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第 163 章(1 / 1)
立仁在香港的医院住了七天,便乘坐专机回了台北。众人因他伤势未愈,恐他不胜其悲,因此极力隐瞒。
然立仁是何等心细之人,早已猜到是宝珠出了事,但就是没想到竟然父女未曾谋面,就已阴阳相隔。
这一天,趁着天气好,立华用轮椅推着立仁来到院子里。
婉仪带着孩子们去医院看望梅姨,费明去了实验室,家里十分安静。
院墙处的金桂开了,芳香浓郁。
立仁默默注视着金桂,若有所思。
立华悄悄叹气,强打精神。自从在香港昏厥后,她的身体和精神大不如从前,时常头重脚轻,总觉得浑身乏力。
“明天,林心就出院了。”立仁说,“不管你们有多少理由,我要过去看看。”
立华不安,知道阻拦不住。
“到底出了什么事?”立仁盯着立华。
立华咬咬牙,轻声道:“哥,我说了,你别急。”
“我急什么?”立仁笑,“我都等了这二十来天了。”但见立华吞吞吐吐,他又说,“孬好,你让我去看看。是不是宝珠有病?”
立华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立仁问,忽又紧张地道,“是林心?”顿时他的心悬起来,马上又放下,昨晚还通了电话,听不出什么异样。
“哥,是命,命里头,我们兄妹就没有亲生的孩子。”立华说。
立仁愣一下,缓缓地了解到这话里的意思,一时默默无语。
立华蹲下,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哥,你不是说明年还会有吗?会有的!”
“命?”立仁淡淡地道,“好一个命!看来是老天要亡我。你看,连个孩子也要给我带走!立青倒好,自有老天护佑,儿女满堂!杨家不绝,后继有人!”
立华流泪。
立仁反而劝她:“别哭!你的血压又要上去了。”
立华忙着擦泪。
这时,阿桔来传话,说有立华的电话。
于是,院子里只剩下立仁一人。他仰首细看金桂,看着看着,泪花就顺着眼角滚下来。
第二天,立仁现身林家。
林心正在院子里和小渝一起玩红头绳,看到立仁,她也没什么表情,吩咐郑嫂去倒茶。
“月子还没完,你就出来了。”立仁嗔怪,“我说,就算你出院,也要在房里躺着,保养好身体。”
“你的伤没好,不是也出来走动了?”林心回驳他。
立仁浅笑。
小渝懂事,跑进客厅抱出来一把椅子。
立仁皱眉,斥责他的新副官道:“还不快去接着,让一个孩子搬动。”
副官惶恐,急忙迎上小渝。
“万幸,你们都命大。”林心说,“前几天,阮成和金英都去医院看过我。”
“他急着要来跟我,我不许,让他在家多休息两天。”立仁说。
林心点头,道:“这才好。”又对着新副官道,“我还记得你。你是在公馆,常找人下棋的那位老许,是吗?”
老许诧异,面露喜色,道:“夫人好记性!”
“我也会下几着烂棋,过几天,我好些了,要找你切磋。”林心吩咐。
“岂敢,岂敢!”老许连连说。
接着林心的暗示,郑叔上前,拉着老许去下棋。立仁挥手,让他去了。
“这个人,很好。”林心评价说,“棋品如人品。他下棋,从来不悔棋。”
立仁道:“他是我从大陆带过来的,人算老实,就是没个眼力劲儿,也不太会办事,权且暂时用他。”说完,又轻叹道:“总共也就这么几个可靠的了。”
林心不语。她已探知香港的事情。
“你的伤,怎么样?”林心凑近他问,说着便要掀起他的衬衣察看。
大白天,又在院子里,立仁有些不好意思。林心倒毫不为意,仔细看过后,道:“好险!倒像是个老手,故意就在打在这个位置,给你留条命。”边说着,竟又好奇地看向另一处伤疤,问:“这是哪个时候留下的?”
