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 55 章(1 / 1)
再一次要去费府,林心特意找了一身花色较为亮丽的旗袍,又认真化了妆,并且将那枚翡翠戒指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林夫人来到她身后,从化妆镜里打量着女儿,十分认真地问:“你是要去约会吗?”
林心勉强笑一下,自嘲道:“我能和谁去约会?人老珠黄!”
“民耕呢?”林夫人轻声问。
林心很无奈地叹一声,说:“妈,不要再提这个人了!”
“为什么?”林夫人很不死心地问。
林心摇头,起身,抓起书包,往门口走。
“因为你无法原谅他的背叛?”林夫人突然很尖锐地逼问,“这就像是感情洁癖。只要对方一次,哪怕仅仅只是一次思想的动摇,你就绝对不会再给他一次革新的机会。”
已经走到门边的林心,站住了。她很惊异,原来母亲所了解的内情,远比她认为的多。可是往事不可追。她已顺从命运的河流,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我理解你的感受,因为很久之前,我也曾经是这样的。“林夫人再次语出惊人。
林心倏然转身,面对着母亲。
林夫人的目光,竟然一改常态,没有丝毫的回避,默默和女儿对视。
“她是谁?”林心试着猜测,“芬尼阿姨?”
林夫人点一下头。
“那是在什么时候?”林心缓缓地问,“我可以知道吗?”
“就在你出生之前。”林夫人平静回答。
曾经的伤痛已经抚平,她竟可以从容回忆了。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它可以磨平任何激烈的情感,使之成为最微不足道的记忆。
“所以,你因为爸爸的罪过,不喜欢生不逢时的我?”林心试着猜测。
林夫人不答。
母亲的沉默等于是默认。
已是早上七点多,院子里有各种混杂的声音:水声、说话声、锅碗瓢盆声,然而林心的耳中却轰轰然,乱成一团,任何声音都无法分清。
这太可悲!她曾经非常喜欢芬尼。可是这个人,却在她人生未开始之前,已经造成了她的痛苦。
“可是后来,我依然和你父亲成为最幸福的夫妻。“林夫人又说,“经历那样的挫折,我们都懂得了珍惜彼此、信任彼此。”
“你们很幸福,可是我呢?”林心痛心地问,“从小,小到我刚刚懂一点点事,我就知道我自己的亲妈妈不喜欢我。那种感觉糟糕透了!为了讨妈妈的欢心,我更听话,更乖,更温顺。可是都没有用,所以我也放弃了。”她用力摇头,“这真荒谬。如果真的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生下来?”
面对女儿的指责,林夫人却很平静,说:“因为我还是爱你的。又爱又恨,这样的情绪一直折磨着我。”
林心轻蔑地笑一下:这样委屈的口吻,倒和小凡很类似。她们才算是真正的母女:总是有很了不起的理由,来折磨别人的感情。
“你会恨我吗?”林夫人问。
林心淡笑,安慰道:“我是您的女儿,哪里有恨?”
“你还是恨的!”林夫人断言,“你一直都是感情很浓烈、很执着的人,一旦认准了,你是不会回头的。”
“如果你想要这样去理解,我也无奈。”林心无力地说。其实母亲才真是一个固执的人,而且好钻牛角尖。
林心拉开了房门。
“你今天要去哪儿?”林夫人问。
林心回首看了两眼母亲。今天的母亲,非常奇怪。好多年了,母亲从来不关心、也不过问她的行踪。
“这两天,阮先生又来过?”林心问。难道是她被关和在山里的这段时间,阮成来家里,和母亲说了什么?
“他在哪里当兵?”林夫人不答,反过来又问林心,“军衔呢?虽然我不喜欢军人,但要是你喜欢。我也无所谓。”
林心不在乎母亲的误解,说:“我要去一个雇主家,要这个暑假在山里的工钱。”
林夫人明显很失望。
林心拉开门,正好郑嫂走来,问:“夫人起来了吗?请过来吃早饭!”
