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一生谨慎毁于言(一)(1 / 1)
河清四年六月初七,三台宫中华灯高挂,百花迎放。
因年初有彗星出现,有除旧布新之意,高湛为迎合天象,传位于太子高纬。传位大典已接近尾声,场面宏大而华丽。
高长恭等一应宗室众臣皆匍匐在御阶之下,跪等大典完毕。
高延宗就跪在长恭身前,只见他微微抬头,恨恨地看着那高高在上,正受着新帝叩拜的高湛,轻轻啐了一口。高长恭不禁蹙眉,悄悄拉了拉延宗的衣角,对他轻轻摇头。高延宗撇了撇嘴角,低头不再做声。
好容易等到大典完成,众臣上前朝贺。高纬含笑宣布,当晚大宴群臣。
出了宫门,高孝衍急走几步,赶上延宗,低低道:“五弟,日后且不可再有今日之举!”
高延宗将头一抬,“我只后悔,大哥身死之时,我为何没能像三哥那般有骨气!”
高孝衍面色紧绷,“延宗!”
高长恭此时已走了过来,“五弟,不要意气用事!你这么做除了给自己招致祸端,于事无补。”
高孝衍点头道:“四弟说的对。你看绍信比你年幼,却比你我都有城府,在这宫外从不与我等齐聚,免得落人口实。”
高延宗冷哼,“哥哥怕惹祸上身,日后离延宗远些就是!”说着拂袖而去。
高孝衍被他说得脸色发青,呆立当场。
“二哥莫恼,延宗一向说话口无遮拦,过些日子就好了。”高长恭见孝衍被延宗气的不轻,忙出声劝慰。
高孝衍幽幽看着长恭,凄然一笑,“我被他气倒无所谓,只是怕他走三弟的旧路,会再走一个兄弟。”
高长恭嘴唇颤动了几下,终是默然。
高孝衍微微叹息,拍了拍长恭肩膀,举步慢慢离去。
望着孝衍的背影,长恭心里抽痛不已。
而皇宫的角楼之上,却有两人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陛下,您看到了,文襄诸王可又聚在一起了……”祖珽站在高纬身后,低低的说道。
高纬冷冷一笑,“看到了又如何,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意?”
祖珽拜倒,“臣一心可都是为了陛下!”
高纬转身,看着祖珽笑的异常温和,“朕当然知道爱卿是忠臣。只不过有些事朕知道怎么处理,不用你教!”
祖珽心中一凛,忙道:“臣遵旨!”
高纬又缓缓言道:“那文襄六子,已去其二。剩下的……那高延宗是个鲁莽匹夫,不足为虑。高孝衍又深明自保之道,对朕亦无所威胁。只有兰陵……不过,父皇说他是制衡尔朱的重要棋子,暂时还动不得!我说的,你可都明白了?”
祖珽叩拜,“陛下聪慧,冠绝天下,臣佩服之至。”
高纬大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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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长恭骑马缓缓回转王府,远远就见郑元在府门前翘首而望,于是一夹马腹,疾驰至府门,飞身跃下。
“现下已经入夏,这正午太阳毒辣,你怎能站在这日头底下暴晒。沫儿跑哪里去了?也不在旁伺候,要是中暑如何了得?”说着,已将郑元一把横抱起来,大步进了府门。
“快放我下来!这叫人看了,让我往后还如何持家?”郑元忍不住出声抱怨,却因气虚,没了气势。
高长恭不以为意,“没有关系,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说着,示意郑元向周围去看。果然府中各人各干各的,没有半分惊讶表情。
郑元顿时哑住。
高长恭浅笑,“怎么样,为夫没说错吧?”
郑元失笑,摇了摇头,索性将头舒服地靠在了长恭的颈侧。“今儿我睡迷了,醒来想起今日是禅位大典,尚有些事没有和你交代,越想心中越慌,才去府门等你……”
高长恭叹息,“我说过,你不可如此劳心,怎么就是不听!你要交代的,我也能猜到七八,无非就是谨言慎行。你放心,这国之大典之上本就没有我们下臣什么开口的事,我在朝堂也一向谨慎,从不多言。而且今日虽见到二哥他们仍在为三哥之事难过,想起你的交代,我也没透漏半个字。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郑元淡淡笑开,缓缓点头,而后闭上了眼睛,靠在他怀中假寐。
高长恭听她呼吸渐渐匀和,于是放缓脚步,向蒹葭居走去。
行至主屋,长恭将郑元轻轻放置在软榻之上,拉过一条薄毯,为其盖上。而后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过了一会儿,沫儿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主子睡了吗?”
