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40.真相(1 / 1)
丹明顶着风雪在渺无人迹的夜途之中向红蕉山庄赶去,冯贯本也好心想替他赶一会儿车,好让他能到车厢里暖和喘息片刻,可无奈他自己久居深牢,体质实在不好,根本抵抗不了这样恶劣的天气,丹明便让他安心在车内坐着休息。
马车跑了快两个时辰,才只走了半程,而越是往前越是未经修葺的天然小径,道路愈发难走。正在这时,突有一阵骚乱声从前方传来,并以滚滚雷霆之势不断延续,在这个寂静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刻,显得十分惊心动魄。
丹明暗道:糟了!
他连忙将马车向偏僻边缘处靠了靠停下,不一会儿便看到大批人马从雪地深处奔涌而出,马蹄击地的声音以及整齐有力的脚步声震撼人心。丹明将斗篷拉下来,紧紧把自己裹了个严实,看起来就像个缩成一团连夜赶路的可怜车夫。
这批人全副武装,当先是几百骑兵,后面全是紧随其后跑步前进的步兵,共计数千人上下,显然就是驻扎在山庄里的那支军队。众军士迎风顶雪而行,却精神抖擞迅捷从容,毫无瑟缩紊乱之态,一眼看去便是一支坚毅强悍的铁军。
丹明注意到领军之人并非楚荆扬,先是暗自松了口气,焦急之心却是更增——照他们这样的行军速度,应该在清晨时分便能抵达城门。
他来不及多想,待队伍完全离去后,干脆丢下马车直接拉了匹马骑上,冯贯的情况自然是无法独自骑马,丹明将他拉上马来坐在自己后面,叮嘱了一声“拉紧了”便立时策马驰去。
不到一个时辰,当他们到达红蕉山庄时天还未亮,但隐隐从厚重的阴云中透出了微白,向沉睡着的大地宣布又一天的即将来临。
前一日深夜红蕉军突然开拔离开,杨蓝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听楚荆扬告诉她的。杨蓝这才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最后一步,而楚荆扬也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的情绪看起来沉静而平和,甚至提起了要到外面走走的想法,问她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
杨蓝心里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么突然便有机会走江湖了,而且是被考虑在楚荆扬的计划之中。
她脑子一兴奋,就睡不着觉了,越是睡不着觉,便越胡思乱想,越想就越精神,结果这次失眠分外严重,直到凌晨她都还意识清醒,到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些睡意,却是一直朦朦胧胧的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
到了最后,她觉得这样睡着实在让人难受,便干脆爬了起来。此身此生,杨蓝敢发誓,这一定会是她起得最早的一次。
杨蓝推开窗户,下了一夜的大雪好像终于有了点转小的迹象。她望着漫山遍野无边无垠的纯白世界,心想一会儿要出去踏雪,叫上楚荆扬,堆一个雪人……
她正对着雪景发散思维,突见远处雪地上一个黑点在慢慢地移动。她盯着这个黑点目不转睛地看,直到不久之后黑点到了近处,她才发现那是有人骑马而来;等这人跳下马来,她又发现,原来这匹马上坐着的不止一人。前面下马那人身着一袭雪袍,伸手将马背上另一人扶了下来。
此人动作之时,杨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形举止以及看得不大真切的面容,呆了两秒,突然惊了一下:“丹明!”
她连忙捂上衣服,然后奔出门去。丹明看到了她,绽出笑来,问道:“荆扬呢?快叫他起来!”
杨蓝看他是说认真的,虽纳闷何事如此着急,但还是点了点头,跑去敲楚荆扬的门,口中叫道:“荆扬,丹明来了,找你有事!”
原想要等上一会儿,不料几乎声音刚落,楚荆扬便打开了门,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神情净朗目光清醒,竟毫无睡觉的迹象。
杨蓝还未及解释,丹明已走了过来,携着一身的冰雪寒气。楚荆扬见到他虽是惊喜,但心中料想他一定是有事,便直接问道:“怎么了?”