“我吃不下!”林夫人在门里说,同时快速关紧了房门。
她又钻进自己的蜗牛壳里了!林心暗讽。
郑嫂也早已熟悉了林夫人的“小脾气”,向着林心笑笑。
“郑叔上工了吗?”林心望向厨房。平时,他们都是在厨房里吃饭。
“去了。这两天,他包了一个活儿。”郑嫂语调轻快地说,“每天就是来回跑三趟,工钱还不少。”看到林心要出门,她急忙追上来,说,“差点儿忘了一件事。昨天,老丁来过。他问学校的事。您别怪他急,听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本地的老婆。他忙着找份工作,好将婚事定下来。”
林心点头,说:“我会及早安排的。”小学恐怕不行了,她还需另想他处。
这一次,阿桔快速认出了林心,并且十分热情地说:
“舅老爷的座车还没到。吴长官和太太也已经在等了。”
吴融也来了?他应该是来汇报国防部关于这次金门驻军军中哗变的处理意见吧!林心暗思忖。
费家的客厅里,费、吴两家,齐聚一堂,大人们聊天,孩子们打闹,一片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见到林心,众人皆上前来寒暄说话。
费明和立华却同时被林心左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吸引住了。母子对视一眼,做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婉仪很亲热地拉过林心坐下,说:“上一次,您不是想要看相册吗?正好方才外婆拿了下来。”
林心看向梅姨,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目光里带着好奇与欣喜。
见秋将相册从梅姨处拿给婉仪。
婉仪闲聊着说:“好难得,这家里的照片都能保存完好。我娘家在大陆的那些照片,全都丢在逃难的路上了。”
吴太太在一旁说:“谁不是呢?我家的那些照片也是残缺不全。”她看向林心,问,“林老师应该保存了许多以前的照片吧?”
“我的照片都流入了太平洋的最深处。”林心幽默地回答,“如今,恐怕只有那些鱼儿可以一睹我曾经的风采吧!”
她的话逗乐了婉仪和吴太太。
林心打开其中一本相册,一张张照片看过去。婉仪凑上前,不时为她讲解。她看得津津有味。
“这是谁?”林心指着一张梳着齐耳短发女孩的照片,十分好奇地问。
答案似乎难以启齿,婉仪只笑一下。
“这是林娥啊!”不知何时梅姨竟然凑上来,坐到林心的另一边。
林娥!这个名字像是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里,使得原本闲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一起看向这边。
“她是立青的媳妇。”梅姨又介绍,“这是那一年,就是大少爷刺杀巡阅使的那年,她在上海照的,带回了醴陵,留在我们家一张。后来啊,抗战爆发了,我们要去重庆,我收拾相册,看到这张相片,还吓了一跳!哎呀,现在回想,就好像是在眼前啊!”
“真可爱!”林心由衷地赞叹。
“是啊!”梅姨像是突然找到了知音,叹惋着说,“她是越大越好看的那种女孩子。要不然,大少爷,那种鼻孔朝天的人,怎么会看上?”
“梅姨!”立华拉长了声调。这些虽然是老话,大家也都了解,然而总不至于也要在林心面前讲解吧!
林心却十分淡然。
那时,林娥应该14岁吧!正在青春的起点上,笑得这样灿烂,令人如沐春风。
这时大门外响起车喇叭声,众人忙出去迎接。
立仁大步迈下车,第一眼竟然就望见站在人群后、陪在梅姨身边的林心。
今天的她,像是特意打扮了,换下老气的蓝布旗袍,一身亮丽,使整个人顿时焕发出青春、热情的光彩。这和平日朴素、严谨的她,非常不同。
发觉立仁在观察她,林心微微向他鞠躬。
他穿了一身军装。灿烂的阳光照着那一抹绿色,晃动着勃勃生机。然而他的面色却和他的服装形成鲜明对比:他脸色阴鸷,目光冷漠,一张脸像是大理石雕刻而成,没有一丝柔软处。
对她的鞠躬致意,他漠然置之,仿佛她仅仅只是一个雇员。
发生了什么?林心不禁想。他轻视的态度,让林心感到无法描述的伤感。这似乎是她最害怕的一个局面。她即使整个世界都在蔑视她,她只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尊重。
“长官!”吴融上前,行一个军礼。面对阴沉多变的立仁,他有些忐忑不安。
“啊!?”看到吴融,立仁似乎吃了一惊,“你也来了?”
