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林心带着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返回,斟了一杯给了立仁。
“你也来一杯。”立仁说,“至少可以缓解你的痛疼。”
林心笑说:“我怕醉。”
“我也喝醉。”立仁看似很诚恳地说,接着就连续满饮了三大杯。
林心不再拒绝。就在他奋力将她救出来的一瞬间,林心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于是她取来杯子,倒了满杯,一饮而尽。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立仁感叹。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再试探她。
林心缄默,心里模糊地想:这是失意者的牢骚!杨立仁也是一个失意者。虽然他曾拥有巨大的权势,曾经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可是而今,已是白发苍颜,前尘如梦。
立仁凝望着黑暗,手里转动着玻璃杯中晶莹剔透的美酒,心头阵阵苍凉。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然;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大声吟诵起南宋遗民蒋捷的《虞美人》词。
林心起身,端起一杯酒,也唱起来: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故园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立仁大笑。他已经有些醉意,眼前的景物在晃荡;可这时的他竟然很喜欢这种飘渺、虚幻的感觉。从前他却极力避开这种感受。他总是想要控制住一切,从事业到家庭和爱情;然而那一切都失去了他的控制。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所热爱的一切四分五裂,却只能仰天悲歌。
林心也开始醉了!她已经清醒了二十年,高度戒备、永远紧张,像是一把上了膛的□□,随时要将子弹射出。
林心为立仁倒酒。
立仁问:“你几岁来这儿?”
“不到十五岁。”林心回答。
“老家在哪儿?”立仁再问。
“祖籍湖南。”林心回答,再次一饮而尽,说,“可是我出生在武汉;抗战爆发后,去重庆;胜利后,又去上海。”
“你还记得重庆的大轰炸吗?”立仁问,心里隐约得意他曾指挥空军击中日军中将的光荣往事。
林心用力点头,说:“当然记得,而且永远难忘。那时我们天天跑警报。家里的一个老奶妈对孩子们说:这是一个游戏,谁第一个跑进防空洞,就给一颗糖果。我是老大,腿脚快,步子大;一听到鸣笛,我总能第一个冲进防空洞。于是我得到很多糖果,十分得意;我妹妹小的时候比较笨拙,经常绊倒,总是最后一个,常常都是妈妈抱她进去。我总赢,她总是输,她很生气;有一次我看到妈妈悄悄塞给她糖果,觉得很不公平,心里好难过。
那时,我还有一个弟弟。他是最小的孩子,既活泼又聪明可爱。全家人都特别喜欢他。我想,我那时有些嫉妒他。因为是男孩子,他当然得到爷爷奶奶的疼爱;妹妹是小女儿,也会得到爸爸妈妈的垂爱;只有我,好像除去蔚蓝的天空,没有任何人和物可以陪伴我;我没有玩具,没有布娃娃,我的新衣服都会被妹妹抢走。
重庆的生活很艰苦,什么都缺乏,经常挨饿,但是如今回想起,却觉得很幸福,因为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记得初到重庆,遇到第一次轰炸,我们被围困在一个狭窄而且不通风的黑洞里。当时妈妈抱着我们说:要死,一定要死在一起,绝不可以分开。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然而我们一家人还是分开了。
我依然记得那一天的一切场景,就想是一幕电影,它在我脑海里无数次的重复,永远都是崭新的。
那天,邻居家的小叔叔结婚。他家已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
对于这个婚礼,我们期盼了好久。因为在战时,天上几乎天天都掉下炸弹,空气里飘荡着呛鼻的硫磺味道,街道上饿殍遍布。所有人苦苦支撑。大家多么希望聚在一起,享受一点生活的乐趣。
妈妈早就准备下贺礼,还分别给孩子们做好了参加婚礼的新衣服。
我们掰着手指头盼望,终于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孩子们甚至没吃早饭就涌向邻家。邻居家的大儿媳妇还分别给了我们几个橘子。我没舍得吃,藏在自己的小书包里。大家说弟弟有福相,要去滚花床;妹妹也想去,但她是女孩,邻居家的老太太不喜欢;没能滚花床,妹妹非常生气,妈妈又给了她糖果。
很多孩子,聚在院子里玩;妹妹发现了我藏着的橘子,就拿走了;我当然知道是她拿走的,就去和她理论。我们吵得很凶。妈妈一气之下,就打了我一耳光;我难过极了,于是跑进邻居家的防空洞里。
新娘子来了,敲锣打鼓;我很好奇,然而又不想灰头土脸地出去,所以就趴在洞口向外张望。
我记得好清楚,当时弟弟就在花坛旁边,口里嚼着糖果,手里拎着一支木头枪。老奶妈在她旁边,正和另一个邻居家的下人说话。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欢乐的庭院。”
奇怪?林心暗想,为何我喝了这么多,一点醉意都没有呢?而且我越说,头脑越清晰?
