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第 135 章(1 / 1)
挂断何有芳的电话后,林心失眠了!
小凡去美国已经三个多月,只来过三张风景明信片及聊聊数语。有关她的病情,关于小渝的父亲,等等,所有林心最关注的问题,她只字不提。
她是一只飞离了牢笼的鸟儿,自由地飞翔!
而她的亲人却为她牵肠挂肚。
“哎!”不由自主地,林心轻叹两声,翻转身体,竟一下子和立仁四目相对。黑暗中,夫妻两人的目光都瞪大了。
立仁有些无措,情急之下,竟急忙转身,背对着她。想到她是因担忧何民耕安危而失眠,他心里很不是味道,却又不能明说,更不能表现出来。
“你也没睡?”林心叹息,伸手为他拉拉被头,压好被角。方才他转身太快,被头滑落下去了。
她这样关怀的举动,蓦地又令立仁感动。他转过身,将她揽在怀里。她则温顺地靠紧他。
“何民耕不会有事的。”立仁终于开了“金口”。
林心怔一下,没接话。
立仁继续道:“他是经国特意挑选、精心培养的人才,哪里能因为死一个小日本鬼子,就被毁掉?
当然,我们总是要做做样子,给他一些处罚。一方面,我们也要给美国一个交代,平息这场纷乱;另一方面,也是给何民耕一个经验教训。他年轻,还缺少历练;仕途太顺,不是什么好事;经历一些挫折,宦海沉浮,更有助于他以后为国效力。倘若他能顶住这个风暴,就证明他还算是可塑造人才,以后会有大用;如果他经不住,说明他还不行,难堪大任!
所以,这件事,未必就是坏事。
这几个月,他在台北也太红了!人,红大了,是非多,容易树敌,变成靶心;现在退出漩涡,韬光养晦,以备未来整装待发。”
“这是谁的意思?”林心问。
“无论是谁的意思,总之他没事。”他说,拍拍她的手背,再道,“你不必忧虑太多。”
他这话有些酸味?林心暗想,想要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一言不发了。
“这些事,你心里有数则可,不要外传。”立仁叮嘱。
“我知道了。”林心答。
大约两天后,苏珊带了一大网兜营养品来看望林心。两个好朋友先在楼下客套说笑一通,才来到楼上育婴室。
苏珊打量着一屋子的婴儿用品,逐渐地,眉眼之间竟然有了一些伤感。这使林心诧异,但她不动声色。须臾感伤之后,苏珊便又恢复了她往常的神采飞扬。
她顺手抓过桌上的一个芭比娃娃,玩弄着娃娃的金发,笑说:“哟!你们家还有这种时髦玩意儿?她好可爱!”
“这是海伦送的。”林心颇讥削地说,“我就看不出什么可爱来!立华姐也说:娃娃做成这般模样,人不是人,妖不是妖的,不伦不类,彷佛是变种似地,分明是一种对女性的羞辱。”
苏珊斜瞅着林心,诡异地笑两声,说:“这叫芭比娃娃,在美国十分流行的。”
“洋人流行的,未必适合中国人。”林心断言。
苏珊再笑,说:“你又来了!”
“洋人就是想用他们那一套来规范这个世界。”林心又说,“而我们呢?因为这一百年的失败,突然间失去了自信,觉得样样不如人,跟在西方后头,拾人牙慧,结果,学得不伦不类,画虎不成反类犬。”
苏珊瞅着她,状似调侃地说:“你口口声声讲讨厌西方,可是我看你倒是交了许多西方的朋友。”
林心失笑,说:“我西方的朋友?那不就是你吗?”
“我怎么算是西方?我是正宗的国货!”苏珊强调。
林心嘲笑地笑一下。
“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打通了劳伦斯博士的关节?”苏珊凑近林心,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地询问。
林心一愣,问:“什么劳伦斯博士?”
“你还装蒜?”苏珊不满。
林心认真地问道:“他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你认定我会认识他?”
