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 42 章(1 / 1)
突如其来的剧烈胃痛让立仁痛苦不堪,一个不小心,竟然从床沿滚落下来。因为剧痛,他的呼喊声几成□□;凝聚所有力气,他爬到书桌前,用力推倒了桌前的高背椅。
幸亏凌姐想要凑近乎,悄悄来到他门前转悠。忽然听到里面传来闷响。她立即“大惊小怪”地跑去找立华。
立华本不想理会她;但是又听她活灵活现地描述,就跟过去。
立华用力敲门,都听不到回应;感到奇怪,忙去找老谭,却只找到老马。
“一定是去找女人了!”凌姐很粗俗地说,“一群老光棍,几个能熬住?”
老马不屑地瞥她两眼,对立华说:“长官也许是吃了安眠药,睡得沉。”
“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凌姐叫,“肯定是他出事了。今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心脏也砰砰的,像是要出事似地。”
老马不禁又同情她了。她一定还不知道她天天引以为傲的儿子正在生死边缘徘徊!
“找到备用钥匙开门!”立华吩咐。几年以前,立仁也曾因胃病发作而昏倒下床。当时就因这个病,校长趁机让他退休了。
老马找不到备用钥匙。杨立仁这等细心人,岂会将自己卧室的备用钥匙交给他人?
“砰!”房里又传来闷响。
立华开始心慌,果断下令:砸开房门。
房门一旦大开,借着走廊里的光,他们同时看到昏倒于地的立仁。
“立仁!”凌姐先哭叫起来,发疯地冲上去,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嚷叫着,“立仁!你怎么了?你不会死了吧!”
她的泪雨滂沱,也立即将立华吓地魂飞魄散。她也顿时手足无措,奔上前,大喊起来:“哥,哥!你怎么可以先我走了!哥!你怎么可以!”
这两个女人的嚎哭,竟唤醒了立仁飘忽昏沉的意识。他感到自己从一个黑乎乎的深洞里慢慢爬出来,望到了一丝光芒。
“我没死!”他咬着牙,忍着疼痛,缓缓地说。
“啊!”立华先听到,立时又大雨转晴,兴奋地叫道,“哥!哥!”
凌姐也欢呼起来,叫道:“立仁,我就知道你命大。你要是命不大,还不早就□□把你活捉去。”
立华白了她一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功夫,老马已经王医生叫来。
他们将立仁抬到床上去,王医生开了药,示意立华外面说话,凌姐则留下来照顾立仁。
立华将王医生带到二楼的起居室。
“杨部长,我认为,最好送杨长官去台北做一次全面而详细的检查!”王医生说。
立华皱眉,说:“去年体检,一切都很好啊!”
“最好再检查。有事,及早治疗;没事,大家安心。是不是?”
立华捂住嘴巴,倒退两步,坐进沙发里,用力摇头。她无法接受也无力去承受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
“您先不要往坏处想。一般的胃病也会有剧烈的疼痛感。”王医生安抚立华。
“不!”立华猛烈摇头,双手抱住头部,“不。我哥绝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那边立华泪眼婆娑,这边凌姐却欢天喜地。
过了多少年,她终于又站在杨立仁的床前。总是很强大的他,突然病弱了,需要她的照顾。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立仁却闭着眼睛,不理会她。
凌姐搬过来高背椅,刻意做出温柔的声调,道:“今晚,我留下来,伺候你。好不好?那个医生也说,应该留一个人。你不要留那个老马,他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我都会。以前,文津生病,我也是一晚上不睡觉,照顾他到天亮。他呀,一生病,多大的人了,都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定要拉着我的手才肯放心地睡着。”
虽然闭着眼,立仁却笑了一下。古人云:到八十,还是有个娘好!如果他也有母亲一直的陪伴,他的人生也许会有些不同。
凌姐喜悦,不由得抓住他的手臂,道:“你同意了。不许反悔!”
立仁不回答,算是默认。
方才当他从昏厥中苏醒,听到哭泣声时,竟然松了一口气。在他的潜意识里:他非常恐惧,害怕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流泪。
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沉沉的夜影里,在这孤独而宽敞的卧室里,耳边除去夜风的呼啸,竟然还有一个女人,虽然聒噪,却非常热忱地陪伴在他身边。
空荡荡的世界里,突然有了一些存在,暂时安慰他寂寞的灵魂。
凌姐又得寸进尺,将头贴近他的手臂。
这一次,立仁没有推开他。
吴融让阮成通知林心:杨长官让她立即回电话。
林心借用医生的办公室里的电话,拨通了别墅。
“铃!”一阵短促的铃声响过,立刻就有人拾起电话。
“喂!谁呀?这么晚了!立仁已经睡下了。”凌姐很不客气地低声说。立仁吃过止痛药,又吃了安眠药,好不容易睡着,岂能再被这通电话吵醒?
