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番外 迁徙的鱼（庞浅）（下）（1 / 1）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零号实验体的信号突然消失无踪，森林里的地下室有消除生物信号的系统，我亲自检查过安装的……噢，那零号她就还活着。”教授看起来很悲伤，又有高兴。
“非常奇怪，你为什么没有帮到底，教授？”朴苏质问他，“你放了庞浅，但现在你又堵死她的活路？教授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
“国家的立场。”胡教授立即说。朴苏叽歪哼半声更快地接过话：“但你放了她！”
“是的，我一时心软放了零号！同一个错误我不能再犯！”胡教授发怒，措词生硬地说，“不能一错再错！”几年前得知自己快死了，老人怀抱复杂的心情对实验对象产生了类似心软的感情，胡青林教授帮助庞浅消除记忆时候做手脚，让她能提早些恢复记忆，让海鸥送出笔记本，送出“蓝液”的配方，甚至，以私人理由在大学城里埋下了一个能消除研究所信号追踪的地下室，胡教授做完这一切后——荒唐地却后悔了！
教授狂热地说，“你，小子，你深刻地明白实验的重要性吗，若真的让庞浅和海鸥得到解放，那么实验计划怎么办？国家怎么办？崇高的民族大义和国家利益面前，他却被妇人之仁蒙蔽双眼，我悔悟挽救来得及，我胡青林，身为一个合格的听从指挥的国家研究所人员，不可以错下去！”
孤僻的化生学院大二特优生朴苏同志在一阵寂静沉默之后张嘴说出了他这般年龄最无礼的咒骂：“洗脑的台词？你说给你自己听，脑残的老头，你要气死人，实验室里的渣滓，社会上的败类。”
以前德雅姐就取笑过朴苏，说他唯有在生气骂人的时候才更像一个普通的正常20岁男青年。现在朴苏的确生气了，“你背叛了培养你的国家，你的组织，事后你又背叛一起执行逃亡计划的人，你给他们希望，然后生生又亲自毁掉它！教授，你的责任感与你的同情心，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东西。”两头不靠岸，一事无成百不堪。
“小子你得寸进尺！”无情割裂了原本就稀少得可怜的情面，老人阴森地说。
朴苏又被关了起来。朴苏给重新投进密室，厚度不可打破的安全门，敲几下回声厚实沉重得渗人，接下来可能是几倍量的病毒被投放进来。“你准备继续关押我。挨千刀的死老头！”“很好！我就当损失一位可有可无的助手！”红色按钮在眼前，教授没有马上按下去执行——胡教授拉下强化玻璃挡板，最后给朴苏反省悔过的一次契机，“你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在我离开以后你给我好好想清楚了，该死的小子。”
现在，1月14日下午，或者是晚上，在地下基地分不清日夜，朴苏沉默想怎么应付不利的局面。
“被关着，没有怜悯，不分日夜，等待死亡的折磨……是这种感觉吗，我品尝到了。”
朴苏对庞浅和海鸥这对苦命鸳鸯的同情如此深刻。他比不通事理的研究所人员更深入理解一些东西，感情的，生存的东西。
没有多少爱，能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被消磨。
两个年轻人，他们相爱的时候，周围的人不相信，等周围是人以为自己证明了他们的爱，都那么迟了——如果三年的禁闭环境下，被剥夺所有，只剩下日夜相对无言，这还算爱，那将称之为多绝望惨烈的爱。
像胡教授那种人，很难被打动，朴苏不以为会是教授突发奇想某天主动要求帮助没有人样的实验对象，结论只有一个，朴苏才不会将这个结论宣之于众。
