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铁马金戈夜未央(1 / 1)
是夜,定阳。
郑元德站在城头,看着星火密布的北齐大营,不禁苦笑。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这般兵困洛阳,可惜如今异位,却再没有那个聪慧至极的女子帮助守城……
“使君,将士们都已集结完毕。”一名军士在他身后禀报着。
郑元德收回自己的思绪,转身步下城楼。
看着教场上的残兵,郑元德心里更是发苦,深吸一口气,朗声言道:“我与尔等据守边镇,实想同你们一起齐心破敌,保全定阳。奈何强寇四面围攻日久,我等粮食已尽,救援断绝。如今死守城池已是绝路,但我们仍有数百之众,若突围出战,一决死生,或有一线生机。吾计已决,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底下隐隐传来哭泣之声,“吾等愿誓死追随杨使君!”
郑元德提枪上马,重新整列队伍。待集结完毕,只见他手臂一挥,城门应声而开,郑元德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杀!”郑元德大喝一声。
周军将士们似受了鼓舞,又似被求生的欲望所激励,没有丝毫迟疑,夹紧马腹,一跃向前。他们没有退路,只有向前。
队伍被列成箭形,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直插敌人的胸腹,惨叫哀鸣之声霎时传遍山谷。
队伍飞快的前行,郑元德纵马在队伍首部,手持银枪,上下飞舞,光泽闪过,便带起一片血色。转眼已突破了齐军的一道防线,延山路直奔而去。
齐军似乎没有追赶,队伍前行的十分顺畅,片刻功夫便已到了麓台山下。周军士兵心中正在庆幸,忽闻战鼓声鸣,麓台山上燃起无数火把,齐军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匹白马自前方缓缓走出,“兄长别来无恙,高长恭在此久候!”
郑元德清晰地听到队伍里发出绝望地惜轻呼,自己其实又何尝不是,不要说两方兵马实力悬殊,就是颠倒过来,谁又敢说能在兰陵王的刀下轻易走脱?
郑元德无奈苦笑,一拍马背,向前走去。
“想不到你我会在此种情形下再次见面。”郑元德苦笑而言。
高长恭微微一笑,“兄长能以两千军士坚守那定阳十日之久,已是万分不易。长恭不才,若能请得兄长归附我朝,实乃大齐之幸。”
郑元德望了望漫天繁星,幽幽道:“我死不足惜,却不可连累家族,不是么?”
高长恭淡淡笑道:“长恭是真心想与兄长同朝,以解元儿的思念之情,但若兄长不愿,那便算了。”说着,一拍手掌,身后齐军分开两端,中间让出一条路来。高长恭拨转马头,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郑元德心神一荡,“元儿……”他看了高长恭一眼,并不犹豫,拍马向前,经过长恭身边之时,终忍不住道:“带我谢过小妹!”他心里清楚,若不是郑元,自己此番绝难走脱。而他身后的周兵也都欣喜若狂,急忙跟上,战战兢兢地经过长恭,向东而去。
不过行出百米,高长恭凭借着多年所练的耳力,忽然听到一声空气被撕裂的声响。“不好,”高长恭大惊,大喊道:“有暗箭!”
随着一声金属交鸣,空中却是两支利箭碰撞在一起,直落下来。可这不是终结,其中一方并不是一支箭,而是两支,俗称子母箭。一箭在先一箭在后,首尾相连,却只有一支箭撕破夜空的声响。如今母剑虽落,那子箭却依旧飞去,直插郑元德的后心。
“不!”高长恭冲了出去。却眼见郑元德如同一只折翼的云燕坠落下来,再无声息。
***********************************************
四日前,邺城,兰陵王府。
郑元自琉璃【87】壶中倒出一杯琥珀色的琼浆双手递上,“老将军难得来此,这府中没有什么好的招待,只有这自酿的果茶尚可一品。天气热燥,此物甘凉,老将军不妨尝尝。”
斛律光接过那剔透的琉璃杯,喝了一口,奇道:“这是何物,如此爽口?还有这杯壶,恕老夫孤陋寡闻,实是从未见过。”
郑元微笑,“果茶是我自己酿造,取蜂蜜、白柰【88】、葡萄、忍冬各适量,将果汁挤出,混合调配而成,有清热消暑之效。至于这杯壶是琉璃所造,装载果茶最是合适。琉璃原产于西域大月氏,由胡商贩入中土。王在青州时,见贝丘因水患而多有流民,终日行乞路边,而贝丘山中多琉璃原矿,于是便让我派人传他们琉璃之术,让他们采矿山中,铸五色琉璃,以求生计。这些杯壶便是青州之民上次来邺都贩卖时带来的。”
斛律光诧异道:“不想长恭还有这般心思……”
