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 56 章(1 / 1)
午饭时,立仁才下了楼,脸色还是铁青。只有面对孩子们时,他才会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婉仪依据西方的宴会习惯,早已在饭桌上摆好了名牌。她着意将林心安排在立仁身边。
“舅舅!”费明指着一桌子饭菜,说,“今天中午,婉仪特意吩咐厨师做了您喜欢的饭菜。您可一定要尽情享用!”
立仁面无表情。
立华冷哼一声,说:“我们可算是一张热脸贴上了他的冷屁股!”
立仁垂首,面色变幻来去,终于绽放出一张刻意为之的夸张笑脸,对立华说:“我一直都说: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到哪儿也不如在家里。”转而又对吴融说,“你也要常回家吃饭,推掉那些无谓的应酬。”
“是!”吴融回答。
立华鄙夷立仁快速变化的脸色,讥讽道:“知道家里的饭菜香,就要常常回家吃饭。不要只将好听的挂在嘴上。”
“好!好。”立仁向立华赔笑着说,拾起筷子,吩咐说,“吃吧!饿肚子,可不好!”他一边说,一边为念荪和念中以及吴融的孩子们夹菜,吩咐阿桔挨个为他们送过去。
接着,立仁又夹起一块辣子鸡块放进林心的碗里。
他这一举动,让在座所有的人都吃惊。林心很尴尬。
他却满不在乎,继而又夹了一块肘子肉放过去。见林心将鸡块和肉都拨到碗边,他皱起眉,不悦地问:“为什么不吃?减肥?”他不屑地瞥她两眼,“已经很瘦了!”
“我不太吃肉。”林心低声说。她并不想在饭桌上引来杨、吴两家的注意力。
立仁讥笑,说:“你想学佛?吃素?”
“没有。”林心回答,“我吃。”今天杨立仁阴晴不定,她还是不要和他硬顶。
立仁挥手叫过来阿桔,让她端来一碗白开水;然后将那鸡块放进白开水里,涮了涮,说:“你不是不爱吃辣吗?这样总行了吧!”
饭厅里十分静寂,众人虽然都在各吃各的,但眼角总忍不住瞄向立仁。
他这样前倨后恭,自己作贱自己,到底是哪里有毛病?立华暗骂!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湖南人!一口辣都不吃。”立仁责问,“这像话吗?我记得,林娥很能吃辣!”
唉!杨立仁,我能说你什么好?立华叹惋。
费明也缩起了头,担忧立仁又将矛头对准自己。
吴融夫妻有些坐立不安。这一顿湘菜,实在不那么容易吃啊!
“我一吃辣,皮肤不好。”林心急忙解释,心里不禁打鼓:今天他是怎么了?简直像是六月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令人不安。
立仁十分认真地端量她的脸部,说:“我看很好啊!很漂亮!”
“嗯嗯!”立华故意大声清嗓子。
立仁看向她。她向他示意:这里还有很多人,拜托你收敛一点儿。
“这女人啊,还是年轻漂亮地好!”立仁拉长了声调,慵懒地说,“想当年,我们立华,在广州,那也是一枝花啊!记得,当时我一去,在中央党部,知道楚材是如何介绍我的吗?”他模仿楚材的腔调和举止,道,“这一位是我们妇女部,杨立华的哥哥!”他夸张地叹气,“一到舞会里,大家闻听杨立华的哥哥来了,都过来和我握手,个个争着,想要做我妹婿!”
对于立仁的调侃,立华不以为意。
立仁并不想停下,继续说:“她这一漂亮,不打紧,搞得立青那小子,迷糊了方向,一下子投入了□□的怀抱!”
“立仁!”立华警告他,“吃饭!”
“你参加过秧歌队吗?”突然立仁的话锋又转向林心,“我记得,你说过,在重庆,你参加过什么演出?”
“是蒋夫人组织的给保育院的孩子的演出。”林心坦然回答,“我们有个小合唱,一首美国乡村歌曲,具体的名字和歌词,都不记得了!”