丹明口中呼着一团团白气,道:“进屋再说。”又回头看着冯贯,他坚持要自己走路,手脚本就不利索,又几乎冷得不听使唤,走得极是艰难缓慢。楚荆扬和杨蓝望着丹明带来的这个形如乞丐又似乎身带伤病的人慢慢向他们挪来,都是十分不解。丹明笑道:“杨蓝,拜托,去帮我们拿点吃的东西过来,饿死我了!”
杨蓝连忙跑去厨房,自然只有些冷的剩菜和馒头,忽见卜婶的小灶上坐着个砂锅,炉火闪动间竟然像是正在炖着,便窜上前去。她掀开盖子还未细看,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香便扑鼻而来,杨蓝差点掉了口水,伸勺子搅了一下,原来是罐排骨汤,慢火上坐了一夜,骨头都已经发软了。杨蓝心花怒放,叫了一声:“卜婶我爱死你了!”
她找了两个大碗,把一整锅连汤水带干货一点不剩的全倒了出来,又顺手灌了锅水继续坐上,然后用食盘端着这两碗汤和那些冷食回到楚荆扬的房间。
等她回来时,几个人已经到了屋内,楚荆扬和丹明都站着,那腿脚不便的老乞丐刚在一把椅子上落座。杨蓝进屋,顺便将门关了:“来,赶紧趁热喝。”
丹明捧着那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高汤,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灌下去的,片刻全身便暖融融的,吃完了一抹嘴才分出神来对杨蓝狂赞知音。再看冯贯,更是几乎要连骨头渣子都吃下去了。
丹明不再耽搁时间,直接向楚荆扬问道:“这里的军队已经出发了是吗?我来的路上碰到了。”
楚荆扬略讶异地看着他,仍是不解他此行目的,只点了点头:“是的。”
“荆扬,你要阻止他们。”丹明直截了当地说,未等楚荆扬开口,便又指着冯贯说道,“这位冯副将,是当年你父亲的部下,后来也是你家中的一名劳役。”
楚荆扬和杨蓝同时大惊失色。杨蓝是没有想到会突然出现眼前这种事,而楚荆扬则是难以置信地盯着丹明口中的这位父亲旧部。
冯贯初出牢笼,一夜奔波而来,几乎快要脱力昏倒,直到这会儿稍作休息又暖了身子才又回过神来。
冯副将,二十多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了……他听了丹明的话也直向楚荆扬看去,目光一触到他登时神色大震,一张灰白苍老的脸几乎扭曲,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嘴唇和声音都在颤抖:“真的是……果然是,真像啊……”他眼前看到的,几乎就是二十余年前的疾风将军,就连那身傲然的冷寒气质都很相像。
楚荆扬知道他是说自己和父亲长得很像,他眼中微微闪着异光,嗓子有点干涩:“你,真的是我爹的部下?”
“是啊……”冯贯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气,说道,“少主人,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你父亲属下,可你兴许还记得你家里干杂活儿的拐叔叔,我就是那个拐叔叔啊……”
楚荆扬紧闭着嘴唇,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冯贯。他并未说话,可丹明和杨蓝都看得出,他想起来了,他的记忆中一定有这个人。
丹明深吸一口气,对冯贯道:“你把当年的事复述一下,挑重要的说。”
冯贯对他点了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着楚荆扬,开口说道:“你父亲年纪很轻就立下了不小战功,当时在朝廷里风头很劲。怀王阴谋不轨,将军他一时糊涂,被拉下了水,怀王事情败露后,陛下派人捉拿参与共事的人——”
随着他的话语,楚荆扬的脸色瞬间转白,眼神则像骤然化作了锋利的刃,紧紧盯着冯贯。杨蓝也同样被这三言两语震得无以复加,这个说法和楚荆扬曾向她讲过的那个版本出入实在太大,简直就是黑白上下完全颠倒。
“荆扬!”丹明连忙唤了他一声,让他先莫激动,耐心再听。
冯贯显然被他的眼神和气势所慑,吓得几乎打了个寒噤。可他明白,自己此行就是为了要向他说明事情真相的。作为属下,他很惋惜当年的年轻将军,也很高兴他荆家的一支独脉竟好好存活了下来,可事实就是事实,他自己清楚得很,也想让将军的儿子清楚他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唉……”冯贯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陛下来抓人,你父亲他并不服气,也不束手待捕,而是和陛下的亲兵以及御林军大打出手……你父亲他很厉害,疾风将军不仅会布兵打仗,自己的功夫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一战有许多人折在他手里……”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可是寡不敌众,最后他已受伤不支,可是还在抵抗,无奈之下,被处死在当场了……”
楚荆扬脸色煞白,整个身子像僵住了似的,杨蓝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生怕他会突然爆发做出什么举动来。
冯贯继续说道:“没了你父亲,你母亲是绝不肯独活的,我们其他人当时都被押作一堆,我也不知道你母亲把你藏到哪儿了。她就跪倒在将军身边,摸着他一身一脸的血,说……”冯贯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咽,他对这个场景记得尤其清楚,二十年了,却好像一点一滴每个动作每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楚荆扬声音发颤:“她……说什么?”