高长恭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沫儿点头,将药放入一个小瓮内用热水温着,随即退了出去。
高长恭稍加思索,随后跟了出来。
“沫儿!”高长恭将门带好后轻声唤道。
沫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施礼道:“王有何吩咐?”
“沫儿,你跟随你家主子有多少年了?”高长恭淡淡问道。
沫儿愣了一下,转而笑道:“我跟随主子的时间,王应该很清楚啊!不就是王将我从幻乐坊中赎出,安置到主子身边的吗?为此,王可是一掷千金呢。”
提及此事,高长恭脸颊有些微红,“那是依你主子的意思。况且,青楼之地也不是个长久容身之处。我问的是,在你来到王府之前,跟着你主子几年了?”
沫儿微微一笑,“幻乐坊本就是幻楼产业,自我入坊中起,已是楼中之人了。只是……我一直跟随冯娘,在此事之前,与主子从未有过交集。王,您想问沫儿的应该不是这些吧?”
高长恭有些尴尬道:“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家主子为何要创办这‘幻乐坊’。”
沫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笑道:“王,有些事您于其在此处问我,不如直接去问主子。况且,我都算不上个能让主子放心的人,她的心思意图又怎么能让我知晓?天下间,怕只有殿下能让主子说出真心话了。又何必再借他人之口?”
高长恭一愣,但只转瞬功夫,眼睛便澄明起来,躬身一揖,“多谢指点!”
沫儿却也不避,受了他这一礼,“主子向来睡不长,片刻怕是就要醒了。我去院外吩咐底下暂时不要进来,王有什么话要问主子的,自可去问。”说着,施了一礼,便向院外走去。
高长恭回到房中,果然郑元已经醒来。正坐在榻上,端着汤药,缓缓喝着。
郑元见他进来,笑道:“怎么,和沫儿说完了?”
高长恭一愣,“你听见了?”
郑元摇头,“我不懂武功,没那么好的耳力,是我猜的。”
高长恭叹息,走到榻前蹲下身来,“我只是去问她你为何创立‘幻乐坊’,不过她也并不知晓,叫我来直接问你。”
郑元将药喝完,抬眼看着长恭,娇笑道:“怎么?我创了青楼,让你不舒服了?”
高长恭缓缓摇头,“不是不舒服,是心痛!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去建立这么一个地方?你的过去还有多少辛酸和危难是我不知道的?”
郑元的笑僵在嘴角,双目蒙上一层雾色,缓缓道来。“十一岁那年,幻楼创立尚还不久,还未成为天下商行之首,我也还未真正掌管幻楼,只在幕后出谋划策,燕云十八骑也才刚刚为我所用。那时,关系未有铺陈,商线也没有开辟,楼中关系也还未调和,日子着实艰难。每日间,需处理的大小事务堆积如山,让我几乎连睡的时间也没有。由于消息不灵,耳目不明,我们也吃了无数的暗亏,连灼华……也为我而死。那日,我们卷土重回邺城,当时巨商贾子刚在著名的青楼栖凰阁摆下酒宴,请我兄长商谈合作之事。那人一向以精于计算著称,我怕兄长吃亏,就扮作小厮相随。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冯娘。”
“冯娘?就是现在幻乐坊的主事?”高长恭想起了赎沫儿之时,那个与自己含笑算账的女子。
郑元点头,“不错,就是她。她当年的舞技已是天下闻名。那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舞步,几乎让我移不开眼睛。也就是那日,我还见到两人,你猜是谁?”
高长恭茫然摇头。
郑元淡淡一笑,“是你的九叔和你的大哥。”
高长恭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大哥少年时确实风流不羁过一段岁月。”
郑元继续道:“何止风流不羁。你九叔强行将冯娘从台上拉下,意欲施暴!而你兄长竟在一旁拍手看戏。”
“啊!”高长恭彻底愣住。
“谁知冯娘却是个烈性之人,竟抄起灯台,打了你的九叔。还将他与你大哥一顿大骂,最后赶出了栖凰阁。说道:栖凰阁只招待来客,不奉陪禽兽!”
