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第 169 章(1 / 1)
寒夜已深,大雪仍在下,强劲的暴风猛烈地冲撞着天地,发出令人惊颤的呼啸,仿佛要将黑夜粉碎。
立仁已发出轻微的鼾声,而林心却无法入睡。她转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立仁的脸庞。
自住院后,他们夫妻就分开来睡,立仁睡病床,林心睡在沙发上。但今晚,立仁却要求林心睡到床上。
“被护士看到,多不好。”林心埋怨。
他拿眼一瞪,命令道:“还啰嗦?快上来!”
就这样,她再次躺倒他身边的位置。
他转过身,为她压好被角。
这是他常常的小动作,仿佛她还是个孩子,每晚临睡前都需要父母再为她压一压被角。但在今晚,这个惯常的个小动作却一下子击中了她心底最脆弱的部分,几欲令她落泪。她快速转过身,背对着他,不让他察觉她脆弱的泪水。
和平常不同,他不再霸道地命令她“转身”。他关了台灯,一会儿的功夫竟鼾声如雷,留下她,埋在被窝里,独自偷偷地洒泪。
不知过去了多久,泪水也干了,心也疲倦,却怎样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明天立仁的手术:长达十多个小时,全身麻醉。万一出现意外呢?一会儿她又会想到苏珊。她们的计划被迫改动了。如果这个改动,将带来永久的遗憾呢?一会儿她又会想到那个“故人”。他来了,当然不会是为了观光。在他的名单上,会有杨立仁吗?抑或,还会有她?
“还不睡?”突然立仁出声,吓了林心一跳。原来他方才只是在装睡。
“你醒了?喝水吗?”林心忙要起身,却被立仁的手臂压住。
“睡吧。”立仁说,“实在不行,你吃两片药。”
“你知道我吃药不管用。”林心答。
立仁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她,柔声道:“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你。你会很累。”
“我有什么累?”她一面说着,一面钻入他怀里,头枕到他胸前,“反正什么事都有你的人去操心,我在一旁看着就好。”
立仁淡笑,说:“是不是美成没给你好脸色?嗯?你呀!太敏感。美成,他对谁都那副德性。就是跟孝武,他也吹胡子瞪眼,绝不肯轻易给个好脸色。”
他的口吻虽浅淡,但林心却品味出蕴含在其中的浓浓宠溺之意。“你很喜欢他。”林心评论。
立仁轻笑一声,表示默认,又叹息说:“有这小子,楚材也当含笑九泉了。”
林心的心头一颤,嘴唇哆嗦两下,身体不禁用力地靠紧他。
“冷吗?”立仁问,同时将被子向她这边拉了拉。
她不答,只是再次用力更紧密地、不留一丝缝隙地贴紧他,仿佛恨不能要将自己揉进他身体里。
“怎么?你又多心?”立仁笑问,很带些捉弄的口吻说,“看看你,我都不敢说话了!”
“你从来不提孩子,可我知道你的心情。”林心低声说。
立仁沉吟一下,轻柔地呼唤她的名字:“林心。”
“嗯?!”她回应。
“我有你,就够了。”他说。
她愣住。
“老了,老了,还能遇到一个你,这样可爱、这样聪慧、又这样深知我的一个知己。夫复何求?多少人蹉跎他暮年的生命?而我却可以过得这般精彩。虽然短暂,比起曾经的漫长岁月,却感受了更多的美好和快乐。”他说,声音虽轻,却蕴含着那样深沉的情感,澎湃着年轻的力量,“够了!我心满意足。以后,无论我会怎样,你也不必感到遗憾,更加不必自责。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天意如此,苍天捉弄,岂是我等这些凡夫俗子所能左右?虽然我们没有亲生的子女,但我们不是有养育成人的儿女吗?费明,小渝,我们也是一把屎一把尿,费了心血,付出感情,一心一意地培养他们成长。他们都是好孩子。费明,已经为人父母。小渝虽然小,可是我看,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听他说这些,她的心无声的滴血。
“所以,以后,你要好好地生活。”他继续说。
她的鼻腔酸疼。
“要珍惜生活。”他还在说,“世间,再也没有比依然还活着,更加美好的事情了。不但要活着,还要幸福的生活。不要多愁善感,我不喜欢,也不稀罕。你知道吗?我讨厌哭哭泣泣、唧唧歪歪的女人。我会一直看着你,看你幸福的过日子。这是我的命令。”
想要忍,用力忍,拼命忍,却还是忍不住,泪水像是垮塌的堤坝,汹涌泛滥,难以阻挡,想要擦,却越擦越多。
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睡衣,冰凉地贴着他的肌肤,侵入他的骨血中,令他柔情百转,不期然,一滴泪水缓缓滚落眼角。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力止住泪水,挣脱开他的怀抱,坐起来。
“立仁。”她说,“未来,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有我们的宝珠。”
我们的宝珠?立仁怔住,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情感澎湃之际,出现幻听了!