“这一次,正是因为劳伦斯博士,尼克松的密友,提出一项折中的提案,意外的帮助你的何民耕解了围。”苏珊笑嘻嘻地说。
你的何民耕?听起来,分外刺耳,但林心决意不予理会。
“这简直就是一匹黑马!有谁料到他会关注亚太的事务?况且之前他还公开声称:美利坚应该将更多精神放在西方,而不是远东。”苏珊再说。“冯牧说,能请出这样一位重量级人物,撇开了许多纷扰和利益纠结,顺利地摆平日、美、华三方。这一招棋,实在高明。”
“对此,我一无所知。”林心刻板地声称。
苏珊挖苦道:“你像是国府发言人。”
“你过高的估计了我的能力。”林心换了面孔,诚恳地解释,“如果我的手真能伸到美利坚去,又怎么会想要求助你的力量,去帮助我的妹妹?”
苏珊愣住,脱口问:“不是你?那会是谁?”
“一定是美国人耍的两面手法。”林心说,“他们惯于充当调停的角色,喜欢把自己扮演成法官。”
苏珊摇头,斩钉截铁地论断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你也是瞎操心!”林心嘲弄,“管他们如何闹,你的服装照旧卖!不然,难道你是想做成汉代的陆贾?”
苏珊妩媚地笑,说:“我想做,也没那个资本啊!倒不如你来做,说不定,公私兼顾,双丰收!”
林心盯着苏珊的眼睛。
苏珊坦然而平静地迎上去。
两个好朋友,互相对视,周遭十分寂静,浓烈的阳光射进房间里,照着空气中的尘沙飘荡,隐约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彷佛无法承受这空气的重量。
就在这股叫人不安又慌乱的静默中,忽然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这笑声,像是一堆杂草,一下子充塞了林心的脑海,令她十分不快。自从有了那天晕倒时的“幻像”,她便对海伦起了戒心。
然而她绝不允许自己露出明显的醋意。
苏珊距窗子近,探头向外望去,就见海伦正陪着立仁沿着小径散步。似乎是立仁说了什么笑话,将海伦逗乐,笑得前仰后合。
苏珊有意无意地关注一下林心的反应。林心看上去很平静,板着面孔,一幅无动于衷的“淡定”!
“想开吧!像他这种党国元老,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苏珊戏谑。
在好朋友面前,林心稍稍露出情绪,不屑地冷哼一声。
苏珊再笑,说,“说不定呀,他哪里藏着一个姨太太,也未可知?甚或已经有了儿子!某一天,突然跳到你面前,比你还大,喊你一声:妈。我的天啊!”她胡乱说笑着。
林心强迫自己露出一丝微笑。
理智上来讲:立仁怎么会和这个海伦有什么瓜葛?然而她又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性:与有着阴森过去的、已千疮百孔的她相比,海伦是如此干净、温暖和灿烂;也许海伦永远不能真正理解杨立仁,但是不能否认这个现实:海伦是美好的。而凡是人类,都会喜欢美好的事物。
立仁的笑声证明:他享受着与这个美好的人进行交流。这像是一种背叛,尽管只是心理层面的的,却如千万根针正刺痛她的神经,让她难以安寝。
她也曾经这样美好!然而最终,所有的美好都被丢弃在臭水沟里,任人践踏!
林心将阮成和金英婚礼过后,并没有立即返回立仁身边,而是去公馆那边与祝勇共事。古长庆继续留在费府做副官。
海伦几乎天天来费府,像是上班似地,准时准点,时时跟在立仁身边,有说有笑。反而将林心这个正牌的杨夫人,“闲置”在一边,俨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天气一天天的炎热起来,海伦也一天天融入到费家的生活中。
然而,相较于这感情的困扰,林心却更忧虑另外一件事:立仁正在参与两岸接触的事务。尽管立仁不曾明说此事,但新加坡之行,凭着林心的聪慧,又岂能看不出一丝端倪?而立仁又不曾刻意隐瞒,因而于此,夫妻二人早已心领神会,只是没挑破而已。
国际形势越来越微妙,对岸入联已不再是空喊口号,钓鱼岛即将成为日美勾结的牺牲品;在台湾,老总统即将退出政治舞台,年富力强的院长带着与总统全然不同的气质,就要执掌大权。1970年,像是一个分水岭,新旧交替。
就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变动之际,立仁再一次投身一场无法预测未来的事业中去,这怎能不让林心忧虑?
