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丑时参(1 / 1)
我一直长到十五岁,都并不太喜欢和太多的人接触,尤其是阿土,那个一直以来和我很要好的小哥哥小玩伴在失踪之后,我的性格变的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不再像那时候那么顽皮好动了。更多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长辈们的窗前房间或者院子里,看她们做蛊,看着她们将那一粒粒的各式各样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小虫慢慢变成粉末,看着她们用细长的蛊针将自己的小臂或者手指刺破,看着她们在养蛊时候虔诚的祭拜,听着她们在祭祀时哼唱的奇异的外族人都听不懂的晦涩的歌谣,特别是看着她们在蛊终于完成时脸上闪烁的兴奋异常的光芒,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同时我也知道世上也将又多出一个或许幸福或许可怜的人。
蛊,不仅仅是害人,最初却是用于医治人的,这个手法直到现在还是流传了下来,很多恶疮反而都需要蛊来根除。生长在偏远的靠近南洋的寨子里,毒虫泛滥的地方,蛊,这个可以以毒攻毒的方术,像是家常便饭一样,伴着我的记忆成长着,像是我如今的身体,时间似乎已经停滞,永不老去。
我今天说的并不是蛊。
我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改变了很多,唯独不变的就是依旧很渴望去禁区的那种心情,有时候我觉得是不是有人给我下了心蛊,为什么每当我望向村口西面那片繁茂的树林组成的禁区的时候,心里的蠢蠢欲动比村子里第一号老烟鬼面对上好的烟叶时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也或者,在我内心深处,依旧是很希望能再看到童年的伙伴阿土,希望能够找到他,希望他能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种心情,抓的我心里痒痒的,总是折磨着我,让我一次次的下着狠心。
村子里的蛊术,已经远不能满足我了,我已经学会了我所知道的所有蛊术,以我的年龄,这应该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因为我却是不负众望,成了大人们口中所说的出色的苗族女儿。
但没人能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禁区里面,传言并非是假,那里面,有着传说中的禁术。
终于在一个夜晚,我按耐不住,披上衣服,口中含着一小块祖上传下来的玉石——玉主辟邪,这样可以避免碰到路上被下了蛊毒的东西,也能防止一些怨灵侵袭,对于苗家女子更是如此,慢慢的向村子西面走去......
村子其实并不大,熟门熟路的我走的很快,已经是临近午夜,村子里一般熄灯很早,七八点钟天一黑各家就关门睡觉了,因为还要早起,和我现在所在的大城市相比,这简直是时空交替,也是你们这些自小生活在繁华之地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也忍耐不了的。我的手里拿着一盏小灯,外面罩着灯罩,在漆黑的夜晚烛光闪闪,反而显得过于明亮了,经过村口西面的一片坟地的时候,两边的鬼火一跳一跳,像是在和我手中的烛光打招呼一样,我小心的走着,不时回头望望,还好,四周除了我并没有什么人。
慢慢的,我离着禁区越来越近了,禁区那里有一根绳子拴在最外面的两棵大树旁,那是一个大祭司下过蛊的结界,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我本就有备而来,提前好几天就用晨露冬青洗眼睛,自然看得到,而且,我也早就想到了既能保证不破蛊还能进入禁区的办法,我慢慢的走到设结界的一棵树跟前,伸出手——
正在这个时候,我手中的烛光忽然自己一跳,熄灭了。
今晚没有月亮,我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虽然月亮很大,但是我看不到前方有什么东西,可是,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我的灯又没有遇风,为什么会灭呢?
渐渐的,我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往前面的禁区看看,依旧是死寂一片,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
现在已是深秋,夜晚的风虽然有些许凉,但是并不怎么冷,会是什么东西呢?