胡教授，接受了可怜的被研究的对象的蛊惑。
庞浅和PL-H-ELP-AS990不是为逃亡，两位最先受害的被害者，拥有比拟历史任何一位在困境中起家的伟人的毅力，坚韧的精神，和幽暗的想法，他们二人为回来复仇……
花费三年在研究所里互相掩饰演戏，才打动了一个容易洗脑的胡教授。
真是旁观者清啊，朴苏看清所有人的面貌，就像以前他看清面包车六人组各种复杂缠绕的关系组一样。找个角落席地而坐的他想事情，冰冷的墙壁，密封狭窄的空间，肌肤感到空虚寒冷。
不可能坐着等死。
“蓉蓉，来，这里有个很小的很小的洞……”细致反复的翻查，为朴苏他创造了发现，在贴近天花板的墙他挖掘出一个内置隐藏式封口的通风处，风口前的钢板也非常厚重，但若尽全力，朴苏也能撬下它。
一段不短的时间后，朴苏扶着颤抖痉挛的血淋淋手臂，将小女娃唤来。郭蓉蓉这个天时地利创造出来的大bug，怯生生地踱到亲爱的大哥哥跟前。“胡教授没有正眼瞧过你，将你当附属品与我一起关，是他是失误，蓉蓉，看，你能爬出去吗，试试，哥哥托着你上去。”朴苏轻轻地对小女娃说。
灰尘飞扬，小女娃如毛毛虫趴上小小的通风口，朴苏确定能感觉有微风和腐肉味道，这通风口不封死，它的前方有淡弱的荧光。“蓉蓉，爬出去，如果外面是地面之上，你躲起来，去找湖雁姐他们，如果出口还在基地内，你找熟悉的路线走，回来这里，这个密室的外面，然后开门，记得在过程中遇上什么动静，老实地趴在里面不要动不要发出声音。”他对上一双泪汪汪稚气的圆眼，对视片刻，朴苏犯难似。
自小是独生子，这世上在没有另一个小不点会围着他转可怜兮兮地唤他一声哥哥了。
“你怕？”
五根短短肉肉的小手指拽住朴苏想抽回去的手，够不着手掌，就抓袖口，将那块手边的破布当成珍宝。
朴苏凝视她。
“算了，你别去，还是让我跟胡教授服软吧……”
灰扑扑的小女娃几乎是一下子扑着回归他的怀抱。
……
人与人之间的爱是什么玩意，之于罗丽莉与尹霖，之于徐旭三人，之于龚氏姐妹，之于庞浅和海鸥。朴苏花费十几天观察迷惑着。
形影不离的罗丽莉与尹霖在森里抱着一起，顿时兽化，如果这就算爱；徐旭和德雅姐微笑看着湖雁姐身上冒出火星，终于三人行中有两个人提前解脱，如果这就算爱；龚姿没有拉住梁冬概，她选择了第一时间拯救自家妹妹，却仍旧愤愤不平，如果这就算爱；最后，庞浅天台之上的嚎啕大哭和自责，梁冬概差点牺牲，姜堰不离不弃，如果这就算爱……
朴苏大概有点看懂了，若能回到正常的社会，在这硬邦邦的世界，他会试着找个女孩谈恋爱，静静地守着，看她笑看她哭，像全身心投入做个延续一辈子不会厌烦的实验。他捏小女娃的手，希望她不要太紧张。
饥饿与疲累交织，却不想睡。
“沙拉……沙沙沙……沙沙拉拉嘟嘟……”密室正东方墙角微型音响发出古怪嗡嗡的声音，似乎有人糟蹋通讯系统的电线。
朴苏以为教授回来，但通风口里面传来更多的回声，整个基地的音响扬声器都演绎同样的音调，基地被入侵了，有谁在用通讯系统做文章。
“沙……沙沙……沙沙拉拉嘟嘟……”
教授和朴苏在前天挖掘出这批入侵者的身份，杂乱的队伍，半兽半人与上位出现同化状态的人集结，人数不多，他们闯入基地内部的几率低于15%。
等他们千辛万苦闯进来就会发现，这里没有食物，没有出口，而“教授”是个有心肌炎随时会死去的老头，“沙……沙沙……沙沙拉拉嘟嘟……”朴苏旋即想到，憎恨兽化物化的普通幸存者，与憎恨没有出现病毒同化的幸运儿的非人类，他们一起有秩序地入侵基地？谁这么大面子本事，让互相敌对的半兽半人家伙们与普通人联手合作？
目测教授无暇顾及被困密室的朴苏了。
