫琅怀一贯的大手笔,并不好应付。
阿迟见婳姬终日蜷在小院子里,足不出户,便在一旁缠磨了半天,非逼着她陪着上街购置些物件。婳姬被她吵嚷得心烦,只得换了男装出门,神情恹恹地一路跟在她身后。
阿迟出身踏歌楼,很有些千金小姐的阔绰做派,随身都有一叠供挥霍的银票,买起东西来毫不手软,不多时手中便提溜了许多用得着用不着的物什。
相较阿迟风卷残云般的高昂兴致,婳姬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冷淡模样,走走停停表现得非常配合,首饰衣物问她意见,她甚至会认真地端详一番,绝不敷衍。这种顺从而认真的折磨,终于打败了阿迟,她决意打道回府。
走在人来人往的东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都是带刀负剑的武林人士,两人才恍然想起,混沌度日许久,竟忘了再过四日,便是武林大会了。
这一年的武林大会轮到洛阳玄沈全力督办,地点定在沈家名下的敖岸山庄,四月下旬开始,为期三天。
许多人月初里就开始动身了,到洛阳休整几日,以求在武林大会上漂亮出手。也有人携了家眷子女同行,一路游山访友。故虽未到大会前夕,洛阳城和周边的城镇随处可见武林人士。
两人巴不得武林大会再热闹些才好,参加的人多了,追杀祁荫和卫璃怀的人就少了。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地漫漫而行。谁也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轻袍缓带的公子。一人眼若桃花,言笑翩翩,端的是风流蕴藉。旁边的白衣公子身形略高,颀长标致,发色压墨,会弁如星。他正低垂头把玩着一枝粉白的杏花,长垂的发挡住了面容,隔远了并看不真切。
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
那两个公子身边的佩剑随从有十余人,几乎都是少年面孔。这样一群人,招摇在登封城的街头,着实惹眼。
阿迟本负气走在前面,忽然抱着一堆凌杂的东西,眯着眼睛站定在人潮熙攘的大街上。
婳姬神思恍惚跟在后面,一下子踩在阿迟脚跟上,于是戳了戳她的背脊:“杵在这儿做什么?”
戳在阿迟背上的手指明显感到布料下的脊背一刹那的僵硬。
“我看见了一个人。”阿迟的声音有些轻,恍如梦呓。
婳姬绕过她看向前方,目光毫不费力地落在了那两个公子身上。她的目光也不由一滞,撞上那锦衣公子的视线之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到一边。
阿迟神不守舍,手中的东西被路人碰掉。婳姬顺势侧身蹲下去拾起,避开与他们正面对上,退到街边。
那锦衣公子目光复杂,反复落在婳姬身上,又躲闪滑开。然后他对身边的白衣公子说了什么,便见那白衣长发的公子也抬头看过来,一双眼眸狭长轻扬,犹带着笑,那细长的眼仿佛要飞入刀裁似的鬓发中去。
终作陌路人,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