“昨晚,属下已和长官通过电话!”吴融解释。他本来是要去山上的,但是得知立仁要回台北,他才改来费府。
立仁大步进入房子,心不在焉地问:“你有事?”
吴融惊讶,但他没追问,用军人的口气答:“长官,是关于这次金门之事。”
这是怎么了?吴融心想,难不成杨立仁老得开始忘事?我来费府及要谈的这件事,昨晚我都已在电话里讲得很清楚了。这可不是平常的杨立仁的作为。
立仁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挥手招吴融上前,说:“原来是这件事!我太累了!”他叹息着。
“长官一路奔波,请先去休息。”吴融关心地说。
立仁摆一下手,说:“我早想过了,死罪已免,活罪难逃。关他五六年,算作他人生的教训!”
他这个意见,不但林心震惊,吴融也惊异。
“长官!”吴融迟疑地道,“据属下看,国防部已有松动。此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为益。”
“怎么,你们还想让他无罪开释?”立仁的声音提高了。
“原本,这也不该是他一个人的过错!”林心急趋上前,说,“您明白,他是何其冤枉!而今他已经失去一条腿,心理也遭到极大的创伤。如果再去坐牢,这孩子的一生都要被毁掉!为何我们宁愿毁了一个年轻人,却不想去成就一个年轻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杨立仁,应该付主要责任,是吗?”立仁叫道,目光如剑,直指林心。
林心没有畏惧,迎上去,平静地道:“我只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哈哈!看看,这女人要将自己打扮成圣母了!”立仁讥讽。
林心脸色灰暗。
“舅舅!”费明上前,试着打圆场,“先进去,坐下再说!”
立仁却还在瞪视林心,林心扭开头,不愿意看他。
感到风暴欲来,立华没好气地说:“进去吧!今天的太阳毒,再多站一会儿,我们就要晒糊了!”
立仁闷哼两声,一边往里走,一边叫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中更是有铁打的军规!犯上作乱,本该枪毙;饶他不死,已经法外施恩;再得寸进尺,我军威何在?”
见立仁已暴怒,吴融不敢再有质疑。
林心缄默不语。
客厅里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在立仁到来后,立刻犹如副热带气压临境,大人孩子,一个个皆神情凝重,大气不敢出。
立仁似也心绪不宁,突然他站起来,大声道:“我累了,要去睡会儿。”说完,他已健步如飞,直奔楼上的卧室。
“阮副官,到底怎么回事?”立华责问阮成,“他怎么就变成这副德行?”
阮成看看众人,做个很无奈地表情,含混地说:“可能这两天的事吧!”