发觉立仁没反应,林心又说:“立仁,你的女儿,她还活着。”
“你说什么?”立仁缓缓坐起。
周遭没有光,一片漆黑,但他仍旧瞪大了眼珠,极力想要穿透黑暗,去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貌。
近在咫尺,她听到了他的声息,如一股强大的副热带高压气流,在她上空盘桓着。
他抓住了她的手。即便是病中,他的手劲仍旧很大。“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他命令。
“我们的女儿,她还活着。”她回答。
“这是为什么?”他过于冷静地问。
虽然得到了她确切的回答,原本应该是狂喜,应该激动地从床上蹦起来,仰天长笑三声,可是,他却在害怕。
“小迪疯了,我们的女儿还活着。”林心回答。
“小迪?叶综的女儿?”立仁大为震惊,“你是说这件事和叶综有关?”
“我只能说,我们的女儿还活着,而他的女儿却被送进了瑞士的疗养院。”林心回答。
“那孩子疯了?”立仁惊问。
林心默认。
他打开台灯。突如其来的光线,一下子聚焦在她苍白的、泪痕斑斑地脸庞上,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鬓角的白发令人惊颤岁月的无情。
他愣住,仿佛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她迅速转身,背对着光线,背对着他。
于是他又关上了台灯。“孩子呢?我的女儿,她在哪里?”他问。
“她已经来了纽约。”她答。
“立刻带她过来。”他急切地道,到了这时,他终于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声音也激动地上扬,“你这就去把她抱过来。不,叫阮成,让他去。”
“还是等你手术结束后再见面吧!”林心答,“今天,已经太晚了,还下着大雪。”语气一顿,她又补上一句,“还有那么多只眼在盯着!”
他的热情,像是遭到强劲的寒风,立即被扑灭了。“为什么你要把孩子藏起来?因为叶综?他敢?胆大包天!混账!”他发怒。
“你不要生气。”林心委婉劝说,“是我,擅自做了这个决定。是我不好。”
“你在搞什么鬼?”他责问,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住心头猛涨的怒火爆发出来。这女人,难道疯了不成?怎么可以撒下如此的弥天大谎?那孩子,可是他杨立仁唯一的血脉啊!她怎么可以瞒住他?
“没有鬼,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对立,只希望她,你的女儿,能有快乐的、单纯的人生。”林心回答。
立仁愣住。
“希望她父母的历史,不会被她继承。她父母的悲伤,不会被她延续。”她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立仁的声音沙哑,“难道你怀疑我不能保护我的女儿?我老了,没用了;不,是我死了,抛下你们母女。你的女儿重复着你的命运?”