“那时她还太小,哪里能参加秧歌队?”立华说。
“不过我看到过他们的演出,就在抗战胜利时。”林心又说,“我们还追逐着他们,一直跑到八路军的办事处。”她轻笑两下,说,“那是一种红色的海洋,热火朝天,身在其中,好像一个人可以永远的青春、永远的火热。”
她的话让婉仪很不安,偷偷戳一下费明。费明安抚地握住她的手。
“像是在热恋!”立华补充。
林心笑着点点头。
立仁撇一下嘴,很不屑。
“就和你想要刺杀三省巡阅使差不多!”立华对立仁说。“照你的理论,革命和爱情都需要狂热!”
闻此,吴融夫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但见立仁板着脸,他们忙敛住笑容。
“你那时去过八路军办事处?”立仁问林心。
“我家离那儿并不太远。”林心回答。
“进去过?”立仁的目光变得精明。
“我进去过。”费明插话,“是舅舅你带我去的。”他想给林心解围。
“那里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的。”林心说。
“你父亲怎么会选择那么个地方安家?”立仁问,口气虽淡,可话里有深意。
林心平静地道:“他在前线杀敌,哪里能替我们安家?我们是随着军人家眷,从武汉撤退到长沙,又从长沙辗转到重庆。多亏了我母亲的一个老同学,我们才能在重庆住下!后来,到这边能安家,也多亏了那个人。”她说着,神情暗淡下来。
她的平淡讲述却一下子勾起了大家的兴衰之悲,一时满座皆沉默。
“吃放,吃放!”立华催促,快速扫除冷场局面。
饭后,立仁将吴融叫进书房。两人关门聊了好一阵子。
婉仪摆下麻将桌,招呼吴太太、林心去打麻将;林心说不会,却勾来了梅姨的牌瘾。虽然她对现实的生活常迷糊,但牌桌上丝毫不手软。为凑台子,婉仪又用电话叫来隔壁的刘太太。
一晃过去两个小时,立仁和吴融走出书房,却见这群妇人摸着麻将牌,一个个满脸兴奋。
“吴融!你来替我。我要去喝杯水。”立华喊。
吴融早已跃跃欲试。立华一声令下,他立马上过。
“你怎么不打?”立仁问林心。
“我不会。”林心说,“不过我妈妈是好手;一晚上打个八圈,可以将那三家输得摇尾乞怜。”
立仁轻笑,拉一下她的衣袖。林心会意,随着他悄悄走出去。
费府的花园并不大,一片精心保养的绿草坪,几丛芍药,墙角还有一棵梧桐;院墙上爬满多种绿色植物,有蔷薇,有藤萝,还有一些无名的攀附类植物,使三面的院墙上绿意盎然。
立仁的心情似乎突然又变好了,轻快地说:“过几天,让费明将他的学生带回家来,我们在家里搞一次烤肉会。”
“烤肉会?”林心说,“好时尚的节目。”这些娱乐节目,距离她已经很遥远了。
“婉仪喜欢这些洋气玩意儿,费明跟着玩。”立仁解释,“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还不错!你也要来参加。你还年轻,不要这样老气横秋。”他打量她的服装,“看吧,都穿成今天这样,有多好!”
林心淡笑。
“这两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直接问。
立仁将目光定在院墙上一朵盛开的粉色蔷薇上,非常谨慎,而且有选择地道:“我得到消息,叶综将你关在水牢里。”
“他知道我最害怕潜水。”林心平静地说。
“你将一切让自己扛着。”立仁说,“我本该保护你,却将你推入危险的境地。对此,我非常自责。”他的目光落回到林心身上。
林心迎视他的目光,十分谨慎地问:“您是因为叶综的背叛而生气吗?”
立仁不语。
“还好!”林心笑,她认为自己猜对了,不禁说,“吓了我一跳!”
“你吓什么?”立仁的眼神变幻莫测,“你在担心,我因为了解到你的过去而生气?”
林心的笑容僵住。
立仁却畅快地笑起来。
林心皱眉。他真的知道了吗?按道理说,叶综是不会泄露的!毕竟他叶综的计划需要我。揭开我的过去,对叶综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过,你越是这样,我倒是越发好奇了。”立仁笑道,“你的过去到底藏了些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惊天的阴谋?”他一脸戏谑。
林心却不能掉以轻心,她尽量放松表情,说:“实际上,今天,我就是来和您坦诚一切的。”
立仁愣一下,摆手,说:“我清楚,这一次,是你救了我。”他语调一沉,缓慢地道,“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个女人,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他望向蔚蓝的天空,叹息着说,“至今我都觉得这一点很不真实,像是南柯一梦。”
“一报还一报。”林心说,“我是报答您。”
立仁惊愕,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曾经救过你?什么时候?在哪里?”