“抗战时,在上海,我们去刺杀一个日本间谍,被他的人打了一枪。”立仁解释。
林心轻轻抚摸那道伤疤。
立仁握住她的手,道:“别只顾我。你怎么样?”
“我还好。”林心平淡地说。
“瘦了很多。”立仁打量她的脸庞。
林心笑,说:“我也不喜欢胖。”
见她这样子故作云淡风轻,立仁阵阵心疼与不舍,遂将她搂进怀里。林心尽情依偎在他怀里。夫妻默默无言,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出了月子,林心返回费府。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再仔细看看,又会觉得:一切都变了。
梅姨出院后,仍旧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却又糊涂的时候居多。有时候突然抓着林心的手,流一会子泪,什么话也没有。见秋来搀扶她。她顺从地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问见秋:“那是谁家的丫头,看着有些个眼熟?”过了两天,她又会问立华:“你这是不打算回广州去了?立青呢?他是不是又在外头闯祸了?这几天也没见着他。”刘太太来聊天,她就没完没了地讲述她年轻时的往事,从她家如何衰落、父母接连过世,到她如何不得不去投奔姐姐,却不知怎么地,竟和姐夫好上了,等等,诸如此类,百无禁忌地回忆,反倒让刘太太十分尴尬。
立华明显老了,体力不行,精神头更加不行,眼睛老花地厉害。因此到九月底,她索性辞去了国府及妇女慈善团体等所有的职务。
“你呆在家里做什么?还不如出去跑跑?”立仁劝她。“你这个女权运动的先锋,怎么革命来去,反而把自己圈回庭院里了?”他又挖苦她。
费明也劝:“您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再说,要请辞,就辞去国府的虚职,但慈善会里的会务一向都有专人负责、照料,累不着您,您身为元老,还是应该出去做个榜样,号召大家行善。“
立华懒洋洋地道:“你甭抬举我了。你妈这把老骨头到底有几两重,我活了这个岁数,也该有个自知之明了!当初我为什么能进监察院?还能做个监察委员?来了台湾,他们降地降,跑地跑,怎么我却高升了?
这些年,我还不是他们的摆设?看看,我们这部里不是有个中间派杨立华吗?这几十年,我反对地再响,也就是放屁!
慈善,也是走过场、做样子!你真想要做了,人家又不给你做。我除了顶个名头,什么事也没有。
以前混吃混喝,如今,不想了!”
她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态,更加重了婉仪的心病。
宝珠没了!留在台北的婉仪引以为恨,尽管费明极力开解她,但她就是不能原谅自己,以至于一段时间十分抑郁不堪。林心回府后,她就跟着林心跑起了教堂。每个周日的大清早,这二人便早早起来,去郊外的一间教堂做礼拜。因相信虔诚的忏悔能弥补过去的错误,信教后的婉仪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平衡。
立仁从香港回台,因他不喜欢住院,但又必得每天注意伤情和用药,所以就请了专职的医生和护士。每天上午,医生入府察看,护士则打针。
所请的医生就是台大医院的黄医生。护士姓严,年纪略长于林心。每天过来,都穿着白色的护士制服、戴着护士帽,十分专业。费府的人和她都很熟,因为几年前,立仁因病退休时,正是她来做护理。
“严护士是过去的熟人。有她在,我们都放心。”婉仪对林心这样解释。
林心不予评论,但她的态度很明显:对待严护士,她很淡淡,颇有一些高高在上的夫人架子。
严护士表现得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越发令人刮目相看。
国庆节后的一天,立仁对立华说:“你给小严结算一下,算满这个月,再多付两个月的薪水。”说完,又加一句,“林心不用知道这些,你不要嘴碎。”
立华愣一下,问:“什么意思?你要换人?小严做得好好的,你换什么人?吃饱了撑得?”她不满。
立仁无奈,只好挑明道:“我们何必让她为五斗米来折腰?她虽然现在困难一点,但也不至于如此。”
“你是说林心不待见她?”立华凑近立仁,笑嘻嘻地说,但转眼看到立仁虚弱的脸色,便改了主意,严谨地道:“我看,她们两个也没什么,顶多就是不大说话。你不要疑神疑鬼。”
“不说话比说话更麻烦!”立仁答。
立华笑一下,诚恳地道:“你这个太太,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
“她不是心眼小。”立仁却说。
“你又护着她。”立华“吃醋”起来。
立仁懒得再费唇舌解释,仅笑笑而已。
几天后,换来一个20出头的医专毕业的小女生。穿着蓝色牛仔裤,天天咧开了大嘴,孩子气地哈哈笑,倒也逗得家里几个老人乐开怀。
“怎么换了人?”几天后的晚间,在床上,林心一边翻弄曼莎从美国带回来的时装杂志,一边闲聊着说。
立仁瞥一眼那五颜六色的封面,佯作不解地问道:“换什么人?”