“不。”她沉痛地坚决否认,“那时,还是夏天里,你还好好的,我怎么会那样想?我不会重复我妈妈的命运,我的女儿也不会重复我的命运。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独活。”
“你这是什么话?”他厉声训斥,“老子用不着谁来殉葬……”
“不是为了你。”林心说,“是因为我自己,很害怕,太怯懦,没有能力,没有办法,再把过去的二十年,从头再活一遍,不但不能再活,就算是想一想,也会不寒而栗。所以,立仁,你,你要……,你要让我走在你的前面,由你亲手将我埋葬。”
“放屁。”立仁骂起来,声线颤抖,一把抱紧了她。
她也抱紧了他,泣声道:“立仁,对不起。”
“不。”立仁悲痛地道,“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她不答话,只沉湎在他的怀抱里,默默流泪。
过了很久,外面的暴风雪已停了,夜阑无声,暗夜沉寂。
在黑暗的保护下,她幽幽地诉说起来:“我很喜欢小迪,就像你喜欢美成。”
“我理解。”立仁说,“我知道。还在她婴儿时,你曾抚养她一段时间。”
“常常觉得,那孩子像我。”林心说,“我看到她坐在台北土城的门槛上仰望着蓝天,就好像看到我自己,坐在重庆保育院的门槛上望着苍穹。孤独、寂寞、得不到爱、也没有自由、听不到欢笑声、眼前总是飘过血丝。”
她轻轻离开了立仁的怀抱,立仁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远离他。
他们面对面,虽然夜太黑,看不清彼此,但他分明看穿了她的心。
“我似乎比她幸运。我还有个妈妈。我的父母也曾相爱。而她呢?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而且还隐藏着一个十分残忍的真相:她的父亲枪毙了她的母亲。
曾经以为的恩爱,原来只是一个阴谋,没有人类的温情,没有人性的慈悲,没有男女的爱情,像是两把阴森森的枪,彼此将枪口对准了对方的太阳穴。
可是,他们却孕育了一个孩子。不像是人类的生育,更像是凶残的野兽。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生的开始,就像是希腊神话故事里讲到的宿命,一个被残酷的神祗施以悲剧命运的不幸的、脆弱的、渺小的生灵的人生。”
“不是枪毙,是难产。”立仁纠正,“也是早产,情况危急,大出血。在选择母亲,还是孩子时,那女人坚持要留下孩子。因为,她说,那是她唯一可以留给丈夫的。”
“难产?”林心惊诧,“但是我听说……,不,是叶综自己说:他亲手结果了他太太。”
“他确实向她开了枪,但是没有打中要害。”立仁解释,“当时那女人已经怀孕一个月。她被救活,坦承她是共齤党,奉命潜伏到叶综身边。
叶综为了救她,曾去求我。那时我在澎湖,搞汉光演练。因为这个案子,牵涉众多,毛人凤和经国都参与调查,其中的利益冲突,可以说是充满了激流暗滩,一个不小心,我也要翻船。毕竟叶综也是属于我的派系。因而也有人想要借着这件事,将我赶出台湾。我不能不慎之又慎。”
“所以你没帮叶综?”林心问。
立仁淡笑,说:“怎么可能?我怎能眼看他陷入泥沼而置他于不顾?我私下委托老覃——奥,就是祝勇的岳父——去斡旋、走动,但最终无功而返。主要是那女人,太顽固了。
她是个老齤共齤匪齤,党龄很长,早在抗战前,就已加入中齤共。她的态度坚决,毛人凤对她用尽酷刑,指甲都被拔光了,身上的皮肤是没有一块完整的,甚至……,咳,反正什么法子都用尽了,都没能撼动她的意志。她一心求死,女儿的哭声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最后,只能是枪毙。
叶综受到很大的刺激。有一段时间,精神恍惚。鉴于此,我将他调去了澎湖,看住他。我本以为他会带去女儿,但他竟把女儿扔给了奶妈。大约说是,一看到女儿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那女人的眼睛,受不了,要发疯!
共齤党的女人,太可怕了!”
