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第 164 章（1 / 1）
果如立仁所言，他不但解散了山上的老兵，而且也将赵明德的事情交割清楚。官邸将赵明德移到他处，从此与他杨立仁不再有任何瓜葛。
这一年的国庆节之前，立仁又清理了老公馆的事务。虽然这座房产属于他个人所购，但当初既然已寄放于国情局名下。他也索性不再收回。叶综当然清楚这房子的来历，因而又请示官邸，在阳明山麓选了一片地，送给立仁建房用。
山上别墅及老公馆诸人，立仁只留下三四个心腹，余者全都散去。那日，一旦环视空荡荡的院落，人去楼空，唯有枯草凄凄，秋风阵阵，他不禁感慨丛生，倍加伤感。
他白天吹了风，晚间发烧，一连病了多日，竟破天荒地、几十年来罕有的错过了国府的国庆宴会。那一夜，他一个人站在窗前，遥望天上明月。淡淡的月色，一如他的心境。纵使有多少意气风发、又多少豪情万丈、有多少功名显贵，最后，也只剩下这寂寥残躯，临窗望月。
接下去的几个月，立仁夫妻渡过了一段轻松而自由的美好时光。
立仁在新房地基附近，租了一个乡村小院。夫妻二人一方面可以监督造房，另一方面又远离市区，过着隐居地“世外桃源”生活。
每日清晨，他们一起沿着山中小径散步。早饭后，一起去新房子看看进度。下午有个午觉，醒来后，立仁作画，林心练字。二人互不干扰。画完、写完，又互相品评、互相切磋心得。
转眼进入冬季，湿冷的风吹过山麓，送来一阵阵寒意。
立仁患上了痔疮，每日总要在洗手间里耗费一会儿。这天早晨，天还未亮，立仁又去了洗手间。
因这病很不好听，立仁颇讳疾忌医，更忌讳林心。他想要在她面前更强壮，现实却是他日渐衰弱下去。林心岂不知他的心思？因而在他发病时，总要尽可能避开来减少他的懊恼与无奈。
担忧他，又不能表露出来，林心是睡也睡不安，躺也躺不住，心神很不宁。等候了大半个小时，立仁仍旧没出来，洗手间的房门紧闭。天色已发亮，薄薄的一层秋雾笼上来，窗外一片白茫茫。院中传来老许和阮成的对话声。往常这个时候，立仁和林心已经出去散步了。
“砰”！洗手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在这静谧的早晨，显得十分突兀和骇人。林心几乎一跃而起，冲到洗手间门前，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喊：“立仁！立仁。”同时又去转动门把手。
里面没有回应。
而房门竟从里面反锁。自从入住这里，立仁几乎不再锁门。今早怎么就锁了？她一面疑惑，一面找来钥匙，打开房门。
只见立仁脸部朝向地面，扑倒在冰冷的瓷砖上，一动不动。而裤子竟只穿到一半，情形十分狼狈。
目睹此景，林心有瞬间的恍惚，茫然地向前迈一步时，脚下险些绊倒，幸亏身体靠在了门框上才没有倒下。她用力深呼吸，迫使自己稍稍定神，然后才靠近他，半跪在他身边，手缓缓伸向他鼻翼下方，却又在中途停住，握起拳头。
这时立仁呢喃了一声。林心立刻抓紧了这根救命稻草：他还有呼吸，只是她自己吓自己。
“立仁！”她一面喊着，一面去搀扶他。
当他的脸部正对她时，他的样子还是吓了她一跳。一张死灰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透着冰冷的铁青色，几根青筋暴起，双目紧闭，眉头蹙起如峰，竟还有一股血丝从嘴角流出来，沾染了灰白的胡须，很触目惊心。他的整个神情是极度痛苦的，像是正在承受巨大的痛楚。
她不敢再看他的这番模样！稍微定定神，决心先扶他回到床上。可是这时候，她忽然没有一丝力气，双手发松，双腿发软，连思绪也无法集中。努力了几次，反而是他像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包似地，将她沉沉压住，令她无法动弹。
这时立仁恢复些许意识，气若游丝地低声道：“叫人吧！”
林心这才回神，忙去喊来阮成和老许。
这二人上楼进入卧室，看到长官躺在地上，夫人则瘫坐一旁，先都吓了一跳，接着，阮成慌里慌张地将立仁背回床上，老许去打电话找医生。
林心扶着墙壁，勉强站起。不经意间，她的视线扫了一眼马桶。
红色？马桶里怎么会有红色？