“严护士。”林心一边看着杂志,一边闲闲地回答,又平静地问“她不做了吗?”
立仁淡笑,不答腔。
她瞥一眼立仁,视线返回杂志,淡淡地问:“她怎么会走了呢?”进而又闲聊似地议论道:“听说她家里也有些困难。在这里总比在医院赚得多。她就是想走,我们也应该留住她才是。”
立仁迟疑起来,伸出手臂,将林心揽入怀中,慢慢地道:“林心,你应该了解,我为什么要选一个过去的熟人过来?我现在用人,不得不小心。小严的来龙去脉,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是看着她走到今天的。所以当初我病休,就选用她。”
林心放下杂志,依靠在立仁怀里,垂首不语。
立仁接着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必多说,相信你都能理解。”
林心抬眉瞅一眼立仁,沉吟一下,问:“你确定你了解她的一切?”
立仁微怔,立即点头,肯定地道:“当然!”
林心颇挑衅地问道:“那么你知道她和沈曼莎是大学同学吗?”
立仁愣,道:“我记得沈曼莎是在美国上的大学。”
林心自负一笑,道:“曼莎的确在美国读的大学,但她去美国之前,还曾在护士专科读了两个月。”
立仁蹙眉。
“所以,终归还是有大老板您所不知道的事情。”林心嘲笑。
立仁有点儿羞恼,遂命令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就说!不许拐弯抹角。”
林心正色道:“严护士,是您熟知底细的故人。您认为:她的成长,全都在您的眼皮底下,必然是无所隐瞒。您自诩地断定:您了解她的一切,以及她对您没有任何隐藏。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对您全盘坦白。或许,她这是考量到我的立场。她不想和现在的我,她上司的太太,有任何私人的交际。在这一点上,不能不说,这种想法,从寻常的人情上来讲,确实蛮有情谊的,因而我也能体谅她。也许,我们有些惺惺相惜。因为我们都是想要彻底忘掉过去的人。所以,我故意冷淡了她。
可是,从她的职业上来讲:无论任何事情,她都应该忠诚地向她的上司坦白一切,包括她的私人生活,她最隐秘的情感。一旦她有所隐瞒,就意味着她有个人的秘密。而这类秘密,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候,演变成一个潜在的危险。”
“你怀疑小严?”立仁震惊,“这太荒谬了!她是在我受伤之后,才从彰化赶过来。很明显,她不了解这边发生的一切。”
立仁如此急切而明显地为严护士辩护,确实令林心暗自惊诧。倏然间,一股奇异地酸味几乎要淹没她。
“你有什么证据?”立仁又步步紧逼,“你怀疑她?是不是我还应该也怀疑你。”话才出口,立仁立即懊悔。
脱口而出?这真不像是杨立仁的风格!林心露出一丝嘲讽。
“好了!”立仁大声道,很有些狼狈,又急切去遮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这个女人……”他几乎想要抱怨,但及时收住了话头。
林心看向立仁,立仁却别开了她的视线,拉过被子,躺下,闭上眼,命令道:“睡吧!”
