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千金酬一笑(1 / 1)
1.
从小贩手中接过油纸包好的糖炒栗子,老板促狭的笑意也一并映入婳姬的眼瞳。
她莫名其妙:“老板,难道……大男人吃栗子很奇怪吗?”她身上唯一不妥当的,就是着男装。
“嘿嘿。”小摊老板挠挠头,“怎么会。这零嘴可是不挑主顾的。”
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兄弟生得好,逗小姑娘喜欢。我连老婆本还没攒够,可没有姑娘愿意这样……多瞧我两眼。”说着目光不时地往她身后溜。
婳姬愕然无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果真有一个二八年华的粉裳少女在鬼鬼祟祟地看她,撞上她的视线,便装模作样地看东西,在身旁的胭脂小摊上翻翻拣拣。
那个小摊老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容长脸儿,薄有姿色,细挑的眉毛和上扬得厉害的眼角使她看起来有些凶相。
她一巴掌拍开粉裳少女的手,拉着长脸凶巴巴道:“不买都莫乱翻。”嗓门可不小,一口方言口音更是醒目,引得其他摊子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惨了,刘寡妇的那张嘴可厉害着呢,嗓门大,舌头长,讲起浑话来,大老爷们儿都避三分呢。听说蜀地的婆娘都是这么泼辣的。”栗子摊的小贩偷偷在婳姬耳边做点评。
刘寡妇看见大家都看过来了,面前少女低垂着一张透出绯红的脸,仿佛底气更足了,双手叉腰,声音响亮上许多:“现在的妹娃儿哦,硬是要不得哟,这么点年纪都晓得出来找汉子了,也不怕臊得慌。”
她话音刚落,周围立时响起几记男人猥琐的笑声,自得逗趣。
婳姬蹙眉。泼妇骂街她不是没见过,多半是为家长里短的,这样堵着一个不更事的小姑娘,骂着脸皮薄的未婚姑娘说不出口的浑话的,却是头次见。
旁边一个摊贩插话道:“听说好几个介绍给刘寡妇的男人都没成,人家更愿意娶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她这是记恨上了呢,最见不得年轻貌美的。”
粉裳少女也被那句生猛的“找汉子”撩出了火气,索性豁了出去,扬起气得通红的脸,一双杏眼黑亮得吓人,刀刃似的剜着刘寡妇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道:“大婶儿,说话的时候表情别那么狰狞,人眼神儿不好的,还以为你这是扮钟馗呢,仔细吓哭小孩子。”
她说话的姿态和声音其实很柔弱,谁也没有料到下一刻那双十指纤纤的手一把就掀翻了铺满胭脂水粉的摊子,吓得刘寡妇尖声惊叫。周围看戏的人群也被惊骇到。
她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也双手掐腰,嫣然笑道:“别说我比你年轻,就是你跟我一般大,你也远不及我貌美。年纪大了就慈眉善目温婉点,你家胭脂水粉就是全往你脸上扣了,也掩不住你的老松树皮。你以为摆成个茶壶就婀娜多姿了?!还真是好笑!撒泼谁不会啊,泼得漂亮才是本事。”语声清脆而急切,一篇话噼里啪啦讲下来,仍旧吐气如兰。
粉裳少女句句如针,戳得刘寡妇体无完肤,在小少女的掀摊壮举和强烈鄙视声讨中一时词穷,恼羞成怒,就要扑上来扭住她。
少女身形灵巧,如同一尾滑不留手的鱼,钻入人潮,三两下的功夫已隔开刘寡妇老远。刘寡妇眼看追不上,气得跺脚大骂。可惜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
刘寡妇一直以来骂遍街坊无敌手,如此被一个少女抢白,抹不开面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周围的人群嚎骂,左右不过是什么老街坊任她个寡妇受欺负没有良心之类的陈词滥调。人群见她哭骂得难看,并不想惹上一身腥臊,各自散去。
眼见着无人搭理,她又开始哭留下她受人欺负的死鬼丈夫。胭脂盒子掉在地上,有小孩子见漂亮,伸手去捡,她忙拍拍屁股站起来轰人,顶着抹花了妆容的脸,骂骂咧咧地收拾烂摊子。然而并不见她眼睛红肿,想来是干嚎了一阵撒气。
2.
又是听书,又是看戏,文戏精彩,武戏生动,婳姬抱着糖炒栗子站在街头,琢磨着回家去。
一抬头,却发现早该离去的粉裳少女站在对街,依稀是在等人的模样。明明是娇柔灵秀的小姑娘,脾性倒是超乎娇小身量的大。
那少女也发现了婳姬,露出两颊大而明丽的酒窝,像柔嫩娇妍的花瓣,盛了汪汪流动的露珠儿。婳姬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少女缓慢地点了下头,似乎有些迟疑。
惊觉两人这种大街上打暗语的举动太过傻气,婳姬抬脚走到少女对面,隔了五步远的距离,斟酌道:“我……似乎不认识你的。你先前作甚跟着我?”
