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 60 章（1 / 1）
林心原准备去费家，却收到苏珊的信。按照她留的地址，林心去了西门汀附近，找到了苏珊的服装店。
苏珊和一个年轻的女雇员正在为开业做着最后的整理工作。
“你真要做生意？”林心很意外。她从未想过：苏珊会成为一个商人？
苏珊笑道：“当然！万事俱备，马上就能开业了！”她看上去十分兴奋，满面红光，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效率好高！见风就是雨，使我不得不对台北的官僚另眼相看！”林心戏语。
一个香港人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繁华地段开店。一般来说，光是那种必备的政治审查，都要耗费半年的时间。而苏珊不到两个月，就办成了全部手续。看来，苏珊的后台很强硬。林心暗想。
“开业时，你和曼莎一定要来捧场！”苏珊说。
“好啊！”林心热情地应允。
说不定那天，就可以一睹那位“后台”的风采！她岂可错过？
店内正乱，无处落脚，苏珊拉着林心去了隔壁的咖啡厅。
“你只经营洋装？”林心问。
苏珊挖苦她道：“你要抱守残缺，只穿旗袍，别人未必！毕竟首阳山上，只饿死两兄弟，老百姓最后还不是都做了周朝的子民？”
“你怎知我不穿洋装？”林心反驳，“在上海时，我不是都穿洋装吗？我的英文成绩也比你好！”
“我进步了，你倒退了！”苏珊说。
林心轻笑，问：“何谓进步？何者倒退？穿旗袍未必是倒退，穿洋装未必是进步！你不要以为欧美的一切就都是进步？大机器就是进步，工业革命就是进步！两次世界大战就证明：从启蒙时代以来，哲学家们所宣传的所谓的‘进步’是存在巨大的漏洞的。这些‘进步’同时也蕴含了使人类自我毁灭的内容。”
“诡辩！”苏珊断言。
“我是中国人，还是穿旗袍舒坦！”林心从容地说。
“你是平胸，穿旗袍根本就不好看！”苏珊直言不讳。
“你？”林心竟羞红脸，马上反击，不悦地道：“你胸大，最适合穿那些袒胸露背的洋装！我自愧不如！”
看林心突然动怒，苏珊得意地笑起来，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变成没有情绪的人，原来也会生气？还好，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意识到自己被苏珊捉弄，林心虽懊恼，心防却稍稍放松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偷看你爸爸的那些西洋画册吗？”林心悄声笑说。
苏珊用力点点头。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父亲书橱里发现了几本西洋画册，其间有许多裸体画。她十分好奇，又觉得一个人看危险。于是她就邀来两个好友，三个女孩聚在一起偷看。边看，边脸红，谁也不敢出声，一个个像是在犯罪。
一时之间，两人同时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久久无一言。窗外，秋风忽起，飘摇起几片落叶翻飞。
“你那是什么？”苏珊忽问，目光落在了林心的戒指上。
林心看一眼戒指，淡然答道：“是我妈给我的。”
“是吗？”苏珊盯着她的手指，带着明显的质疑，说：戴在无名指上，像是订婚、结婚之类的戒指！”
“你怎么会一直没结婚？”林心迅速将问题抛回到苏珊身上。
苏珊品一口咖啡，右手像是下意识地抚摸起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目光转向窗外。“其实，我早就结婚了！”她的语气哀婉低沉。
林心没有太多惊诧。和曼莎不同，她从来就不认为苏珊是个轻佻的女性。
“只是他早就死了！”苏珊又说，说到这里，她的手颤抖几下，几乎握不住小勺。
林心握紧苏珊的手，无声的安慰她。
“我们只做了三天的夫妻。”苏珊轻声诉说，“可是那三天就像是三十年，像是我的一生，也许更长。”她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故作笑容，自嘲道，“我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太多愁伤感了！”
林心摇头，真诚地说：“我很钦佩你这种对感情忠贞不渝的态度。大多数人都随遇而安，不能坚守。”
“你呢？为什么一直不结婚？”苏珊好奇地追问。
林心淡笑，说：“没赶上好时光，想要找个好男人很难。”
苏珊不信，道：“你不说实话，我就去问曼莎！”
“她那些八卦，你还敢信？”林心取笑。
“空穴岂能来风？”苏珊反驳。
林心但笑而已。
“何民耕呢？”苏珊又问，“来台后，你们都没有联系吗？”
“他为人上人，我为人下人！”林心轻叹，“昨日之事，何必再提？”
苏珊皱眉，不解地说：“以前你可不这样自轻、自卑！”
“岁月改变一切。”林心笑说，“其实你也变了。以前你最轻视商业，而今却要来做生意！我看你，不是很主张变革吗？难道时代要变，人还能固守原地？”
苏珊点头，说：“是啊！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和人？我们都是在不断变动地世界里生活，无法更改过去，也无法预知未来，但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改造世界。”
“这是谁的哲学观点？”林心笑问，“很有意思！”
“卡尔·马克思！”苏珊毫不避忌地答。
林心笑，感叹说：“原来美人也不是不读书啊！”
苏珊说：“我们的家庭主妇，亲爱的莎莎，还看萨特，你信吗？”
林心摇头。
“人，是很奇妙的。”苏珊评论，“我们千万不能被表象所蒙蔽。”
“画虎容易画骨难！”林心叹息。
苏珊笑。
在要了第二杯咖啡时，苏珊收敛了闲聊的面孔，低声问：“我上次拜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心轻轻摇动小勺，缓慢地说：“听说那夫妻的情况还好，身体健康。”
“就这些？”苏珊很失望，“能否搞到书信？”