“那个奶妈跑了。她听到了流言蜚语,害怕受牵连,所以偷偷跑掉了。”林心接着说,“记得那天下午,我去看望那孩子时,她已经哭哑了嗓子,只能哼哼一两声,大小便遍布全身,嘴上都有,其情状,实在是惨不忍睹。
邻居告诉我,她已经哭了一天一夜,可是没有人去看一眼这个共齤匪的女儿。共齤匪像是麻风病,没有人敢去沾染,哪怕一点都吓个半死。后来,小凡也感受到了那种噬人心骨的冷漠。于是,她对党国的信仰,动摇了。
小迪,比小凡幸运,她还是个婴儿,所以不必体会如此彻骨的世态冷暖。她的父亲抛下了她,这个世界也抛弃了她。然而,她不知道。所以她还可以有快乐的生活。
修女嬷嬷曾对我说: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帝的恩赐,都是稀世的珍宝。然而老子也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从武汉大撤退,到长沙大火,再到重庆大轰炸,多少珍贵的生命,如猪狗一般被杀死,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路边。
我妈妈为了抓紧小凡的手,却松开了我的手。我觉得,她是故意扔下了我。我走在已经是废墟的长沙城,从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上踩过去,从一个死去的小女孩手里撕下来一个布娃娃,在一户倒塌的人家的厨房里找到了搪瓷的缸子。我拿了缸子,学着叫花子的模样,坐在路口,竟真的有人向我的缸子里扔了一块饼。
我就是这样长大。所以,我不能扔弃这个孩子。
我给她洗了澡,给她穿上新衣裳,熬米糊糊喂养她。那时只有教我射击的师傅老丁和训练班的楚云行,曾给予我帮助。每天训练间歇和休假日,我都在照顾那孩子。
她很可爱,开始咿咿呀呀张口说话的时候,一张小嘴,“吧,吧”,喊个没完没了,她的小手总喜欢去抓住我的纽扣不放。她还喜欢我的党徽。那是她最喜爱的玩具。老丁给她买了一个拨浪鼓,是她的第一个正式的玩具。
她的身体很健康,从不生病。她也不淘气。抱着她,摇晃两下,立刻就会睡着。她醒来时,我不在身边,她也不会乱爬,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玩着她的拨浪鼓。”
“一直到你们找了这个温姨妈。”立仁说。
“是的。”林心答,“最初是由老丁去联系。老丁来自军统,所以想要找个江山人。可是我想,叶综出身中统,他的女儿不能由军统的人脉来抚养,所以我通过当年我在政工大队的关系,找到了温姨妈。她是宁波人,丈夫是陆军上尉,战死在东山岛。两个孩子,一个死在大陆,另一个入台后病死。从各方面来讲,她都是很合适的人选。”
“之后,叶综也返回了台北。”立仁说。“他是非常爱女儿的。”
“可是小迪的人生,并没有因为她的父亲而获得幸福。”林心说。
立仁不语。
“或许,她人生的悲剧,正是来自她的父亲。”林心再说,“一出生,确实发生了那么多不幸,可是如果以后,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平安的生活环境,她的人生,还是可以快乐的。
但是,叶综却做不到。
50年代,岛上血雨腥风。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是,叶综不信这个邪,他以暴制暴,别人不敢动的本土势力,他毫不手软。他拿出当年汉唐酷吏的狠命劲儿,杀伐决断,大开杀戒。
他是党国的枪、匕齤首、屠夫。靠着他的凶残,我们在岛上站稳了脚。
那些亲日分子、□□、黑帮、二二八的余孽之类,恨透了他。他们寻找他的软肋,伺机报复他。于是,小迪的童年,就不得不在一次次的搬家中渡过。
无法交到固定的同龄的小伙伴,无法自由自在的去游乐场玩耍,没有一切孩子应该有的快乐生活。在她的周围,没有鲜亮的颜色,都是灰蒙蒙,充满了暴力、血腥、杀戮、阴谋。
小晖曾对我说:小迪迟早会发疯。因为从小时候起,她的想法就很怪异。小晖曾经拿着一本心理学的测试题,让小迪做。结果,她的回答竟表明:她有严重的心里认知障碍,人格分裂。这个结果,把小晖吓了一跳,所以他就有意疏远了她,但这又加重了她的病情。她需要爱情的滋润。无论是小晖,还是其他什么男子,然而人们却都逃离她,把她扔弃在荒凉的沙漠齤里。”
立仁重重叹息了!