林心熄了灯,却没有立即躺下,坐在黑暗中,凝视着面前的黑暗。
立仁沉重叹息两声,坐起来,攥紧她的手,安抚道:“你不要多想。我怎么会怀疑你?”
“你为什么不能怀疑我?”林心却反问。
立仁不答。
林心又道:“难道最值得怀疑的人,不应该是我吗?”林心看向立仁,在黑暗中,她的眼珠子闪闪发亮,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清亮与冷透。
立仁不语。越是夫妻,越是最亲密的人,有的时候,有些话,越不能明说。一旦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反而结下疙瘩。
“只有我最清楚,你一定会去崔记。”林心却决心要揭开那层迷雾,“我了解你对孩子的感情,我们都想要我们的孩子能够穿上在上海纺织出来的棉布。这是我们对过去时光的怀念,是我们对孩子不要忘记故土的期望。”
立仁依然缄默。
“即使你想装糊涂,国情局也不会放过我。”林心再道。
立仁骇然,一下子翻过身,正对她。
“你不知道?”林心平静地问,“我明白,你不会知道。底下的人做事,总是报喜不报忧。”
立仁缓缓地坐起来,拉下床头的台灯。晕黄的灯光下,林心的脸色幽深,看不出哀戚悲喜。
“谁去找了你?”立仁质问。
林心盯着房间角落里的阴影,淡淡地回答:“罗秘书长的太太。没有直说,是考虑到我坐月子,可是她的暗示是很明白的。”
“他?”立仁讶异,他还猜度是叶综,但随即他便醒悟到:所以去问林心,这是罗文毅在保护他。
“我明白我的嫌疑最大。”林心接着道。
“我没有怀疑你。”立仁郑重地声明,又断然强调,“从头至尾。”
“可是,我怀疑自己。”林心却说。
立仁困惑。
林心解释道:“从我知道你在香港出事,我就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想来想去,反复地想,我只能确定一点:你去崔记的消息,一定是从我这里流出去的。”
立仁摇头,道:“你不要妄自揣测,更不要胡思乱想。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情,实在比较麻烦。
我去香港的本意,涉及到时政大局。原本事情已经无望,突然又开了这一枪,更加给一些反对者以口实。因此,一些人暗地里使劲儿,想要将这件事复杂化,更有美日想趁机浑水摸鱼,尤其在这个历史的关口:美国已将钓鱼岛所谓的施政权交给日本。他们想分散我们中国人的凝聚力,故意挑拨事端。至于本岛上的那些亲日派,自然要蠢蠢欲动。
他们利用了古长庆,虽然他自己不甚清楚,但其实已落入他们的圈套。
罗文毅和叶综,都不想多生事端,因此就干脆让古长庆做了替死鬼。正好,古长庆想跑,被一枪击毙。死无对证,皆大欢喜。”
林心垂首,问:“你认为古长庆真的参与了这事?”问完,赶紧补充一句,“罢了,我怎么问这个?”
“你可以问。”立仁说,“我也可以回答你。”
林心吃惊。从她一步步走入他的生活,到如今,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雷池:他的工作。她始终严守那道看不见的界线,使自己自动屏蔽其外,免去嫌疑。然而今晚,他却主动开怀讲起了他的工作。
“我确实怀疑他。”立仁道,“我这个判断,绝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依靠叶综审讯他的口供。
事实上,这两年来,我已开始留心山上的事情。比如马守谅和香港擅自联系,比如老兵们聚赌成风,以至于讹诈、打架等等。我之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可怜那群老兵。我一直试着想要保护他们。因为一旦将他们解散,他们便是失去依靠的孤雁,既无生存技能,又无余钱,以后如何度过余生?想必你也见过那些孤身老兵。我希望,我带来的这些老兵,能够老有所养,不至于冻馁街头。所以,只要不是大错,吃喝嫖赌之类,且让他们闹去。
可是,事与愿违,他们越来越闹得不成样子。经过这件事,我也彻底醒悟。所以,我决定解散山上的老兵,除了留下几个心腹,其余都让他们退役。”
林心惊愕。一年前,她也曾就此劝过立仁。然而那时的立仁态度何等坚决!