天亮了吗？阳光已经晒到后院的大榕树上，明亮的阳光点滴洒下，有几缕灿烂的光芒射入洗手间里，连瓷砖上的污垢都清晰可见。
我眼花了？还是我头晕？她极力想要集中精神，但思维总是有些乱。
她恍恍惚惚地拉下灯绳。刺眼的灯光下，那一滩鲜血，红的令人打颤。
眼前的视线在摇摆，那红色旋转起来，像是一股红色的漩涡，将她的意志力吸了进去。她顽强地抗拒着，拼命挣扎出来，迫使自己清醒。
是他的痔疮太严重了！流了这么多血？她想，可是两天前黄医生来检查后，分明是说他的痔疮已经没问题。那这又是怎么了？他有便血？怎么会有便血？
“夫人？”阮成按住她的手臂，搀扶她走出洗手间。
立仁从被窝下伸出一只手，做个手势。阮成会意，将林心扶到床边坐下。立仁的手，一把抓住了她打颤不已的手腕。
她缓缓回首，只见他的目光温柔而沉静。这给了她些许力量。待老许和阮成离开房间后，她紧挨着他躺下。房间里一直静悄悄的，他们的手始终紧紧握在一起。
好像是过了好久，外面传来汽车声响，接着又传来黄医生和阮成的对话。
在黄医生给立仁听诊前，立仁示意林心、阮成、老许都到卧室外面等候。片刻，黄医生就走出来，对林心说：
“夫人，送长官去医院吧！做个全面的检查。”
阮成和老许都大惊，林心也惊讶。
老许先按捺不住，嚷道：“不就是个痔疮嘛？还要做什么全面检查？是不是有别的事？”
阮成也紧张地看向黄医生。
“例行的检查。”黄医生微笑着说，“所有的国府资政长官，每年都有检查。杨长官，这几年，不是都做吗？”
黄医生的视线扫一下阮成。
阮成错愕一下，才道：“是，是！每年都检查。”
黄医生将笑容转向林心，仿佛是刻意要让林心清楚地看到他的笑脸。
林心面无表情。当阮成背着立仁下楼去医院时，她突然有种彻骨的领悟：她必得做最坏的打算。
遵立仁的命令，他入院检查，林心没有通知立华和费明。同时，立仁又吩咐：由阮成全程陪伴他做所有的检查，而她只能在病房里等候。
他去检查了，她孤零零地站在病房的窗前，凝望着窗外的一丛行将凋落的美人蕉。它早已没了夏日的繁华，只剩得残枝败叶。
一直到午饭后，立仁才返回病房。虽然他的情绪看上去还不错，嘴角还挂着一些微笑，但林心仍旧察觉到他眼底的虚弱无力。
他很疲惫，但依然强力支撑。这时，林心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近几个星期他的一些小举动：无缘无故皱眉，转而又笑起来，好像是在隐瞒什么。
除了他的身体状况，如今的他还需要对她隐藏什么？
稍微用了一点儿午饭，立仁就睡了。不过一个小时，他就醒来。林心注意到：他是皱着眉头，咬着牙关，痛苦地醒来。
他在承受剧痛？她暗想，而且一定是非同寻常的剧痛！像他这样的男人，一般的疼痛是拿不住他的。
看到她，他就立刻笑了，甚而还轻佻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下巴，眼中那戏谑的神气：仿佛她是一个好可爱的小女孩！
林心也想要陪他笑，然而总是笑不起来，心里头的滋味难以形容。
第二天，立仁入院的事情，还是传到立华那里。
“你怎么来了？”一见到妹妹，立仁就拉下脸。
“我怎么就不能来？”立华驳斥，“别以为只有你有眼线，我在这个医院也是有内应的。”
听她这样说，立仁哑然失笑。
立华凑近他，俯身，低声嘲讽道：“老了吧！哼，还为这种事住院？枉费了你杨立仁一世英名啊！”她认为他只是痔疮，因而带着捉弄的态度。
立仁自然不甘心被立华嘲弄，立即挖苦她，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脸的老褶子。当年的校花，都变成一把老草了！”
立华着恼。
立仁仰首大笑起来。
随着立华的探视，陆续又有一些亲近的故旧来医院，如周世农、吴融等人。
立仁显得心情很好，还兴奋地讲起以前在大陆的趣事，包括他弟弟立青的轶闻。被他感染，吴融也说起从前在黄埔的笑话。一时之间，白色的病房里欢声笑语，洋溢着愉快的气氛。
一周后，立仁的检查报告出炉。黄医生通知：将在明天早上公布结果。
这天晚上，林心找去了黄医生的办公室。
“我希望能够先看看报告。”林心说，口气很强势，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黄医生沉默。在她面前，他没有搜寻那些隐私、保密之类的理由。