忽然我感觉背后一片光亮,我回头——前方直直的飘来了一个人,正是冲着我的方向来的,长长的头发迎风飞舞着,是一个女人——而她,显然也看到了我,那片光虽然昏暗,但是却让人感觉照在身上有点刺痛,口中的玉渐渐变苦了,看来,我遇到的,这不是一个干净的东西。
我退后了两步,对面那个女人本想向我冲来的,一瞬间竟然停住了脚,她似乎也是在定神观察我,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往后退了起来,再然后,转身扭头就跑,不对,应该说是飘。
就在刚才她定神的那一瞬间,我看清楚了她的头顶上竟然顶着三根蜡烛,这是非常奇怪的造型,那三根蜡烛,迎风不动,照的周围很亮,也就是那股光,让我受不了,不仅仅是我,只要是阳世的人,都能感觉不舒服,所以我才想,或许她并非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转身像是逃走的时候,我竟然想也没想追了过去,她虽然飘忽不定,但是速度并没有多么快,而且还时不时的会停下来,但是她一回头就看到我还在紧紧追着她,就不由的又加快速度——她怕我?
其实现在回想当时我的心情,或许只是单纯的想看清楚她是什么东西,并没有想那么多。
而她,在第三次回头的时候,忽然她头上的三盏灯,其中一盏,熄灭了。
“啊......”她轻声叫了起来,声音并不是多么响,但是也很凄厉,是那种极度痛苦下才有的呻吟,随后,借着她头上的烛光,我看到她舞着鲜红的衣摆,摇摇晃晃的像蝴蝶一样垂了下来,倒在了一棵树的旁边,脸色惨白,似乎只有吐气不见吸气了,我跑了这么久,着实很累,我大口的喘着气,四下里望望,周围全是树林,什么都看不见,再抬头望望天空——北斗星——对于像我们这些熟悉星象的人来说可是天然的指南针,我现在,已经偏离了禁区很远了......
我没有走近那个女子,她似乎是很虚弱,惨白的脸庞毫无血色,她穿的衣服肥大宽厚,胸前还挂着一面古怪的圆镜,应该不是本族人吧,也是,我也很多年没见过这样奇怪装束的幽灵鬼魂,她是南洋的女子吗?
我呆呆的望着她,她慢慢的将脚向自己的方向挪动着,我才发现她的脚上穿着笨重粗大的拖鞋一样的东西,她就这么慢慢的抱着自己,呆呆的看着我,星光下,一人一鬼,非常古怪奇特的画面。
忽然,一张网撒了下来,那张网在夜晚若隐若现,上面应该是涂了什么东西——我慌忙向旁边一闪,躲过了网的袭击——如果没猜错——缚鬼网,应该是遇到了驱鬼师设下的陷阱吧。
驱鬼师,我们寨子里没有这类人,但是因为靠近南洋这一片,有些降头师和驱鬼师傅还是常常在我们附近活动的,而我现在已经跑出了我自己的村子,所以遇到这类陷阱我还是知道,再看看那女子,被网子罩在身上,她张大了嘴巴,已经叫不出来了,我看到她头上的火光渐渐越来越小,而她本人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弱,显然,已经受伤了,但是她还是无力的挣扎着,痛苦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傻傻的站着,我并不懂驱魔降妖,对她现在的处境,我该怎么办呢?
“感情,仇恨,怨念,丑时参,你的仇恨怎么不见了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又似乎很近,
我四下里张望着——千里传音,今天终于见识到了,感情这个驱鬼师还不是一般的厉害,但是听声音,似乎又很年轻。
“丑时参?”我一遍遍的重复着这个晦涩难懂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字,
“这个鬼叫丑时参吗?好奇怪的名字。”我自言自语。
“这类鬼都叫这个名字......原来是这样,多谢苗寨的蛊女帮了我大忙。”空气中远远的传来那个驱鬼师的声音,我愣住了。
“原来她头上的怨恨之火,是被你熄灭了,你,一定是看到她在做法了吧。”
“我......她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望望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女鬼,一时间无语,心中充满了疑惑。
“丑时参是东洋女子,午夜丑时头顶“感情”,“仇恨”,“怨念”三把业火,套在代表“五德”的五轮头箍上,心存怨恨,胸前镜中更是藏着极深的怨气,习惯手持铁锤,手上拿着痛恨之人做成的草人,将其钉在树上作法加以诅咒。被咒者不出几日即有血光之灾。”
驱鬼师的声音平静自然,但是却听得我心头一寒——今晚还没到禁区,就遇上了厉鬼,看来这个禁区的确是非同寻常,要不然不会有这样的邪气招来这样的怨灵。
“但是,丑时参作法,不能被人发现,一旦被别人看见,就会威力大减,甚至于消亡。”
“我想.....其实当时我并没有看到她,只是她发现了附近有人,误以为我看到她了吧,况且刚才她头上的火也没那么旺盛......”我心想。
我边想着边望着已经停止了挣扎的红衣女子——原来她是从东洋来的,难怪会有这么奇怪的服饰,可是,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里呢?