“如果我们的女儿还健康地活着,而他的女儿却要在精神病院里,渡过余生。叶综,你认为他会甘心吗?”林心问。
立仁呆住。
“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分析,“他的个性,你比我了解。他一定会尽其所能,也许不是现在,也许过一年,也许过两年,也许十年以后,总之早晚一天,他会报复,给我们和我们的女儿,以最致命的打击。
而为了防备他,我们很可能会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我们的女儿会生活在不安、惶恐之中。戒备、阴谋、混乱的生活有多么可怕,我和你,我们都亲身经历过;而小迪,就是最鲜活的例子。小迪曾经承受的痛苦,叶综也会让我们的孩子全部去品尝。
那样的日子,不是活人的生活,那是死人的地狱,真正受到伤害的,不是我和你,而是我们的孩子。”
“所以,你藏起了我的女儿?”立仁问,“你想保护女儿,我理解。但是你安排下这一切,却瞒住我。这是为什么?”
“没有安排。一开始,只是情势所迫。”林心回答,“那时你在香港,我无法确定你的情况,而我产后虚弱,周围几乎都是叶综的人马,在小迪和宝珠之间,他们当然优先保护小迪。
因为小迪看上去很正常,外人根本看不到这孩子隐蔽的疯狂。小迪已经连续两次伤害宝珠,但是大家都感觉不到危险。只有小晖,从小渝那里听说了发生在小迪和宝珠之间的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在临出国前,把小迪的精神情况告诉了我。
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就求助苏珊,使了一个狸猫换太子的办法,暂时先把宝珠偷偷带出医院。
我原本打算,只要你回来,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你,再将宝珠接回家。但是接着,小迪彻底疯了。叶综跑去医院,几乎要掐死小渝。我意识到他的愤恨有何等的强烈!而且那时,他还在调查你在香港的遇刺一案。我必须谨慎,不能出半点差错。然后我发现,当他得知‘宝珠没了’时,忽然一下子松了口气。
你的女儿死了,他的女儿疯了。疯了,还算活着,总比死了强。他获得了心理上的平衡,恨意也没那么强烈了,对你的敌意也减少了。甚而会因为是他的女儿导致了你老来得到的宝贝女儿死掉,而对你有了惭愧。
“所以,你认为,如果我的女儿死了,就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立仁问。
林心答道:“同样是父亲,他当然理解您的爱女之心,也能体会您的丧女之痛。因为这样的爱、这样的痛,他感到,在心理上和您身处在同一战壕里。同样受伤的疼痛部分,让你们彼此靠近。于是,父爱会超越从前的种种恨意、抱怨和不满,过去的、你们曾有的形同父子的亲情会被再度记起。”
“这他妈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立仁骂。
“这是心理学。”林心说,“你看到了吧?这半年,他对你,难道不是温情了许多?。而且你这次做手术,虽然下大雪,他还是要过来。这份心意,也很难得。”
“就是说,他可怜我。”立仁发怒,“老子不用他可怜。”
“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其实是你可怜他呢?”林心反问,“你装糊涂,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父亲。他深爱的女儿,有可能一生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立仁怔住。
“从大处来说,你们也不可以继续内斗了。”林心再说,“现在的国际局势,我们来到美国,感受就更加强烈了。在这样一个危难存亡之秋,你们这些掌握党国军情的大员,还能继续内斗?回想我们为何失去大陆?那样血淋淋的教训,还不能幡然醒悟?不能再为了个人的因素,而付出国家的利益。
只有团结一心,共同对外,或能挽回局面。”
立仁张口结舌。想不到他竟被一个女人教训了!而且还训得他心服口服!
“可是,不管怎样,你也应该和我说一声才是。”理智上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仍旧生气。
“我不是每周都带你去看孩子吗?”林心却说,“谁叫你,瞪了大眼,就是认不出自己的闺女。活该。”
立仁愕然。
“你还抱过她。”林心提醒。
几个场景、一些细节从他脑海迂回而过。
仿佛最早建议去乡下休养的人,就是林心。她说:山里空气好,也安静。正好他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那时叶综曾亲赴费府,询问立仁,想在哪里建房子。难怪他表现如此积极,因为愧疚于他女儿造成了“宝珠之死”呀!立仁当时还不解其意,现在全明白了。
趁着叶综的热心,林心则顺势“提要求”。她说,想要靠近一处靠近教堂的地方。因为她每个周日要做礼拜。叶综毫不犹豫答应了,并为此跑前跑后。这个家伙,竟也落进女人的圈套!