郑元轻声苦笑,“他的心思啊……多半都用在大齐的上下了。老将军,如今京畿之事已毕,怕是要尽快返回汾北才是,免得落人口实。”
斛律光点头,“老夫正有此意,所以特地来向王妃辞行。此番多亏王妃谋划,锄奸才会如此顺畅。”
郑元的笑越发苦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行起这折寿之事自然也就比别人少了几分顾忌。”
斛律光蹙眉,“王妃……”
话才说了一半,只见侍剑跑了进来,在郑元耳边低语了几句,郑元嘴角的笑隐去了大半。
“出事了?”斛律光不由问道。
“没有,”郑元淡淡回道:“只是有个故人来访而已。”
斛律光稍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王妃既然有客,那老夫就告辞了。”
郑元并未挽留,“那妾身就祝老将军一路顺风。”随即吩咐呼延莫安排斛律光从王府后门离开。
待斛律光走后,郑元沉下脸,“去请祖大人进来吧。”
不大会功夫,祖珽便在侍剑的引领下来到院中。
“小主安好。”祖珽来到近前,跪下施礼。
郑元冷冷发笑,“事到如今,你还认我这个主……倒真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你此番前来是为了问我这次为何没有杀你,你也可以走了,因为不杀你并不代表放过了你。”
祖珽虽看不见郑元的表情,但从她的声音里也能听出那丝丝冷意,“祖珽知道。祖珽是在朝密探中唯一幸存之人,加之我与小主的关系,从此怕是再难被少主信任了……”
“不错。从此你在周国便是叛臣,而在齐国又是佞臣,你里外已都不再是人!”郑元低柔的声音里透着犀利和幽冷。
祖珽微微苦笑,“祖珽自踏入齐国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准备有什么好的结果。而小主并不原谅祖珽,也在我的预料之中。祖珽是看小主长大的,对小主心性还有几分了解,让小主放过一人易,而让小主原谅一人难!所以祖珽从来就不曾指望小主谅解,也知重回朝中必定被小主不容,小主此举祖珽无有怨言。只是小主如此为那齐国,他们能否真的知道感激?”
郑元面上一片冰冷,“我本想放过你,可你为什么要回来?”
祖珽眼中一片宁静,“少主让士开营救,我怎能辜负少主的好意。人说——要从一而终,侍奉主上也是同理。可祖珽却有两个主人……这便是命。”
郑元喝了一口果茶,淡淡道:“既是如此,你我缘分已尽,还来此作甚?”
祖珽叩首道:“无论怎样,祖珽还是要来叩谢小主的不杀之恩。日后我若与小主为敌,求小主切莫再对祖珽容情!”
郑元森然的看着他,“你说的,你记住!”
祖珽慨然道:“祖珽绝不忘却。”
顿了一下,又道:“小主,你自己一定保重。祖珽还想多嘴一句,这世上有时好人坏人难以分清,为敌为友都不是永久,小主还是要小心一些……”
郑元合上眼睑,没有答话。祖珽又拜了一拜,随即离去。
待他脚步声远,郑元睁开眼睛,低低道:“侍剑,让罗荣、罗铭准备马车,我要去汾北。”
侍剑吃了一惊,“主子,您现在的身子可不宜奔波!”
郑元的目光有些悠长,“祖珽有句话说的对,为敌为友都不是永久!如今汾北之局变数太多,段韶能否真的履行承诺尚未可知,我还是走一趟心里才踏实。你们其余人留下,给我看好这王府,在我归来之前若有半点异动——杀!”
侍剑心中虽不赞同,却依旧答道:“是。”
***********************************************
繁星邈邈,夜窅未央。
四周树影斑驳,飞快的向后掠去。杨素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纵马狂奔。他不能停下调息疗伤,因为他知道,一但停下,那会是怎样的结局。想起刚才那惊险恐怖的一幕,自己的胃还在隐隐抽搐。他只有不住的狂奔,希望自己这匹重金购来的汗血宝马能助自己逃出升天。
“你以为你能逃掉吗?”轻飘飘的声音随风传来,半点不着力,犹如一缕游魂。
杨素心里已惊到极点,但姿势未改,依旧狂奔不止。“他怎么会这么快赶来?难道那一百宫廷侍卫竟只能阻他半刻吗?自己的宝马竟还不比他的双脚吗?”想到方才那人的鬼魅剑法,想到那人一剑便洞穿七人,想到那人十丈开外的一掌竟能隔空将自己击成重伤,杨素眼中渐渐蒙上绝望。
“不可以死!绝不可以死在这里!如果是那样,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想到此处,杨素咬紧牙关,狠狠对马儿抽上一鞭,向山下冲去。
一口气冲到山下,杨素已顾不得方向,沿着官道向前疾奔,却见官道尽头来了一架青幔马车,驶的不慢,但十分平稳,可见车夫是个驾车的高手。