她这般细碎的絮叨,像是催眠曲,加上酒精,立仁已处于半入睡状态。
林心并不在乎他是否听。其实,她是更想说给自己听。
“可是那欢乐却在一片血肉横飞中收尾。日本人的轰炸机突然飞抵重庆上空,万里的晴空给了他们最好的战机;没有了浓雾的保护,重庆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沦为日本炸弹的鱼肉。
霎时间,小院一片火海。
我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看到了全过程:弟弟被炸飞,身体四散,一条腿就落在我眼前。
满目都是鲜血和骨骸;凄惨的叫声,绵延不觉,即使今天,我也会在半夜里,听到从那遥远的时光中传来的□□之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顷刻之间,在我的眼前,化为灰烬。一些人浑身着了火,他们旋转着,嚎哭着、嘶叫着;世界尘土飞扬,大地也在震颤,像是也在害怕人类——这个生灵的残忍与血腥。
弟弟和老奶妈死了;我们那条巷子,几乎家家都有伤亡。那是恐怖的一天,重庆变成了人间地狱,甚至连黄山官邸也未能幸免。”
“黄山官邸”四个字,像是头顶浇下一盆子冷水,瞬间惊醒了立仁。他遽然瞪大眼珠,望着已醉意朦胧的林心。
林心却毫无察觉,继续她的回忆:“我失去了弟弟,也就失去了童年;幼小的我,终于明白:那里没有游戏,不需要糖果的鼓励,那是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因为家里突然收到父亲的电报,妈妈带着妹妹回去看电报,结果避免了灾难。
我跨过一具具死尸,回到家里;妈妈和妹妹都来责问我:为什么我活着,而弟弟死了!我无法回答。有很多年,我一直希望死亡的那个人是我。
大家都太爱弟弟。他死了,带走了大家的幸福;无法承受失去儿子之疼,妈妈的精神再也没有恢复过,即便有了现在的弟弟;妹妹也鄙视我,她认定我是扔下了弟弟,自己跑进了防空洞。
她一直这样重复诅咒,以至于有时我会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我的确就是那样一个只顾自己逃命的人。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不!”立仁握紧林心的手,痛苦地说,“不是你。”他的声音嘶哑。他当然记得,是他忽略了林娥的情报,是他眼看着日本轰炸机肆意地投下炸弹。他才是真正的罪人。
感到阵阵寒意,林心瑟缩了身体,连续饮了几大杯。
“抗战胜利后,我们去了上海。心底的伤痛虽然还在,但生活很平静。又有了一个弟弟;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父亲殉了国,我们孤儿寡母却来到了这里。”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成呢喃,最后悄无声息,沉入了梦乡。
立仁的醉意却渐渐消散了。看着她沉睡中的苍白面容,立仁心头打一个冷颤:如果她了解到:那次对日飞机情报的失误是他做出的决定,她会如何想?刹那间,他想到了瞿霞。她那憎恨的目光似乎可以穿越千里、穿透生死,直逼他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