冯贯吸了吸鼻子道:“她说,‘不管你做什么,我一生一世都跟定你了’……她是用将军的剑自杀殉情的……”
杨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看到楚荆扬从来都是冷静而幽深的眼睛之中闪出了泪光。难道事实竟然是这样,这才是他应该知道的真相,而他的义父竟然骗了他二十年?
楚荆扬默默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竟是那么的平静,几乎丝毫让人看不出这副面容下所激涌的震惊和伤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仍然一如既往的挺拔笔直,给人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可杨蓝此刻却担忧焦虑不已,这时候的楚荆扬让她觉得恍如一尊紧紧绷着的玉山,看起来那么宁静安稳,却像是下一瞬便会砰然崩裂碎作一地。
杨蓝抬起手来,却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轻轻搭上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楚荆扬像是被唤醒了似的,又将幽深的目光投向了冯贯,缓声问道:“这就是我父亲的平生?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冯贯见他似乎已全然恢复了情绪,心里不禁有些讶然,回答道:“你父亲他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因为用兵作战快速迅猛,喜欢直来直去的手法,所以被冠了个疾风将军的称号。可是……他又是个狂放傲慢、非常自以为是的人,他的相貌极为出众,才能很高,升官发达这一路又很顺通,所以很是自负。他觉得自己能干更大的事,坐在更高的位置上,否则也不会参与进怀王的那件事里了。”冯贯说到此处,仿佛一抒了多年胸臆,不禁又道:“荆扬,这就是你父亲,疾风将军荆奕。”
杨蓝眼睛一瞪,眉头蹙了起来,这才知道,楚荆扬他竟然不姓楚而是姓荆。杨蓝一边不无担心地继续关注着楚荆扬,一边在心里忿忿地埋怨:哼,我其实也不叫杨蓝,我叫杨绿、杨红……
丹明见他讲得差不多了,便接下话来:“荆扬,原本这件事是很容易查清楚的,只是……”
“只是他对我说的那些,我从来不会怀疑,更加不会去调查。”楚荆扬平静地说。
丹明轻叹一声,又道:“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你知道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吗?就是在他的蓄意挑拨和安排下才会开战的!他为了一己私欲,竟然能将十几国军民推入战火,要是今日让他得势,恐怕整个京城和朝廷上下又是一番巨大动荡了。”
楚荆扬刚从一个惊雷中平复,又被他置于另一个惊雷之下,他之前只是觉得这场大战时机太过巧悬,没有想到,竟然是他——他的义父一手策划的。他来不及问清原委,但他知道丹明从来不会信口开河。
丹明走过去推开窗户,外面的世界扑面而来,地面是一片雪白,天上是一片灰白,雪依然在下,天开始亮了。他转过头来向楚荆扬朗声说道:“算算时辰,他们怕是不久便要到城门口了。荆扬,你的决定呢?”