林心摇头,说:“那些并不重要。”
“方才你还说和我坦诚。”立仁不满。
林心沉思一下,说:“还记得上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我曾经说:我在您身边的工作结束了。其实不然,叶局座命我继续留在您的身边。”
立仁不屑地发笑。
“他说,总统建议:让我嫁给您。”林心毫不隐瞒地复述叶综的话。
立仁皱眉:这喜事也来得太快吧?
“但是我不想。”林心清楚地宣布。
“为什么?”立仁叫起来,指着她手上的戒指,说,“这个,都戴上了!还说不想?”
林心抚摸着戒指,说:“费教授说,这是杨部长送给我的!”
“你装什么蒜!?”立仁怪叫。
“我的朋友说:女人该装蒜的时候,一定要装!否则,岂不是亏大了?”林心一本正经地说。
“你!”立仁气结,“圣人的话真不假: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林心低低地笑出声。
立仁冷笑,说:“不想就不想。世上又不止你一个女人!”
“我不想,一边做人妻子,一边监视。”林心认真地说,“我不希望,自己的家庭也变成一个战场,夫妻暗战,互不信任,互相猜忌。我受不了这些。”
立仁默然。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喜欢那种家庭。
“我是看着我父母幸福的婚姻长大的。如果得不到那样的婚姻,我宁愿不结婚。”林心说。
“然而,你又别无选择。”立仁说,盯着林心手上的戒指。
林心点头,说:“是的!叶综知道我的弱点,也会善加利用。我明白,经历文津这件事,他不会再信任我。我不能拒绝他的命令,然而,我也不想来害您。”
“你已经害了!”立仁无奈地道。他对她动了心、动了情,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她。
“当初,我不该去山上。”林心叹息,“我太傻了!”
“难道不是叶综派你去的?”立仁讶异。
林心摇头,说:“我在这里看到您的照片,很好奇,一时冲动,就决定接下这份工作。老话真是没错:谦受益满招损。是我太自大,结果将自己陷入泥潭。”
“我是泥潭?”立仁不悦。
“人类的很多感情,如亲情、友情以及爱情,都是泥潭。”林心说,“纠缠其中,难以自拔。”
“你害怕感情?”立仁断言,“因为你害怕失去自我控制力,害怕被牵绊,害怕被伤害!”
林心点头,说:“我喜欢工作,努力、勤奋、大胆、冒险,等等,它们占据我的生活,使我忘掉痛苦。我渴望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直都在高速旋转,永远不停。”
“最后,你就变成我这模样。”立仁自嘲。
林心笑。
阳光下,她的笑颜如花,尽管带着致命的毒,带着悲哀的荆棘,然而他仍旧为她沉醉、着迷。
有一些人,他们注定要飞蛾扑火。
“请您做选择吧。”林心说,“要我,还是不要。”
“我还有的选吗?”立仁反问。
“您可以考虑的。”林心说,“您自己也说了:世上又不只我一个女人。”
立仁苦笑。世上的女人多如牛毛,奈何他独恋一个?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另外……”林心迟疑着,垂下头,望着脚下的青草,“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希望您不会失望,我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立仁笑起来。
“笑什么?”林心不敢去看他,“这个很有意思?”
“你这个样子,倒十足像个黄花闺女。”立仁嘲讽,“扭扭捏捏,装腔作势。”
“无论您怎么想,我还是要说。”林心不理会立仁的反应,接着说,“我遭过很多苦。所以,如果我留下来,希望您能尊重我的意愿。”
“你相信我的保证吗?”立仁问,“你大约应该明白:男人的保证通常都是废话。”
“我相信您的保证。”林心说,“因为您是杨立仁。”
立仁看着林心。她的目光清澈如水,神情温柔,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令人不能不怜爱。
“你留下来吧!”立仁果决地说。
“让我一直监视?”林心问。
立仁冷笑,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谁不监视谁?哪一个能跑得了被监视?你不做,叶综会叫旁人做!与其别人,还不如你。”他用一种全然欣赏的眼神上下打量林心,“古人说的好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真恶心。”林心轻斥。
立仁放纵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