“下周二,我就回山上,每人发一笔遣散费,各奔前程去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杨立仁,已经对他们仁至义尽。”
“你能下这样的决心,可算得是真有觉悟了。”林心喟叹地说。
“以前,立青常嘲笑我,说我想做老大,瞎操心、多管闲事。我总是不服。如今想来,我确实有些喜欢充当老大。忙碌了一场,都是空。”立仁自嘲地说。
林心轻笑。
立仁瞅她一眼,道:“你笑了。这就好!如今的我,能保护住你,就足够了。”
虽然他说得轻松,但林心听来却十分伤感。英雄暮年,唯有红颜可相伴。他已剖开心迹,她又怎能辜负?
“立仁!”林心轻声道,“实际上,古长庆真是冤枉的。”
立仁大惊,问:“你什么意思?你了解这件事?”
林心点一下头,徐徐讲来:“方才我说,你应该怀疑我,因为我自己也怀疑。即便有多人知道你去香港,但狙击手怎么会单单选在崔记店前?去崔记,是一个私人的行程,与大事完全不相干。
我细细回忆那几天我自己的言行,最终想到了一个细节:那天早晨,你走后,我心里好郁闷,想找个人说说话,便打电话去找苏珊。然而她去了澳门。于是,我就和她店里的店员——冀太太多聊了两句。她提到:苏珊精选了一些棉布给我们的孩子用。我顺口就问她店里的棉布是不是英国的?我不用洋货,我想用国货。冀太太回答:苏珊曾交代过,所以那一批棉布应该都是国货,从香港运过来。我就问:他们去哪家店进货?冀太太问我知不知道有个崔记国货店。我就笑说:糟糕,要买重样了,因为我先生早上去了香港,说不定也要过去看看。想想他一个大男人去选婴儿衣服的布料,有点儿可笑。
大体上,我们就是这样对话。记得当时,我放下话筒后,眼皮还跳了一下,一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似乎不应该和一个店员讲那么多。但是转念,我又想,是不是我疑心病太重?其实冀太太也不算外人。她丈夫是湖南人,国军老兵,眼下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生活。观她言行举止,我确定她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况且,之前,我也曾示意苏珊去查一下她。如果有事,苏珊一定会告诉我。
虽然当时我立即放下了疑心,但枪击发生后,我却绝不能放过这个细节。
罗太太找过我后。我心里很不安。我明白,虽然众人都不挑明,但心里对我的疑虑肯定很大。我必须要查清这件事,不是给他们一个交代,是给你。
我想要调查,但我的行动不便。一方面我坐月子,另一方面,国情局的人几乎包围了我,表面上是保护我,实际上是看住我。
好在老丁还有些旧关系。我就借他探视我的机会,让他去查。
想不到,调查出奇地顺利。没用多久,我们就了解了那个冀太太的底细。
民国38年,国军从大陆撤退前,你按军法下令枪毙了一个有□□嫌疑的少校军官。然而大陆那边最后却判定他是保密局的人员,因此连坐他全家,十几口人被杀的杀、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只有他一个妹妹逃出来。这个妹妹就是冀太太。她碾转到了这边,想要为哥哥申请名誉,却无果,最后只好嫁给一个老兵。那个老兵确实是湖南人。他对国府的荣民政策多有不满。后来因为滋事被捕,竟在狱中自杀了。
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抚养孩子,种种生活的艰辛,加深了她的怨恨。最终她将仇恨的源头落在你身上。经过多年策划,她终于进入苏珊的店铺,接近了我,也逐渐接近了你。
当她在电话里听我提到你去香港,并会去崔记。她就决意实施她的计划。因为早已想好退路,所以很早之前,她就办了一个假身份。她利用这个假身份,很顺利地去了香港,找好伏击点,等待着你的到来。
同时,作为一个业余枪手,她有许多顾虑,不想伤及无辜。所以她又雇了一个流浪汉给崔记的伙计,给他们暗示。
枪响后,她趁乱离开。原本她应当就此应该远走高飞。不幸的是,她上国小二年级的儿子为了要参加一场棒球赛,执意要在参加完比赛后再走。于是她不得不返回,接走儿子。结果,被老丁抓个正着。
她也算慷慨,坦诚了一切,留下录音口供,便服毒自杀了。”
听完她的讲述,立仁良久无语。
“我已将这个结果,给叶综送去一份报告。”林心又坦白。
立仁怔住,想到她方才关于对上司绝对忠诚的言论犹在耳,颇有些懊恼。
林心怎不知立仁的心思,笑道:“这是为了让他安心。”
立仁淡笑,反问:“他不安心吗?”