“你一定了解：赵案不但复杂，而且至今都很敏感。我也是拐了许多弯，才打听出这个消息。”林心谨慎地解释。
苏珊字斟句酌地道：“有人说，只要能搞到赵明德的一封家信，他就可以提供对岸更有价值的情报。”
林心沉默。这个条件很诱人，但更像是一个圈套。
“我想，也许通过这个途径，可以交换得到你父亲的消息。”苏珊又说。
林心的心头立即收紧。为了父亲，她必须承担一些风险。
“你听说过吗？对岸似乎有意松动对外政策，或许将允许一些已经释放的战犯，去香港，甚至是美国。”苏珊凑近林心，几乎是耳语。
“是吗？”林心做出惊诧的神情，又问，“确切吗？会不会是以讹传讹？或者只是投放一个鱼饵？”
“至少你该试一下。”苏珊建议。
“我可以问一下吗？那个人，是在香港，还是在美国？”林心追问。
“在香港！”苏珊回答。
“他为何如此想要得到赵明德的信息？他是赵家的人，还是赵家人委托了他？”林心再问。
“是委托。”苏珊答，并解释，“他是个老手，以前的老军统。50年代以来，一直在做情报生意。市面上对他的评价还不错。”
“老军统？”林心捉摸，“我很奇怪，你如何和一个老军统联系上的？”
“当然中间还有一个人！”苏珊坦然回答，“你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对你说，他曾是我父亲的学生，一直追求我。我离开大陆以后，他对我非常照顾。如果没有他，我恐怕早就饿死在美国了。”
“你将我的事情告诉了他？”林心缓缓地问。
“对不起。”苏珊歉疚地说，“但我一心想要帮助你。我想，如果我们掉换一下位置：现在是我的父亲在对岸，而你有一条路可以帮到我。我相信，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我。或许，你会认为这样太轻率。可是，请你相信这个人。他为人很仗义，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物！”
“是他帮助你开了这个服装店？”林心问。
苏珊笑，说：“他根本就反对我来台湾。他希望我去美国和他结婚。而我，则很想单独开创一份事业。”
“你就如此看好洋装？”林心颇嘲讽地问。
“你等着吧，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穿洋装，而不是穿旗袍；而且更多的人会想要追随巴黎的时尚，追逐世界的潮流。我这个洋装店，不仅仅是卖洋装，而是要将最流行的国际时尚介绍到台湾来，让台北的上流社会也穿上好莱坞女性最喜欢的服装款式。”
“你的野心不小！”林心轻叹。
苏珊自负地笑，道：“没有野心，何来动力？”她一摆手，转回正题，低声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至少你得试一试。”
林心做一个很无奈地表情，说：“就算机会很好，但我没有门路啊！赵明德被软禁，任何人都难以接近他。”
“听说，他信奉了基督教。”苏珊耳语，“老蒋允许他，一个月去一次士林的小基督教堂参加礼拜。”
“这样的消息，你的那位他也能得到，很不简单呢！”林心故意赞叹。
“和你一样，也是拐了许多弯！”苏珊回答，语气里些微带着点儿讽刺。
她们曾经失望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而今却在这里互相试探、揣摩，不能不说是一种人世的讽刺。
“可是那个地方，老百姓还是无法接近。”林心摇头慨叹。
那个基督教堂，因起靠近总统官邸，而今俨然已是蒋家的私人教堂，能够参加礼拜者，皆是蒋家的亲近人员，一般权贵也是无缘。
苏珊盯着林心的眼睛，说：“我相信，你肯定会有办法的。”
林心轻轻叹气。
两人正说话间，咖啡店门前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林心正对着店门，随着这响声，她抬起头，正和进门的老马打一个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但均马上恢复平静。
跟在老马后面的人，大约四十来岁左右，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他顺着老马的目光盯住了林心，上下打量一番。
苏珊掏出化妆镜重新补妆，并随意地叹息着：“哎，这女人真经不起岁月的折腾，一天天过去，老的没法看。”
“美人迟暮了！”林心嘲讽。
苏珊轻笑。
辞别苏珊，林心坐上一辆公交车。车子行驶过两站后，一人气喘吁吁地跳上来，竟然是老马。
他径直来到前面的座位坐下，低声道：“林老师！”
“有事吗？”林心装糊涂地问。
“我想和您说件事。”老马满脸严肃，用十分恳求地语气说。
“说呀！”林心做出一副十分无知的表情，好奇地催促。
老马压低嗓音，缓慢地道：“林老师，您大约也听说过，以前，在大陆，我有个未婚妻。我们感情非常好。我父亲早逝，我和我母亲都是由她家人照顾。可以说，我和她，我们之间，不但有情，还有恩。而今我们分隔两地二十年，魂牵梦绕，生死两不知。所以，我违反规矩，找了一个渠道，想要和她取得联系。”他言语诚恳，表情凝重，目光里隐约闪动泪花，“林老师，我求您，忘记今天看到我的事情。我向您保证，我绝没有做任何出卖党国利益的事情。我只是为情所困。”
林心不看老马，望着车窗外徐徐倒退的树木，问：“你这样下山，别人不知道吗？”
“我当天返回，没人怀疑。”老马说，“就算有人问起，大不了我就说出来找女人。再者，现在长官也不在山上。”
“你瞒不过他的。”林心轻声警告。
老马默然，露出十分可怜的表情。
“别担心，我不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林心安抚他。
老马露出喜色。
“以后我还要请你多帮衬。”林心又说。
“应该是属下请夫人帮衬。”老马恭维。
林心故作羞怯地垂头，说：“什么夫人？不要乱说话。”
老马笑，说：“长官已派阮副官通知了山上。大伙儿都想着要给长官好好热闹一下！实话对您说吧，之前，大伙儿还曾做赌注，赌长官和您能否玉成好事。”他戏语。
林心做含羞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