“叶局长已经看过报告了。是吗？”林心问。
黄医生点点头，露出十分无奈的表情。
“于公于私，我都有权看这份报告。”林心强调。
黄医生抬眼，看着林心，缓缓地道：“杨夫人，于公，您确实可以看。于私，我从一个医生的角度，还是希望您不要看。”
林心的目光直直盯视着黄医生。虽然她的脸色还平静，但心已开始变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胸口。
“我一定要看。”林心用力说，“掩耳盗铃，救不了人。”
黄医生别开她的目光，起身，在窗前站立一会儿，最终转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了报告。
“夫人！”他攥着这份报告，仍旧不太想要交给林心。
林心一把夺过报告，快速地翻动。在最后一页，她看到了诊断结果。
直肠癌！
她跌跌撞撞，不知自己如何走出办公室，如何来到一个草坪上。
夜幕沉沉，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就像她最后一次看到的大上海的夜晚！她的世界已经沉入海底，望不到光明。
这是一场噩梦。即使她的双眼已经看得分明，即使她的理性确信，她仍旧觉得这一切只是她的一个梦。
她全身软软的，真如梦里一样，没有力气，头脑也空空，双腿轻飘飘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天地扭曲了，眼睛里的树木在摇荡，楼房也要垮掉。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她的世界里都消失了。只有“癌”两个字，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压在她的胸前，让她窒息，令她无法呼吸。
“你要挺住。”有人说。
她的双耳轰隆作响，仿佛正有一辆火车开来，她分辨不清这声音的来源，更辨不清说话的人。在她耳边，只有一个海啸般的声响，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地，响彻着：绝症、绝症……
叶综迟疑一下，才迈步向前，扶着摇摇欲坠的她，坐到树下的竹椅上，然后他脱下外衣为她披上。
“你来了？”她抬头，正对着他。
看她的表情，叶综明白：她其实并没有认出他来。
“阮副官。”林心低声呢喃，“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请不要告诉长官。”
叶综向后退两步，退到树后面，透过婆娑的枝影摇曳，默默望着她。
她的心碎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过！以前无论怎样，她似乎总有一种力量。而今，那股力量被抽走了！
她是真的爱杨立仁！
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翻飞在黑暗里，打湿了夜色。
她依然静默地坐着，浑然不觉这冷冷的冬雨，已侵入骨髓。
叶综轻叹一下，果断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臂，低沉而有力地叫道：“够了！有完没完。你觉得你这样子，就能改变现实吗？”
她无动于衷。
他用力摇晃她，直到她的眼珠子有了反应。
“是你？”她终于认出了他。
“进去！”他命令，“要死要活？不是你林心会做的事。”
她盯着他，忽然发觉身上的西装，随即大力将其扔回他身上，仿佛它带有剧毒。
他接过西装，满不在乎地笑笑，道：“看来，你还撑得住。”
“你想看着我垮？”林心问他。
“我想让你看清现实。”叶综意味深长地说。
林心盯着他。夜太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夜风清冷，夜影迷乱。谁又能看透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