林心惊讶不已,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听错了,再想就觉得是不是自己拨错了号码。
“谁?”凌姐还在追问,“我要挂了!”
林心缓缓挂下电话。这本来应该与她无关,然而她却无法释怀。办公室耀眼的灯光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的心无处躲闪。
我是一个傻瓜,一个愚蠢的女人!她自嘲地想。
“林老师!”阮成走进来。
林心忙整理精神,笑着转身,问道:“有事吗?”
“我给您买了点儿吃的。”阮成说。
“谢谢你!”林心机械地说。冷静下来,林心自我告诫,保持平静,记住:你只是在工作,工作,工作!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文津被推出了手术室,转向重症监护室。
当林心经过护士站时,随意地扫了一眼支在台面上的月份牌:8月25日。应该是一个普通的日期,没有任何纪念意义
吴融的太太亲自送来早饭,不知吴融对她说了什么,她对林心的态度极为恭敬。林心暗暗冷笑。
“阮副官,我要回家一趟。”林心对阮成说,“这里有吴长官,一切都会好的。”
“让我家的司机送您回去。”吴太太讨好地说。
林心笑一下,说:“不必了!”
吴太太还想要劝,但吴融却使眼色,她急忙不再说话。
走出医院,正值早晨上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流如水,人流如梭,各种声响不绝于耳,噪杂喧嚣。林心默默行走在林荫道上,踩着从落叶缝隙洒下的点滴阳光,头脑沉沉,身体轻飘,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
不知走了多久,她竟然步行回到了家。
“呜,呜!”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钻入她的耳膜,钻进她的心头。
竟然是小渝!她抱头蹲在墙角边,一个人偷偷地哭泣。
“小渝!”林心蹲下来,拉过小渝的手,问:“怎么不去上学?反而在这里哭?谁欺负你了吗?快告诉姐姐!”
小渝泪眼朦胧,见到林心,立即投入到她的怀抱中,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脖子,抽泣着问:“姐姐,我的亲妈妈在哪里?”
林心一愣,连忙问:“谁问你这个?”
小渝摇头。
“告诉姐姐!”林心威严地说。
小渝轻声道:“是魏太太。她说我长的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我一定不是郑家的孩子。她说我像你!”
林心的心头震颤,霎那间,悲伤难禁,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如千军万马一般打垮了她极力维护的铠甲。她一把将小渝紧紧抱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护住这个孩子。
“姐姐!”小渝哭泣着。
“我的小渝!”林心声音颤抖,“我的小渝。”
立仁终于拗不过立华的坚持。第二天上午来到台大医院做检查。费明和婉仪都赶来看望。得知立仁来检查,吴融飞快赶来。
打量着靠坐在病床上、脸色发黄、正闭目养神的杨立仁,吴融不禁颇有兔死狐悲之感。近几年,黄埔的旧人一个个都走了。剩下的,也已风烛残年。
“教官!”吴融颇激动地呼喊。
立仁缓缓睁开眼,盯着吴融,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声音轻飘地道:“吴融,我还活着。我是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吴融勉强笑笑。
“他呢?活着吗?”立仁问。
“手术非常成功。”吴融答,“现已转入专门的监护室,由专业护士来护理,两位医生随时待命。他一定能够活下来。”
立仁闭上眼睛,语速极为缓慢地问:“一个炮兵怎么会踩到地雷?一个新入伍的炮兵难道不是被封闭在训练营内?他怎能就乱走,竟就闯进新布的雷区?”他的目光突然睁开,十分凌厉地盯住吴融,问,“你想过吗?”
吴融愕然,又快速遮掩道:“杨教官,请您放心,安心的养病。学生一定能为解决这件事。”他自信满满。
立仁却不信,看看插着静脉输血器的左手,淡淡地道:“吴融,事情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
吴融皱眉,不禁问:“不知教官听到了什么传闻?”