少女生得颇好,眉目间活泼泼的嫣然灵动,撇嘴的模样带着小少女娇嫩年华的稚气:“虽然泼妇那种愤怒燃烧的美丽,我一直很稀罕,但我的脾气还没坏到会乱动手打人的地步。你不用防备得那么厉害。”
她的目光也仿佛带了钩子,仔细地在婳姬的脸皮上扒拉着逡巡着:“我是奉爹爹之命找你来的。刚在街上遇到你觉得眼熟,一时没想起你就是爹爹喜欢的那个酒肆老板娘。”
却原来是她,祁荫常常说起的那个养女,阿迟。
婳姬平生最恼人家叫她“老板娘”,纯属别扭个性作祟。称谓上的男女主人区分,在她的固执认知里,成为店主和店主附属的差别。在安之酒肆里,小厮酒娘和熟客都直呼其名。若有客人不慎叫错了恼了她,入口的就不是甘醇清冽的美酒,而是水酒,真正的掺了水的酒。
脚下是登封城,她恼了,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绊子,暗里糟蹋掉昂贵价格买来的酒。于是她掉头往自家院子方向去:“你爹爹是何许人呢?”浑不在意的戏谑口吻,最是撩拨人的忍耐力。
粉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一双杏眼忿欲剜人:“你怎么比刚才那个老女人还讨厌呀。”
婳姬蓦地停下脚步,正色看向她:“那既然你来了,那可以顺便给我解释一下杀花台比试的事吗?”如若无相见,她自然将此事就此尘封;可既然上苍指引她们再相遇,那么她选择顺从自己的本心——
自流落江湖,她开始厌恶蒙在鼓里的懵懂,凡事总求心头清醒,虽累,虽开始寒心,却安心。救命稻草,从来只能是自己来担当的角色。
垂着眼眸,支吾片刻后,小少女才绞着袖口,不自在地回道:“那个,我叫迟绾靥,你可以叫我阿迟。那个事,说来话长。”眼睛一直停留在袖口上,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刹那间变得讷讷,“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因抿着唇去看婳姬,她整张面庞看上去有一种倔强。
婳姬到底不忍心为难于她:“那去我家吧。”
3.
低矮的院墙上,攀爬着一丛丛绿色的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墙头被苍苔密密实实倾覆着,蹲着因年久零落长出的野草,有几株长势颇好,尖细狭长的叶子在风中一下一下地点头,瞌睡了般。
午后的阳光,从树枝的罅隙中零星漏下些许,明亮而温暖。树阴下,一壶清茶,两张并头的湘妃榻。
走了卫璃怀,来了阿迟。
婳姬换回了家常衣服,素白的裳,长发松松地用一支莹碧的簪子挽起来。素淡的色,素净的脸,眉尖的那抹倦色,似乎浓了一分。
阿迟拿手背交叠放在睁着的眼睛上方:“杀花台比试之事,因我而起。”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比试,爹爹也没打算选什么继承人。踏歌楼的新楼主,怎么可能是以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选出来呢?”
“世人忙碌,皆为名利。爹爹只是想逗我开心,才以踏歌楼主之位为由头,折腰江湖英豪,现他们为名为利的丑态。”
婳姬瞠目而视,声线被惊诧拉细:“一诺千金重,他学那周幽王,千金赌一笑?!”
“我是他一手养大的,那些江湖人不过是不相干的,你说孰轻孰重?”阿迟冷笑,粉唇如樱,“至于周幽王么,江山美人的取舍,凭什么后世人嘲他骂他?与其羞花美人镇军心,一曲长恨,不如烽火狼烟戏诸侯,褒姒一笑。是你们这些愚人看不穿!”
婳姬心下咂舌,到底是祁荫养大的女儿,很有几分他的邪气清狂。能将戏弄江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假以时日,必将江湖搅得风云变幻。
阿迟敛了眉目间的清傲之气,眼含歉意,软声道:“不过,火烧酒肆,是个意外。爹爹怎么舍得让你身陷险境呢?”
“酒肆烧了就烧了,可以再建。”婳姬语现隐忧,“可祁荫轻慢的,是整个江湖,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比之他以往的狂妄行径,此次,实在是过了。
“怎么了结,爹爹自有主张。”阿迟的眼神傲然而笃定,声音透露出似曾相识的光芒,“只要我们无事,这世上谁能困住爹爹呢?”
婳姬并不打算跟一个小少女讨论自己与她爹爹之间的事,索性转开话题:“那些江湖人还在搜捕你?”
阿迟扬起小下巴,神情骄傲极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出门都会易容,连教我易容术的燕长生都承认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哦。杀花盟按照上次我在画眉谷的样子,是永远找不到我的。再说,他们本意要找的也不是我,真捉到我了,不过是多了一个对付爹爹的筹码罢了。”
她的情绪忽然沮丧起来:“可惜爹爹从不易容,说那种不入流的把戏只能糊弄糊弄没眼力见儿的人。讨厌死了。”
太骄傲的人,最容易宁愿吃亏也不权宜行事。
“是挺讨厌的。”婳姬附和,“不过他说的也在理,你年纪还小,是要把功夫练扎实。”
“我那早逝的娘亲说,女儿家是用来疼的。我才不要成日做那些没趣的。”阿迟撅嘴道。
这种稚嫩娇憨的烂漫语调,婳姬到嘴的教诲生生住了口。很多东西旁人说再多,远没亲历顶用。她还小,还有时间慢慢成长。
“阮……论辈分该叫你声‘阮姨’,对着真人我可叫不出口。我唤你‘阮姐姐’可好?”她不待婳姬作答,滴溜着眼自顾道,“你这里还有空厢房,那你收留我几天好不好?爹爹现在被绊住了,我要为他好好保护你,再不能让你受委屈了。”
“我能自保。”婳姬婉拒。红颜知己,从来都是模糊暧昧的存在。从今而后,能与祁荫撇清多少,尽量而为。
小少女警觉瞪视的样子犹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竖起毛的猫:“你嫌弃我?我上次被擒,是因为那个劳什子杀花盟人多,双拳难敌四手。我武功很好的。”
阿迟鼓着一张包子脸的模样很可爱,婳姬失笑:“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真的我没有。”
“那收留我。不答应就是嫌弃。”
“……”
“你就是嫌弃!”
“……”
“你看你嫌弃了吧?”
“……”
婳姬对付胡搅蛮缠的方法,从来只有一招,就是无招胜有招——
她自顾自地喝茶,假寐,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