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第 152 章（1 / 1）

一晃进入八月，香港之会已全部安排就绪。

这天早饭后，立仁平静地对林心说：“听说香港的拍卖行里有一幅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明天过去看看。”

虽然立仁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态，像往常那样，一边翻阅着早报，一边“随口”一说，但心仍旧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距离预产期只有十天了。依立仁谨慎的性格，怎么会选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去看什么真迹？

既然他有意隐瞒，她也不便挑明她的怀疑。于是她也平淡地问：“机票订了吗？”

“订了。”立仁回答，从报纸边缘瞄她两眼，忍不住又补充道，“用不了几天，顶多三天。我一定会赶在你生产之前回来。”

欲盖弥彰！遽然间，林心的心思凝重无比。

她的平静、安然和沉默，都令立仁非常忧虑，想要安慰她一下，又怕自己的过多言语、动作，反而会招来她不必要的疑虑。于是他选择忽略掉她的情绪。

黄昏时，趁着林心在院子里散步的功夫，立仁取出旅行箱，随便放进去两件衣物。

房门突然开启，林心走进来，顿时让立仁有些仓惶。“你怎么上来了？”他脱口问。

她的视线已落在旅行箱上，说：“我来收拾！”

“啊？”他突然头脑有些卡壳了，竟慌乱一会儿，才醒悟似地说，“啊！这个，不用，让立华来弄。你也累了，快去躺着。”

林心缓步走近，在旅行箱旁边坐下，手放在箱子上，说：“还是我来吧！”语气一转，露出一副自嘲的口吻说，“我还从来没有替你准备过旅行箱呢！”

立仁怔住。

她不再多说，仔细翻看一下箱内，重新将内衣、衬衣、袜子折叠齐整、归类，又打开衣柜，去取军服。

“不要军服。”立仁在一旁提醒她。

她的手僵在军服上，片刻后，放开，从一旁取下两条领带。

她来来回回、无声无息地忙碌着，缓慢而沉重，像是有两座高山压住了她的肩膀。一转眼地功夫，旅行箱里已塞满了东西。

看着那旅行箱越来越满，立仁也越发感到窒息，彷佛那衣物不是堆积在箱子里，而是拥堵在他胸口。

“我把感冒药放这里了。”林心说，“心脏药也带着吧。有备无患。…………”在一段沉默之后，她忽然开始啰唆、喋喋不休的嘱咐。

她的声音汹涌到他的胸口，澎湃地冲击着他的心胸：我到底为了什么？我还能有几年呢？我这一生都给了国家和领袖，而我自己呢？也许这将是我唯一拥有自己骨肉的机会，可是我竟然选择这样一个重要的时机“抛下”她和孩子？因为我，她太不幸了。

在她絮叨的过程中，视线始终不敢看他。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甚至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

“我记得以前，我妈妈也总给我爸爸收拾箱子，就是这样一个箱子，我妈总会放进去很多手绢，但是她从来不去摸枪，可是我爸爸的箱子里从来少不了枪。……”

“我去看看立华。”立仁悍然打断了林心。

林心的嘴角抽动一下，嘎然停止了所有声响，面无表情，两只手疲惫地垂放在箱子边沿。

立仁异常冷酷地断然离开卧室，没有一句温情蜜语，留下她孤独一人。

夕阳穿过窗子，斜照着房间的角落，迷离又苍凉。黑影里的她，像是一块化石，已然习惯了风雨的侵蚀，而感觉不出任何痛楚。

她好害怕！这种恐惧的感觉，已经紧紧攥住了她的敏感的神经。而他还是要离开。她知道流泪、啼哭，对他，是不起作用的。

多么可悲，到了最后，她能依赖的，还是只有自己。

这真像是宿命。她生命中的男人们，最后都会离开她。他们都认为她很坚强，却不明白她是多么脆弱。她留不住他们，因为他们总是有那么崇高的名义！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用力擦掉眼里的泪花，继续为她的丈夫收拾旅行的箱子。

走入立华屋里，立仁一言不发，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闭目假寐。

立华在他对面坐下，问：“你对林心说了？”

立仁点点头。

“她说什么？哭了？”立华问，狠狠瞪他两眼，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讽刺道，“以前拔腿就走；这一回，终于舍不得了？知道离别之苦了？”

立仁哼笑一下，不接话。

“报应。”立华还不想放过他，彷佛一定要狠狠刺痛他的心、让他的心在滴血才肯罢休。

“她知道你去做什么？”立华好奇地问。

立仁摇头，又点头：“我没说，她能猜到。”