朴苏拖着伤臂贴耳近风口耐心聆听，墙很凉。“教授……嗞嗞沙拉……你不要负隅顽抗了，我们……们……嗞嗞嗞会彻底占据这里！”此起彼伏粗犷的嗓子，急促高昂的吸气声，节奏乱的奔跑声，像岸边懒洋洋晒太阳的鳄鱼即将准备厮杀捕猎。朴苏想：拿着迷你麦克风狂吼的这兄弟都乐疯了。
闷闷的，啊，安全门成批每隔十秒关闭一个，跑步声遂听起来更乱了，教授可以放射激光，扫射通道，为了对付顶层凶残的变异植物基地电脑设定大部分火力集中，未有少部分能运用到教授手上，闯进来的人走运，教授现在一定很恼火。
“兄弟们……上……逮住这只老兔子！……”
朴苏猜想要过多久他才会被人为发现——若教授击退了这批入侵者，教授这个始作俑者会记得，若教授输了，这批人又弄不清楚操作台的功用，他岂不有被迷迷糊糊误杀的可能？正当他如此纠结，音响旷音器里突兀地冒出了教授气急败坏的骂话：“你们敢……嗞嗞……沙拉……居然……谁将丧尸群引下来？！这些丑陋没价值的混账东西快占满这里，该死的……”
噢，还有另一批，天才级的入侵！想到引大量的丧尸群下来当肉盾，朴苏在密室里听着振奋，腹背受敌，教授一个人占着坚固的堡垒，结局很快就会出来，老人他对付不了三四批同时进攻的强敌们。
智能电脑：“滴滴，警告！B2区域入口有人试图入侵基地。警告！E7区域同时外围被摧毁，外围被摧毁，焦电型红外线感应器发现新情况。再重复一遍，警告！B2区域与E7区域有敌人试图入侵基地……”后面的警告被掐断。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逃跑契机了。他轻敲门，抽风超频的智能电脑有机可趁，朴苏皱眉研究有臭鸡蛋味的电子集成部件，小心翼翼地探索，实话说，集成部件上密集的柱状结晶，他首次见识它们。
“蓉蓉，你觉得塞大丧尸群进来的人厉害，还是领着半兽半人与普通人集合队智夺基地的人更厉害？”朴苏随口问小娃娃，他不以为这两批的领头人会是同一位，风格有差异，前者剑走偏锋，后者凶狠霸道。
时不待人，朴苏听到仓促的枪声——敲打暴力拆除安全门的人们，他们像蝗虫一样，朴苏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冒险利用漏洞让密室的系统判断出现错误自动打开门，但他摸不清先进的军用系统原理，事败的话没准会被混乱系统毒死；二是安安静静呆站，等最后的赢家打扫战场，发现被囚禁的俘虏。
按教授的习惯，遇事不妥估计早收拾东西躲起来，但教授这次只剩下一个人，他对基地的信心过大，应付大意，智能电脑的警告有重大的遗漏，包括教授的手头小型定位器，它们无法判断丧尸的身份，它们的判断中丧尸是无威胁的死物。而朴苏当面揭疮疤打脸，对教授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精神语言刺激，也占很大比例造成了教授今日一系列重大失误。
电脑显示屏上的三维立体基地图像一定已描绘有两条醒目的线，一条红色，一条黄色，争分夺秒地蜿蜒伸入基地核心，而教授化为疯狂闪烁的一个伶仃光点，始终无法移动。
“胡青林。”
朴苏手头动作一顿，零点几秒之内他无法思考。
“胡……青林。”
一阵渊默后。
“领丧尸群下来的家伙……你是谁？”突起的男声。
“零号……我的天。”教授。
恨不得把墙上的音响抠下来！朴苏他脑子里回荡这竞赛般接连响起的三句，基地的音响完美复制了这出自三个人的三句话各种语调，冰冷的，诧异的，惊愕的，不可思议的。现在在大学城内，唯有一个人，只有她，能准确地叫出胡教授的全名。音响的声音如外面舒卷的灰雾一样，悄然弥漫。
“胡……青……林。”
“……是你，庞浅。”
“零号实验体，不可能！你你……你彻底想起来所有事情？”