立仁摇头,说:“吴融,古人云: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你是解决不了的,而且你最好不要再插手。”
“教官,您多疑了!”吴融颇不屑,冲口说道,“这种事,那边时有发生,一点也不奇怪。近几年,单我已处理了不下三起类似的案件:都是军官过度体罚新兵,态度恶劣,引起士兵的不满,官兵摩擦多了,从而引发哗变。”
“你向薛德良要人,他立刻就给你了?”立仁转而问。
吴融先马上回答:“当然!”继而又改口,“毕竟事关军中哗变,他也是犹豫少许;但念及我们曾一起在澎湖驻守,他还是给了我这个面子。”
“你向他提到我了吗?”立仁再问。
吴融果断地摇头,道:“学生只字未提教官。学生对薛德良说:段文津是我的故人之子,受委托,前去看望他。”
吴融认为:杨立仁绝不希望被外界传说有一个私生子。他是党国有名的清廉派,号称:洁身自好。倘若忽然出现一个私生子,岂不是自打招牌,沦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
立仁暗嘲笑:段凌倒也确实是吴融的故人!
“吴融!”立仁沉吟着道,“你立即去找俞大维,将金门的这起军中哗变,向他做个汇报,最好带上一份书面材料。”
“这应该是薛德良去报告吧!”吴融不解。
“你不是遇上了吗?”立仁盯着吴融,命令道,“马上去办,绝不能拖过今天。”
“是!”吴融应承,但心里却仍旧觉得杨立仁过于敏感。
立仁再次闭眼。
看着虚弱的杨立仁,吴融思考再三,终究还是将关于林心的话题压下去。
这时走廊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哭声。接着立华逃避似地推门而入,关紧房门,疲惫地说:“她还是知道了!”
吴融起身,对立华说:“最好先不要让她过去!”
立华马上更紧张,忙问:“还是有生命危险?”
吴融不作答。
突然哭声嘎然而止,走廊上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立华出去看一下,很快又返回,说:“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醒来,肯定还是要哭的。”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经过昨夜的折腾,今晨又听闻段文津受伤的事情,立华的精神也恍惚起来。方才上楼,都觉得眼前发黑,双腿绵软。
立华缓步走到立仁病床前,坐下,紧紧握住立仁的手,寻求支持的力量;可是一抬眼,却望见摇晃的葡萄糖药瓶,顿时又情难自禁,流下泪来。
立仁睁开眼,示意吴融回去。吴融会意,忙悄悄离开病房。
立华转身,遮掩着泪眼,偷偷擦拭。
立仁轻叹两声,徐缓地道:“明人张复在其《五人墓碑记》中赞叹那几个为大义而牺牲的五人,说他们虽然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却能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故而郡人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而‘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但是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牗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最后几句原文,他背诵起来,气势十足,全不像一个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六十老翁。
“哥?”立华不解立仁为何会突然提及古人。
“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是要做一个普通老师,可以享尽天年、死于户牖之下,还是轰轰烈烈、死于非命;我依然还是会选择我自己走的这条路。”立仁从容地说。
“哥,你怎么净说这些丧气话!”立华气恼地责备。
立仁用一副看穿世事的语气,淡然道:“楚人李斯生于贫贱,西入秦国,辅佐秦王,一统六国,成就不世之伟业;最终却也免不了被腰斩于市的结果。临刑前,他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立仁笑两下,看向立华,道,“想必再让李斯回到上蔡,他也是坐不住,最后还是要出来!他还是要入秦,还是要将他的全部身家货于帝王家!”他转向天花板,长长的叹息,“所以啊,多少人看到了他们的结局,还是要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这是明知其不可为之而为之,非糊涂,是担当,是大丈夫当如是!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请你不要再说死了!”立华尖叫一声,抱头伏在床沿上,紧紧捂住双耳:她一个字也不想听。谁说杨立仁钻营权谋?其实,他和瞿恩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瞿恩为他的理想失去生命,杨立仁为他的理想丢弃人伦常情,落一个生前寂寞、死后被骂的恶名!
“立华,别哭了!”立仁劝说,“从前,我总是惹着你哭。立华,你哥哥,我,有愧于你!”立仁轻轻抚摸上妹妹的头发,怜爱地说:“其实,我早已不在乎你未婚先孕。我更为你心痛!”
“哥!”立华抬起泪眼,看着立仁,“哥,我也早已不再恨你。我明白:就算不是你,瞿恩也会被抓、被杀!我甚至在想,瞿恩他早已做好了殉道的准备。对于他,那样死去是最好的结果:用他一个生命的终结,来换取千万生命的追随。”
立仁苦笑一下,又说:“立华,我很感激你,可以来台湾陪伴我。因为有你,我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
“谁叫我是你妹妹呢?”立华强打精神,故作戏语。
“妹妹!”立仁紧紧握住立华的手,回味着这个称呼,“有个妹妹,真的很好!”
立华动情,俯身,和哥哥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