我看到她惨白的脸上渐渐流出了血泪,她已经听天由命了吧,落到驱鬼师的手里,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一个女子,如果生前没有受到什么巨大的委屈压迫,死后不会这样的去诅咒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反而有点同情起她来,我慢慢的走向她,这个女孩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木然的望着我,我向她伸出手——我想,现在她头上的仇恨之火已灭,应该不会对我有所报复吧,果然,她看了看我,慢慢的,也努力的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啪!”一个东西从我指尖掠过,我指尖一股刺痛传来,我瞬间缩回了手,与此同时,那个东西依旧没停,而是直直的穿过了女子的手掌,连带着她钉到了旁边的树上!
“啊——”女子凄惨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树林,声音撕心裂肺,五指连心,即便是已死之人,受到这个酷刑也是难免痛楚至深!
我忍不住捂住了双眼,忽然感觉指尖热热的,一股鲜血涌了出来,我看不清楚是什么钉住了那个女人,但是此时的我已经受不了这种惨状,想跑,但是腿好像又不听使唤了。
“鬼,就是鬼,蛊女,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受诅之人让我绝她,不干你事!”
果然,驱鬼师就是就事论事,我望着眼前痛苦不堪的女子,再看看热辣辣的冒血的指尖,转过了身。
“呜呜呜......”背后,女子的哭声传了过来,让我不禁又停了下来——受阻之人要杀她,可见那个人也是心虚,要是没做什么事,为什么要对一个远从东洋而来的女子下这么大的狠心!
我心一横,顺势将手中的鲜血沾到预先带来的粉末上,手中的鲜血立刻滴滴答答流的速度加快,我就势忽然转身,向着身后甩去,
——“噬心蛊”,虽然我没有驱鬼师的东西,但是,那个缚鬼用的网子肯定是经过驱鬼师的手,这样就够了!中了这个蛊,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万虫钻心的痛楚,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他放开那个东洋女子,并不想害他,只要他答应放人,我就解蛊,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毕竟,我从看到过这么凄惨的场景,人死为大,这样对她也是不公平。
“呼啦——”那张银亮的缚鬼网忽然就势一收,卷起地上的树叶向我扫来,我慌忙伸手护住,血滴全都打到了树叶上,看来他早就看穿了我想做什么,我边想边往后退,不料脚下一绊,反而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缚鬼网一收,对面的丑时参也趁机动了起来拼命挣扎,而我正好往前一倒,不偏不倚,正好头撞到了她被钉在树干后还在乱动的血肉模糊的手上,瞬间双眼一片模糊,似乎有液体进入了眼睛。
“......”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我当时已经连叫的本能都没有了,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倒下了,我的双眼,冰凉刺痛。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直至我被抬回家,父母爱女,父亲一直强调说我是中了“迷魂蛊”才夜半出游,可是我相信,他们肯定从我所处的环境中猜出七八分。可是从那之后,我竟然能够时常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且即使身处万蛊丛生的苗寨也不需要再用玉石护身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驱鬼师打到我所致的呢?还是拜丑时参掌心的鲜血所赐呢?
记得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年,盂兰盆节到了,传说这天是为来到人世的亡魂祈福,我拿起手中的莲花灯,放到了溪水里,漂亮的莲花灯和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趣,我望着它在水中慢慢漂移,忽然父亲大步走到我跟前,在我的花灯就要起航之时,将一面小镜子放在了灯上——那不是丑时参的镜子吗?果然,父亲是知道那晚的事情的。我抬头望着父亲,父亲的脸上带着神秘但是亲切的笑容,我也忍不住会心的笑了。
月光下,一盏盏的花灯顺流而下,漫天灿烂的星光在溪水上泛起银色的波纹,带着人们的祝福和心愿,飘向传说中的最黑暗的地方,为无数的游魂指明了方向,那个从东洋远道而来的女子,无论你最终是怎样,我还是很想轻轻的问候一句——盂兰盆节到了,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