等到夫妻搬去乡下,林心还真的每个周末去教堂,而且又“逼着”立仁也去。而做完礼拜,她还要带他去教堂附设的孤儿院。
在第一次到修道院时,林心从一个老修女手里抱过一个孩子,亲了一下,又塞进他怀里。他完全无心地抱了抱,就马上又转回给老修女。他依稀记得,那功夫,林心的脸色一沉,显得很不高兴。而立仁竟也没上心。以后林心又三五不时地过去,立仁误认为:因为痛失爱女,所以林心有意要在这些孤儿中领养一个。正好立华也有此提议。所以,他们兄妹还真的讨论过这个话题,甚至立华也曾去一家孤儿院看过。
“就是修道院里的那个?”
“是啊!你记起来了?”林心很挖苦地说。
“不可能!”他叫唤,“那双小眼睛,根本不像我……”突然他语塞。
“像你弟弟。”林心说。
“真齤他妈晦气。”立仁骂起来,“怎么像他?”
“也许他儿子像你。”林心戏语,“他也会骂你。小渝像我,小凡就开骂。”
立仁笑起来。
因为想到他们的女儿,两人悲伤的心,顿时被一种浓浓的幸福包围了。啊,一个女儿,一个流着他们血脉的孩子,仿佛是阴霾的天空,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像是深深的黑夜,望到了一点黎明的光线,有了希望,有了方向,有了意义。
立仁乐滋滋,美美地笑了半天;又开了台灯,说要写几行字。写不了几个字,就喋喋不休地询问女儿的事情。
“你急什么?”林心说,“你不是和立华姐商量过,想要□□吗?等我们回到台北,办了手续,宝珠就能回家了。到那个时候,你天天给我看孩子。”
“你以为我不会看孩子?”立仁反驳,“费明小时候,我还给他换过尿布。”
“是吗?”林心惊诧,转而又嘲弄道,“了不得,大男人还能带孩子。林娥没嫁你,实在是叫我拣了大便宜。”
“又来。”立仁叫,“提她干什么?大煞风景。”
林心肆意地轻笑,笑了几声后,却又突然她神色一怔,陷入沉思中。
“又怎么了?”立仁不解。
“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过去的人。”林心缓缓地说。
立仁皱眉。
“是白参谋的一个远房亲戚。”林心再说。
立仁颇错愕。
“他是一个共齤产党。”林心平淡地说。
立仁却震惊:“什么?”
林心很平静,徐徐地重复刚才的话:“他是共齤产党。”
“你怎么知道?”立仁质疑。
“既然白参谋是共齤党,那么他也一定是。”林心答。
立仁嘲笑:“你这算什么推理?白和谦是共齤党,难道他的亲戚也是共齤党?”
“一些小事,当时不觉得;以后再回想起来,就会霍然醒悟,原来其中还隐藏着那样的隐衷啊!”林心说,“所以,我大体可以推断出:他其实根本不是白参谋的亲戚,而是他们的一条情报线。利用这层虚构的亲戚关系,白参谋很顺利地将情报交由他送出去。”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能确认就是他?”立仁怀疑,“你没认错人?离开大陆时,你才几岁,还能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人?”
“我不会弄错。”林心十分肯定地说,进而又自负地说,“我向来对于人的脸,有特殊的记忆力,绝不会搞错。就算是在重庆时的人,我现在也能再认出来。”
“你可真是我们这行当的天才啊!”立仁很有挖苦之意的感叹。
林心着恼,推他一把。
立仁轻笑。
林心正色问:“你说他为什么来美国?”
立仁撇嘴,不答。
“一是为了中齤共入联。二是找人搞统战。”林心代替他回答。
“你认为他会来找我?”立仁问,满含挖苦。
“不会吗?”林心反问,“相信你那个弟弟,现在正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打动你。”林心说。
“也许是找你。”立仁说,“他们手里有你父亲。”
“我算什么?”林心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找我,还不是为了找你?”
立仁淡笑,说:“找我?秋后的蚂蚱还能蹦几天?”
林心调笑道:“那可说不准,也许是:咸菜疙瘩变成了香饽饽,人人争抢,老树冒新芽。”
立仁自嘲地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