偶然,在某个夜深人静之时,她会比较悲观地想:
眼前的幸福,其实是海市蜃楼,像是暂时的停顿,也许不用多久,一场暴风雨将席卷一切。
从前,她的父亲不顾一切地冲锋,结果落得她们孤儿寡母流落孤岛,凄凉度残生。
如今,她的丈夫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这是他们的秉性:看准一个目标,至死不渝。十分愚蠢,十分天真,也十分可爱。
和林心的烦闷相反,立仁却从容而悠闲。
私事上,不但有可爱的娇妻,而且一个拥有他血缘的孩子即将出生,这曾是他一度不曾、也不敢设想的美梦;在他的一生中,似乎是第一次展开了一副温柔而缱绻的幸福家庭画卷。
公事上,对岸已经传来好消息。左百儒返京,面见了毛。通过景先生送来讯息:双方可在8月初,再度在香港会面。届时,将有更多细节进行交流和沟通。这应该算是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从试探到接触。回家,似乎已指日可待!
这一天,他坐在院中的躺椅里,晒着温暖的太阳,闭目养神。
似睡非睡之际,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也许几年后,就在这样一个蝶舞莺飞的春天,他就回家了!也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坐在醴陵的老房子中,院中的海棠花开了,一树白,似雪,一树红,似彩霞,淡淡的幽香飘摇,浸染着每一片砖瓦、每一卷书页、每一块骨骸;飞过高墙,深深的长巷里,传来乡音十足的叫卖声,依然如孩提时代一般,勾起他的食欲,让他雀跃……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立仁脱口吟咏出这首古诗。
林心挺着大肚子,缓缓走来,笑道:“原来你想家了!”
立仁抬一下眼皮,又闭上眼,慢吞吞地道:“难道你不想家?”
林心浅笑,以做默认。
立仁又睁开眼,闲聊着问:“难得今天家里安静!她们都去哪儿了?”
林心点头,说:“立华姐和婉仪去刘太太家打牌了。”
其实立华出门之前已告知他,而他竟然给完全忘记了。林心也不提醒,只亲昵地靠近他。他顺势一拉,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同时皱眉,惊呼道:“你重了!”
“那是当然,我是两个人嘛!”林心有些骄傲地撒娇。
立仁笑起来,戏语道:“是,我的孩子妈!”
林心脸红,推搡着试图站起来。
立仁反而抱得更紧了。
“松开手!”林心佯作生气,低声警告道,“旁人会看到。”
“谁看到?”立仁一副满不在乎地强调,又用颇桀骜地神气,说,“谁敢看?”
林心低笑。
夫妻调笑一番,接着闲聊几句。
立仁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海伦呢?她今天没来?”
林心的笑容立即隐去,淡然道:“谁知道呢?你可以叫古长庆去接啊!”
立仁眼神一暗,马上又现出古怪的笑容,颇带一些警告意味地说:“不要无事找事,自找不快,啊!”
林心不接受他的警告,反而加重语气,很是嘲讽地叹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望穿秋水,不见伊人!”
立仁依旧在笑,戏谑道:“我还没那么下作吧!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天仙下凡!”
“林娥也不是天仙,你不是照旧迷了十多年?”林心极力嘲讽。
立仁恼怒,眼神透出一丝愠意,但照旧平淡,警戒说:“适可而止!现在,只有我们两个,随便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叫外人听去!我这张老脸倒没什么,只是怕毁了人家小姑娘家的清誉。”
“好体贴!”林心夸张地感叹,“我怎么就没福享受呢?”一边说,一边推开他,站起身来。
“立仁终于耷拉下脸,阴沉地道:“你有完没完!好好的事情,好好的人,却被你这几句话给糟蹋了!是不是在你的心底里,这世界上就没有一点儿干净的地方?”立仁来了火气,瞪着她。
“我当然是不干净的。”林心声色俱厉地回应,用力冷哼几声,全身哆嗦,面如寒冰。
立仁有点儿懊悔,想要劝解,但转而又怒她“妄自猜测、自生烦恼”,于是就保持了沉默。
他的默然只加重林心内心深处的自卑、自苦与自怜!人生可以犯许多错,但有些错,一旦铸成,就永无翻身之时!
见她脸色灰暗,隐约是泫然欲泣,立仁不忍,遂起身,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轻轻吻上她的鬓角。
这拥抱和吻顿时又使得林心稍稍欣慰,正想要转身说话。
院门处突然开启,海伦翩然而入。
灿烂的春光里,海伦一身亮丽的洋装,尽显青春,似一朵娇艳盛开的美人蕉,红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