楚荆扬豁然从一个报仇的漩涡之中解脱出来,却又被放入一个谎言的激流。他不必问丹明是如何把冯贯找来,也不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一切都是那么明显,丹明要帮自己,更要救很多人。而这所有的人,都是因他义父一手安排而陷入困境,包括他自己。直到现在,他也看不清那个人,真像他自己说的话——人心是复杂的。
“我已经和那支军队没有关系了,只能试一试。”楚荆扬道。
丹明欣然而笑,知道他说试一试便一定会全力以赴。他从窗边大步走了回来:“那我们即刻就走吧!”
杨蓝忙说:“我也要去!”
楚荆扬回绝道:“那里凶险,我到时会顾不上你。”
“哎呀不用你顾我!”杨蓝急了。
楚荆扬安抚道:“蓝蓝,听话待在这里。”
丹明笑着跟了一句:“是呀,蓝蓝。”
杨蓝瞪他一眼,坚持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不往危险的地方去,我专门找安全的地方躲着看!让我去吧,我在这里实在不放心,我着急啊!”
“好吧!”“走吧!”楚荆扬和丹明不愿再耽误时间,几乎同时说道。又向冯贯交代了一句让他暂且呆在这里,三个人便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对杨蓝来说,这事做起来比说起来要难得多。只是出门,到马厩把马牵出来,然后骑上,做完这些事后,杨蓝觉得自己已经冻成一坨冰疙瘩了。但为了不让楚荆扬和丹明产生反悔然后撵她回去的念头,她努力让自己做足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放和耐冻样儿。
正要走时,卜婶撵上前来问道:“一大早的上哪儿去啊这是?”
杨蓝笑道:“进城!”
卜婶嚷道:“这么早也不吃点东西,喝碗汤暖暖身子再走吧,我炖了一整晚的……”
楚荆扬和丹明已经二话不说骋马而去了,杨蓝也催着马,随口应道:“回来再喝!”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卜婶追问道,并提醒杨蓝,“你今晚可得喝药了啊,别忘了!”
杨蓝还真的给忘了。而且她真的不确定他们这次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她想了想,心下一横,决定把药给带着。她朝着楚荆扬和丹明喊了一声:“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在后面跟着!”说罢跳下马来跟卜婶说要带药。
卜婶顿时紧张:“啊?你们究竟要走几天呀?这药要带几副?”
杨蓝想了一下,说:“不知道,全带着吧……”
卜婶更紧张了,但看着他们一个个急慌慌的样子也不再多问,便去把杨蓝剩下的十来副药全给她装了打成一个包袱让她背在身上。
杨蓝急忙朝着楚荆扬他们离去的方向奔去。结果她刚离开,烟罗就出来了,迷迷糊糊地瞧着她的背影问卜婶:“她这是去干什么啊?”
卜婶顺嘴说道:“不知道,说是要进城去。”
“啊?”烟罗惊讶地跳了起来,“谁让她走的!”
卜婶道:“楚帅啊,楚帅也一起去了!”
“什么?!”烟罗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她觉得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哥哥会和慕容雅私奔。
卜婶赶紧补充道:“还有你那个明哥哥,他们一起去办事了。”
“他也来了?”烟罗越发觉得自己错过的事情太多,一气之下,也想马上跟去。卜婶连忙阻拦,其他人走她放心,这丫头要是走了不知道能闯出什么祸来,连忙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啰嗦了一箩筐,才算一时把她稳住。
结果半个时辰没看住,就又让她给偷偷溜了,少去的两匹马表明她还拐走了小萝。
卜婶一阵叹气,更加糟糕的是,她去收拾屋子的时候突然在楚荆扬的房间发现了冯贯,这个形象看起来非常糟糕的陌生人把她吓了一跳,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丹明带来的,而京城里似乎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正要发生。
卜婶顿时傻了眼,连呼不妙,无奈之下,只好和卜叔二人亲自出山,想尽快至少把烟罗和小萝这两个孩子带回来再说。
于是忽剌剌之间,整个山庄除了冯贯这个外来之人和山庄里的几个仆人,算是走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