“你也真是。”立华责备，“什么时候不行，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你知不知道，女人这个时候最需要丈夫在身边。”

“这不是小事。”立仁很强硬地辩解，“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就是你们男人，关键时刻，我们女人就成了你们的小事，成了你们的牺牲品。”立华挖苦。

立仁苦笑。

立华还想要说几句难听的话，但转眼看见立仁一下子衰老十年的疲惫神态，马上又心软，情不自禁为立仁哀伤起来。

踌躇良久，立仁还是要回卧室面对林心。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推开了卧室的门。

大灯没有开，只有书桌上的台灯照亮书桌周围不大的一片区域。林心坐在书桌前，背对门口。

“你还没睡？”立仁一边问，一边往前走。忽然脚下有些异样，垂头一看，竟然是踩到了一张照片。

再定睛细看，就见地毯上竟散落着许许多多照片。借着昏黄的台灯光芒，他看到了照片上林晖的笑脸。

他弯腰拾起一张照片。虽然是仓促的抓拍，但时机掌握地正好，很专业，将一对男女含情脉脉的瞬间，清晰无误地呈现在相片中。

男孩子健康、阳光，女孩清秀、靓丽，火红的木棉树下，有如许美好的璧人，怎不令人感叹？

然而，谁能想到这看似美好的表面，又有多少暗潮汹涌？

他将照片轻轻放在书桌上，仔细搜寻着合适的开场白。

然而，林心却像是突然苏醒的壁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抓过那张照片，狂躁地，用力撕了一个粉碎。

立仁撇一下嘴，不做声。对于她这样激烈的反应，他并不感到意外。当初他发觉林晖的恋人竟然是“她”，也震惊之极。

“你在骗我？”林心出声。她为他收拾行李，却在无意中发现了这组照片。

立仁可以听得出，她的牙齿在哆嗦，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而我竟然相信你？”她的声音尖利起来，“我真傻。我竟然相信你。”

“不要这样说。”立仁拉长语调，试图缓和这种紧张的局势，“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为我？”林心冷笑，“你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立仁轻笑，说：“为你，为孩子，不都是一样？”

“小晖不是你弟弟，你不会在乎他和谁恋爱。”林心悲哀地说，“当然不能因为他，影响到我肚子里的孩子。”

立仁迎向林心的视线，没有任何表情。

“你做得很好。”林心语调伤感，“你保护了我和孩子。”

立仁握住她的手，诚恳而温柔地道：“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无论任何理由，我都不应该瞒着你。”

林心盯牢立仁的眼睛，由愤慨竟变为讥讽，说：“您不愧是祖师爷。竟然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连同我的人，将消息封锁一个水泄不通。我甘拜下风。”

立仁自嘲一地笑笑，道：“因为大家都是为了你。”

林心轻笑出声。她彷佛受到刺激，变得有些心智失常，脸色变幻来去，情绪难以捉摸。

看着她，立仁更为担忧。事情远比他想得要复杂啊。哎，真他妈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事、国事，都凑到一块儿了。

林心一边笑，一边心疼，疼地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生生扯断了一般。方才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无数的往事扑面而来，像是汹涌的海水，让她窒息。

从上海滩，到台北，转而去高雄，再回到台北，为了养大这个弟弟，她付出了多少？这期间的种种心酸和屈辱，就连小凡也未必全然知晓。她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奉献出整个青春，难道就是为了送给“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弟弟，她的小晖，竟然“爱”上那个女人！这简直就是一种讽刺。不，这是叶综的阴谋。他想要继续折磨她。

“小晖怎么会喜欢她？”林心愤然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的父亲，侮辱林家。这是奇耻大辱。”

立仁暗中冷笑。

“谁都可以，甚至是温蒂，我也可以接受；但是甄菲菲！我死，都不会答应。”林心厉声道，同时用眼珠子狠命瞪向立仁。

立仁一个错愕，心里有点儿慌，忙委婉地劝道：“用不着这样气势汹汹。”

“不然怎样？”立仁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林心，极尽刻薄地说，“难道我还要哈哈大笑，庆祝我的弟弟俘虏了一位绝代佳人？”

立仁咧一下嘴。说：“这不过是小男孩的一时意乱情迷，等过去这阵子，便烟消云散了。”

“如果不是呢？”林心反问，“有些人，是一生都不忘旧情的。”