杨素眯起眼睛,微微咬牙,猛朝坐骑抽了三鞭,提起一口气护住丹田,从马上“扑通”一声坠落下来,正拦在那辆马车之前。那汗血宝马突然减轻了分量,跑的越发快了,片刻功夫,便以消失在夜幕之中。
那马车的车夫见前方有人坠马,急忙将马勒住,停了下来上前查看。
“喂,醒醒!”杨素感觉有人半跪下来将自己翻转,并轻声唤着。
嘴角滑过一丝冷笑,没有睁眼,杨素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直奔那声音刺去。
那车夫大惊,急忙侧身,险险避过,而后以掌为刀,向杨素腕上斩去。
杨素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这车夫年纪轻轻,功夫与应变之能都如此了得,暗自懊恼“强敌未去,又添新战”。心里虽然懊悔,出手却没有半分滞顿,招式尚未做老已换新招,肘腕突而下压,短剑回带,护住腕口。
那车夫也非等闲,斩了一半的手刀化身为剪,硬生生将短剑夹在手指之间。
杨素毕竟与那人功力有些差距,加之前番已经受创,一时竟挣脱不出。可他并没有半点惊慌之色,拇指一按绷簧,赫然从短剑之中又抽出另一支匕首来。两人相距不足三尺,杨素并未蓄力,只将手腕翻转,便向那车夫心口刺来。
那车夫脸色一变,一个金刚铁板桥向后倒去,让那短剑擦着衣襟却还是落空。随即单指向上一点“着!”杨素手腕一阵剧痛,匕首应声而落,而后被其抬腿一脚给踹飞出去。
“小小年纪,如此阴毒!说!你这‘子母双叠剑’从何而来?”那车夫又惊又怒,咬牙切齿道。
那当胸一脚踹得十分结实,杨素喷出几口鲜血,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他躺在地上,苦苦发笑,“原来这便是自己的结局……”纵有不甘,却也无奈。
这时,车帘一晃,从里面钻出一人,轻斥道:“阿铭,你太大声了,把主子都吵醒了。”又看了杨素一眼,“现在主子要见他。”
罗铭脸色铁青,“哥,这小子不比一般。别看他年纪不大,心思诡秘,手段狠绝。我出道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阴狠歹毒之人。若非我见过这子母剑的厉害,今日怕是就要死在这小子手上!”
罗荣听了,森冷地看了看杨素,飘飞至他身前。出手如电,将其几个大穴制住,随后提起他的衣领,纵身回到马车之上,“阿铭,守住外面,凡事主子自有主张。”
罗荣进了马车,随手将杨素撂在地上,而后燃起一盏琉璃宫灯,“主子,人带来了。”
杨素摔在地上,勉强抬头望去,只见车内软榻上正半卧着一身怀六甲的妇人,平常姿色,面上没有什么血色,身形消瘦。只有一双眼睛,却是那样犀利幽冷,睁开时不禁让自己一寒。
“让他把这颗青玉丸服下。”郑元看了杨素一会儿,轻轻叹息,从袖中取出一方精致木匣。
罗荣微微一愣,但仍是依言取出一粒丸药,塞到杨素口中。
杨素蹙眉,有些困惑地看着郑元。
“你……是阿素吧。不然你不会有‘子母双叠剑’。”郑元温和地开口。
杨素愣住,“你……”
郑元淡淡笑道:“我是你的姑母。”
杨素一惊,但瞬间便冷静下来,哭道:“侄儿不知是姑母,只因被敌人追赶,几乎送命,才会拼死一搏,求姑母原宥。”
郑元语调不便,“你从何而来,为何被人追赶?”
杨素声泪俱下,“我随父亲据守定阳被围困多日,如今粮草断绝,兵将折损过半,无奈只得弃城突围。父亲让我领兵从小路而行,自己领着大队从官道杀出,以牵制齐军主力。不想我在山中遭遇齐军,正在厮杀,突来了一人,如同邪魔,顷刻之间竟将双方人马全部杀光。侄儿害怕至极,一路奔逃,不想在这里遇到姑母。求姑母救我和父亲!”
郑元嗓音微微发紧,“你是说——你们今夜突围?”
“正是!”
郑元心里浮出一丝不好的感觉,声音微微发颤,“荣,去让铭加快速度,务必在天亮前赶到定阳。”
注:【87】《魏书西域传大月氏》:“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於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於西来者……自此中国琉璃遂贱。” 唐代李亢在《独异志》中记载“淄州出琉璃”,而淄州在北齐时为青州的贝丘县。
【88】柰:是绵苹果,在河西地区出产甚多,《广志》说:“柰有白、青、赤三种。张掖有白柰,酒泉有赤柰。西方例多柰,家以为脯,数十百斛以为蓄积,如收藏枣、栗。”《齐民要术》有专门的篇章谈到了它们的栽培和加工方法,说明此种果品在内地也当有栽种,不过文献记载十分缺乏。
忍冬:即金银花,最早记载忍冬入药的见《名医别录》云:忍冬,十二月采,阴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