“又有什么事?”立华怪叫。
阮成不能回答。
“吴融!林……”立华环视整个客厅,并无林心的身影,“总之,都不要上心。我这位哥哥,有时就这么奇怪。”
吴融笑道:“以前就听立青说起过。”那还是在黄埔。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同学杨立青的哥哥,竟然就是风头正劲、得到校长赏识的年轻红人——杨立仁。
林心默默走出众人视线,来到院子中。
外面的阳光很美好,但是她的心境却非常悲凉。一道绿莹莹的光线从眼前闪过。她随之看过去,竟然是手上的戒指。
“这是我姐姐的戒指。”梅姨竟然来到她身旁,说,“她很喜欢玉,不喜欢金银。”
“她是个怎样的人?”林心好奇地问。
梅姨轻叹一声,笑说:“她呀,是个很温柔、很细腻、很内向的人,偶尔有些多愁伤感,有时难以捉摸。大少爷的性格,就是有点儿像她。”她看向林心,劝道,“其实,这杨家的男人,都一个样。廷鹤也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越老越像个孩子。你呀,让他撒撒娇,发发他的性子,甭搭理他。过会儿,他自己就好了。”
林心露出笑意。
“这些臭男人,年轻时,威风八面,在外面耀武扬威;老了,想办事,人家嫌他老,有脾气没处发;只好回到家里,拿我们这些女人耍威风。”梅姨再说。
林心禁不住笑起来。
“笑了就好!”梅姨笑说,随即又问,“你们打算,是西式的婚礼?还是中式的?依我看,还是中国人的婚礼好,喜庆,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林心不知如何应答梅姨。
“哎!咱们杨家呀,也不知怎么了?多少年,就是没机会热闹热闹!”梅姨又感慨,“立仁,拖着;立华,也拖着,一直拖到老;总算等到立青结婚,又觉得不是味,笑不起来;费明呢?就在美国,草草了了地把事办了,闹得我好失落。”
林心无语。
这时立华走过来,笑问:“你们聊什么?”
梅姨抓过立华的手臂,热切地道:“立华!我想好了。立仁的婚事,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要省了。我还能活多久?难不成还要等到念荪、念中。我等不及了。”
立华诧异地看向林心,问:“你们已经开始商量这个?”
林心摇一下头。
立华会意,再来安抚梅姨说:“好,您说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再不然,我们索性将总统和夫人都请来。办一个轰动全台湾的婚礼!”
“好啊!”梅姨大喜,转过身,喊起来,“廷鹤,廷鹤!”一边喊着,她一边往院中走去,见秋急忙跟上去。
“廷鹤,听到了吗?立仁,立仁要结婚了!”梅姨快乐地喊着,眼前分明看到杨廷鹤就站在草坪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卧室的双层窗帘已全部拉上,宽敞的房间,昏暗、幽深、阴凉。
立仁掀开窗帘的一个小角,俯瞰着院子,外面灿烂的阳光分外刺眼,他的身体却不时感到阴风阵阵。
阮成进来,默默行一个军礼。
放下窗帘,立仁转过身,黑暗里,他的目光如炬。
我的副官,你还值得我信任吗?立仁暗想。为什么,我的亲信要一个个背叛我?难道我的人生中,注定要孤独一人吗?
“长官!”阮成再行一个军礼。
立仁指指电话,字斟句酌地道:“你现在马上给山上去电话,就说你突然身体不适,必须到医院看病。因而你要拜托谭子峰下山,暂代你做我的司机。”
阮成依言给山上去了电话,同时故作出嗓子沙哑、不断打着喷嚏的症状。
“报告,谭子峰说他马上动身,应该在下午五点左右到台北。”阮成放下电话,汇报说。
立仁点点头,又道:“他一下火车,立刻将他安排在中山北路的老公馆内,不许与外人接触。送人的和看人的,是两拨人。明白吗?”
这个命令显然令阮成十分诧异,但是他没提出任何问题,以尽快速度调整心神,答道:“是!属下明白。”
“昨晚,我单独见章一凯的事情,不许外传。”立仁再命令。
“是!”阮成答,心里一个哆嗦:看来这事情的确很严重,而他是否要将那晚松山机场外理发店的事情说出来呢?
“山上,一切照旧,不要做任何改变。”立仁再命令。
“是!”阮成坚决地回答。
“外松内紧!”立仁放松了语气,说,“这两天,我留在台北。你也四处转悠转悠,不要那么紧张。该去看场电影的,就去看电影;想去舞场跳个舞,就去跳舞。”
“是。”阮成答。
阮成离去后,立仁疲倦地仰躺在床上,默默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从不害怕与敌人作战,无论是鲜血淋漓,还是痛彻心扉,因为是敌人,当然可以傲然应对;可是让他将匕首刺向一个战壕的部属,尤其是这些人都经过他的训练和考验,跟随他多年,他的心不由得颤抖!背叛他,叶综为了权力,他们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