“从香港回来后,他心情很不好。”林心道,“而且他女儿的病情加重了,不得不送去瑞士疗养。”
“你很清楚嘛!”立仁嘲讽。
林心道:“这要多谢温姨妈。她总是很相信我。”
立仁皱眉,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会相信你?我记得,这个奶妈也是宁波人,是叶综生母的同乡,而且是同姓。当时叶综急需一个奶妈来照料他女儿,可巧就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顿一下,他又自语,“有些太巧,不是吗?”他盯着林心。
“你看我做什么?”林心笑问。
“是你去找的人?”立仁逼问。
“是我找的人。”林心坦然,“不过她确实是宁波人,也的确姓温。就是这样巧。”
立仁撇一下嘴角,调侃道:“你抓住了那老奶妈什么把柄吧!?”
林心但笑不语,算作默认。
立仁笑起来,不知不觉就说道:“你让我又爱又怕!”
林心迎着立仁的视线,沉重地叹息道:“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一个祸害?害了你,害了很多人。”
“你!”立仁动容,一把抓过她的手臂,用力摇晃着,道:“我只是一句戏语,何至于你去钻牛角尖!”
林心别开立仁的视线,道:“也许,我不是最适合你的人。”
“是我最喜欢的,这不就够了吗?”立仁故作戏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嬉笑着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一把老骨头。还有如许佳人在旁,此生心愿足矣。”
林心竟羞怯了,垂下眼睑。
立仁又将她紧紧抱住,双臂用力,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头里,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林心一概听不清,只是沉湎在这温暖的怀抱中,暂且抛开一切。
“立仁!”她低声道,“我没有怀疑严护士。只是经过冀太太这件事,我忽然很害怕起来。我们这些人,背井离乡,饱经世事沧桑,表面上看似强大,然而心底里总是很孤独,犹如一支浮萍,无所依附,随波逐流。
我们会情不自禁地亲近同乡,好像是苍凉的秋日天空中,一支失群的孤雁,偶尔碰到另一只大雁,就会以为那个就是自己的同路人。
比如冀太太,只因为她丈夫是湖南人。我就可以放下警惕,结果险些酿成大错。”
“所以你也担心我会对小严放松警觉?”立仁问。
林心颔首,道:“人们常常有这种错觉,某个人,因为是故人,在过去有过一些交集,便会觉得这个人可以信赖。那些共同的记忆,总是一种很好地拉近人们距离的借口。”
立仁怔住,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人:林娥。当年正是因为她提起在醴陵的往事,竟使得他一下子卸掉了心防,向她张开了感情的翅膀。
“似乎我也是借助了这种心里暗示,走入你的生活。”林心自我解嘲。
立仁淡笑,说:“彼此!难道我不正是得益于我们两家的旧谊,才赢得你的芳心?抱得美人归?”
林心羞赧而笑。
立仁道:“你放心,经过香港的事情,我也不敢再大意。只不过小严,你的确可以放心。”
“是吗?”林心低语。
立仁让她的眼睛与他直视,道:“你相信我。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辜负你。”
“我相信你。”林心坚定得到,投入他的怀中,又添了一句:“无论去哪里。”
她的誓言,蓦然之际,竟令立仁万分感伤。他的有生之年,还有多久?她跟着他,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