漫长，弯曲，探入基地的鲜明红线，无数的丧尸仿若开庆生会似的热热闹闹，无视基地大部分设置的障碍，被激光射焦的地面，乱飞的弹壳呛鼻的硝烟，丢弃断臂，人头，用牙齿咬，用手抓，臭肉脑浆堆砌的前进。综合指挥室外面五条长长的通道，三条被教授按下安全门，注水，关着死尸，两条被堵住，少女站在其中之一中央，身后密密麻麻蠕动低吼的丧尸群，她浑身污秽。
而低一级危险程度的澄亮黄线，从对角线角度出发，同样自外进入基地，奇奇怪怪的交谈，人们交头接耳，死人没另一方这么多，但人人挂彩，半兽半人的家伙们兽性大发，也有穿戴整齐的人在思考。不紧不慢地走入剩下的另一条通道，“土拨鼠”兄跑较快，打头阵，一副土鳖进城的样子。
胡教授就在综合指挥室，大汗淋漓地观看监视器里的画面，混乱的心思加上颤抖的手指重重地按出一大串乱码指令。
……被隔绝区域之外，密室里的朴苏花费很长的时间梳理，才通过隐约传来的动静在心中重构这震撼人心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朴苏低低地啧一声，抹去额头的细汗，埋头一心一意挑战令人眼花缭乱如谜一般的智能板路，他必须自力更生离开密室。
“胡青林，我曾敬你如父。”音响喇叭鼓膜共振起伏，微微的失真效果，一缕寒气渗入听到声音的每个人的骨髓，握抢的少女口气迷离。
教授在沉默中爆发，深深的注视着显示屏中的众人，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不许走过来，够了，够了！零号，你和PL-H-ELP-AS990根本不明白，我们做的一切，一切啊，一切为了国家！”哗啦啦各种被电脑控制的漆黑枪口对准两条通道的人们，所剩弹药不足，教授恫吓对方。这位老人被逼急了横下心，还能弄死几十人。
稍后进入通道的阳光青年一拐一拐地坡着脚，携带刀山血海杀过来的煞气，与脸上绑着纱布的女人一起进来，稍止步，听声，他们的目光凝结集中在庞浅身上。而“土拨鼠”兄身后从简易担架上缓慢走下的男人也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仿佛经历一辈子的通道里奔跑，杀人，躲避激光弹头，杀红眼的庞浅反而没有留心注意到这个曾经在梦中出现的阴鸷难测的男人。
“国家，多神圣的借口，”短发少女的声音在音响里响起，“胡青林，你的怜悯用光了？”
“无需讽刺我，你知道我们这些试验研究员从来不曾怜悯过你，零号！”决绝干脆地，教授一句一字抑扬顿挫地说。“用在你们身上的试验，将拯救世世代代无数的人，无知的实验体，你们竟敢集体造反了，还由你领头，我多么失望和懊恼，零号，我悔不当初！”
少女再问：“你眼中，这场屠杀属于另类拯救？”
惶恐的教授说，“我跟你们解释不清楚，你们退后！你们必须死，必须死，筹划这试验计划，我们已倾注了几代人所有的心血！你们，你们怎么会明白，这，是一场伟大的崇高的空前绝后的计划，跟这个相比，你们牺牲算得了什么？！你们今日的反抗是在阻碍人类的进步，是在破坏这项无双创举！目光短浅的你们必将成为千古罪人！”
她快速尖锐地说。
“呸。”直直举起□□。
若怆然的哭号能换来自由，她会，但事实并不容忍弱者的挣扎，她，花费三年领悟这个简单粗暴的道理。22岁的庞浅面对国家研究所，面对基地里的胡教授，爆发似的，没有爱，只有恨。
——在“哦”的一声搞定电脑控制的大门，“终于出来了。”一脸倦容侥幸地再次踏出密室，急匆匆的朴苏在听到冰冷的空间中不断徘徊而越发低沉的那句“我曾敬你如父”，略微一愣，稍有触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互相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