“这也有可能！”察觉林心要将“战火”蔓延到他身上，立仁不再退缩，立即反攻，冷声道，“比如某人，执着于青梅竹马。”

林心冷笑，说：“你一定知道甄菲菲是谁的人吧？”

立仁不答。

“她是叶综的女人，现在却搭上了我弟弟。”林心厉声道，“她一定受过训练，非常了解男人的心思。像她这样的女人，要将小晖这种年龄的男孩子抓在手心里，简直是易如翻掌。”

“你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立仁调侃。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心不满。

“不要小瞧了你弟弟，更不要小瞧了男人。”立仁说，“谁把谁抓在手心里，还不一定呢！”

“所以你明明知道他们的恋爱，还不闻不问？”林心指责。

“我能怎么样？”立仁故意摆出委屈的态度，“你弟弟压根儿不搭理我。他比我弟弟还难对付。”

林心哼笑，猛然眉峰紧蹙，追问：“你到底找谁看住我弟弟？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根本就是一个废物。”

立仁笑笑，戏语道：“这男人和女人的事，外人是看不住的。”

林心打量一番立仁，猛然眯起来，用一种立仁极其陌生的神情再次上下端量他。

她这怪异的表情，使立仁极为不舒服，彷佛是五脏已被这个年轻他三十岁的女人看个一清二楚似地。

“我记得，在新加坡，甄菲菲似乎特别关注你。”林心缓慢地说着，与此同时眼珠动也不动地紧盯着立仁的眼睛。

“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年轻太太，当然引人注目。”立仁戏语，神色中全是戏谑。

然而林心却不会被他的笑容糊弄，她冷静地判断道：“她以前见过你。”

立仁继续笑，说：“既然她是叶综的人，见过我的相片之类，也不足为奇。”

林心接受了这个理由。在叶综的私人书房里，的确有一张他和立仁的合影，背面还有立仁的题词。

“你知道吗？甄菲菲甚至已经去过我们家。”林心又气愤地说，“我妈竟然还很喜欢她。荒谬之极。”

“你母亲也是被蒙在鼓里。”立仁说。

“她现在知道了吗？”林心问。

“应该是不知道。”立仁回答。

林心还是愤愤不平。

立仁十分无奈。她这种坚硬的性格，旁人多说无益，除非她自己能想通。

“你放心，我已安排林晖出国留学。他一走，这罗曼司也就结束了。”

林心看着立仁。

立仁郑重其事地道：“你可以回家去问你妈妈。护照已经办好。林晖随时都可以走。”

“他同意留学？”林心疑问。

立仁心里咯噔一下。林晖不肯走，费明已黔驴技穷。这两天，立仁正烦恼此事。然而他怎能将这个忧愁转嫁给林心？于是他轻快一笑，说：“当然。他不是一直盼望能去美国深造吗？有这样好的机会，岂能错过？”

对立仁的话，林心将信将疑。

“那甄菲菲呢？”林心还是担心。

“她不是小女孩，应该明白，这种事情，绝不会有任何结果。”立仁故作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不可思议。”林心喃喃自语，“小晖怎么会喜欢她？”

立仁沉重叹息一声，按下心头的烦躁，劝道：“明早，你去问问立华。当初费明那个时候，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放宽心，男孩子，总要经过这么一个阶段，然后才能长大。”

“你也经历过？”林心遽然将“矛头”对准了立仁。

立仁没好气，佯怒道：“你有完没完？”

“没完。”林心迎着立仁的怒气，颇负气地道，“你不是还喜欢过凌姐吗？”

“放屁。”立仁骂起来。

“你要是对凌姐没另眼相看，汤沐雨能将她放到你的专机上？”林心叫道。

“谁说得？”立仁几乎跳脚，“少他妈胡说八道。汤沐雨这个王八蛋和立青这个小混蛋，把老子算计了。早晚一天，我要和他们算这笔账。”

看他急于辩解、心急火燎的样子，林心偷笑。

“你想游过台湾海峡去算账？”林心调侃，“谁信呢？”

立仁洋洋自得地笑笑，说：“爱信不信。”

林心瞥他一眼，心想：难不成他这次去香港，能见着他弟弟？

“好了，去睡吧！”立仁赶忙催促，“明早我还要赶飞机。”

他这样说，林心也不能再过多为林晖的事纠缠他。毕竟明早他就要“出征”了，她当然希望他能愉快地踏上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