高长恭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哥说,他少时风流,做了许多荒唐事,幸而被名舞姬警醒,才从此发奋,誓做栋梁之臣。原是由此而来。”
郑元冷笑,“或许你兄长因此而警醒,但你九叔却不是。他怀恨在心,不久便编了个由头将冯娘抓入大牢,严刑以待。我惜冯娘的舞技,敬她的人品,所以求兄长花重金从牢中将她救出。只是刑伤太重,冯娘就此再也无法跳舞了。”
高长恭叹息,“看来我高氏做的孽真不是一件两件。”
郑元握着他的手,“与你无关!”
接着又道:“至此,我与冯娘相交。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这天下消息最多的地方就是青楼与酒肆,而行商也罢,争锋天下也罢,最不可或缺的便是消息。从此我便生出了创间青楼的打算。后来,我与冯娘合计再三,在邺城开了这间‘幻乐坊’,后又在其余各地都开设了分楼。而邺城这间,因我怕冯娘并不善于银钱之术,故而原先的主事就是我。待到她慢慢熟悉,我才将主事之责交给了她。只不过,我只在后台策划,前面送往迎来之事,我是从不参与。”
高长恭点头,“原来如此。可既是如此,沫儿本就是你幻楼之人,你想将她带回,直接带回就是。那日为什么还要我去将沫儿赎出?”
郑元幽幽道:“沫儿在幻乐坊抛头露面已有数年,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岂能说带走就带走的。可正因如此,我也决不能再将她留在那里。冯娘虽是我的心腹,但沫儿我却结交不深,说实话,我还不能完全信她。但她谨慎细腻,又有心术。三哥在那里时,光靠冯娘一人无法前后照顾周全,必须要挑一人协助,由冯娘力荐,这才选中了她。那时,幻乐坊周围,布置了我众多眼线,她又是个聪明的人,自然知晓消息一旦走漏,我第一个就会拿她开刀,所以我并不担心。但是三哥既走,我的眼线撤除,她也就脱离掌控,这让我就不能安心了。”
“所以你要将她拴在身边。”高长恭蹙眉。
郑元淡淡看他一眼,“不错。其实她也明白,我在观察她,她也在观察我,彼此彼此。然而一名青楼名妓,竟成为你王府的丫头,若被人看见,难免生事。所以我才让你大摇大摆的进入幻乐坊,明明白白的将她赎出,让人以为兰陵王是对这名歌姬动了心,她进王府也就变得名正言顺。而我这个王妃自然嫉妒,怎能让一个歌姬如此入府,自是搅闹一番将她压制在自己身边,绝了你的心意。如此,事情才能说得通顺。”
高长恭这才全然明白,叹道:“我还以为是你一时起意,就像那日你说‘约了沫儿赏梅’一般。却未想正值五月,哪有梅花。”
郑元用手指点了长恭一下,“我有哪件事是临时起意,又如此思虑不周的?赏梅乃是暗语,幻乐坊内根本就没有梅花,只要说是赏梅就是幻楼中人来访。不然以那时情境,你如何能轻易见到沫儿?到她楼中时,她问你为何不合时令之言,若是幻楼之人,自会回她‘坊内无梅,画中有梅!’她便知是自己人了。”
高长恭失笑,“看来这权谋心术之争,当真要有天分才行。”
郑元叹息,“这种天分有什么好,做的都是折寿之事。”
高长恭脸色一白,“上天若要怪罪,就让我替你折寿。反正战场上我早已杀人无数,注定要下阿鼻地狱……”
郑元一把捂住了长恭嘴巴,颤声道:“此话……不许再说!”
高长恭将郑元的手握入手心,“好,我不说,你也不说,好吗?”
郑元点头。
高长恭笑了起来,“来,我送你一件东西。”
说着,拉着郑元出了蒹葭居,直奔书房。
“我从去年就开始做了,本打算你生辰时送你,可惜那时你被掳去突厥,也就搁置下来了。你看看,可喜欢?”高长恭自柜里拿出一个托盘,上面两个木刻的人偶,一为老翁,一为老妇,肚大圆润,手捧杯盏,憨态可掬。
郑元来了兴趣,笑道:“这是何物?如此可爱。”
高长恭见她喜欢,便用手将两个木偶轻轻一推。那两个木偶便相互对拜起来,反复不止。
郑元看了大笑。
高长恭含笑道:“我给他起名叫‘舞胡子’,你看可好?”
郑元心道:这怕就是最早的不倒翁了吧,难得他还有这番心思。但嘴上却说,“‘舞胡子’?这名字一样有趣,我喜欢!”
高长恭轻揽郑元的细腰,“待到我俩老了,就像他们一般,可好?”
郑元心里一酸,嘴里却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