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蓝瞳之十三(1 / 1)
在太微城中的医馆暂时做了药师,黍离静等来自那对未婚夫妇的回音。几天前他找到了这份工作,然后修书一封,托德记总部送至白沃若处。
至今冬天已经过半,却还没有回音,黍离渐渐绝望,几乎要决定,一旦赚够回天枢的盘缠,便即刻启程。
就在他几乎心灰意冷,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德记终于送来的回信。
那不是白沃若或是林葳荣的亲笔,虽然署有他们两人的名字,字里行间却不过是客气套话,概括起来无非是邀请紫黍离前往他们新居探访并参加婚礼,而且给出了二人现在所在的地点。
那是在太微城以西的山区中,一处并不为人所知的乡村。
随着德记的车队,黍离终于来到信中提及的地方。赶车的伙计等他下来,便仍旧赶车到卸货的地方去,并不急着见自己的主人。
等车队走远了,黍离才站在门口,静静稳定心绪。
这处宅子并不显眼,只是水磨砖砌的围墙,中间是木制的门,虽有飞檐雀堤,木材似乎也是上好的楠木,但已经陈旧了,两侧挂着的灯笼上,写着林字。
站在这里,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这里是林葳荣的老家啊,或者是为了新婚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他到这里来,是要和自己的兄弟抢女人么。
他不由得嘲笑自己一番,刚要扣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开门的竟就是林葳荣,穿着家常的衣服,比在军中时白净不少,还是一样的短发,一样的水晶圆眼镜,一样文质彬彬的笑容。
“果然是黍离啊。沃若在里面就说有人来了,叫我来看。虽说是没了读心术,女人的感觉就是灵啊,尤其对你。”
说着,他拉着黍离进去,黍离笑道,“你又来开玩笑,那位现在可是你的未婚妻。”
林葳荣坏笑道,“我怎么闻着一股子酸味啊。婚礼没举行呢,夜这么长,哪能不做梦。不管怎么说,你在这里呆着,到最后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黍离不禁诧异,这家伙怎么这样洒脱。
那人又道,“去年长辈说给我说门亲事,我倒是无所谓,只听说是白家的小姐,还以为摊上怎么一个刁蛮公主呢,谁想竟是老熟人,我想吧,兴许我就要给别人做嫁衣裳了,只是答应让那位小姐过来散散心,不曾想长辈竟以为我答应了,连婚期都安排好了。我是无所谓,只是沃若……”
说到这里,林葳荣脸上褪去了轻松之色,竟变成了心疼的神色,道,“只是她,完全不肯嫁人,不只是我,还有任何男人,只是被长辈强迫着……”
他强迫着自己一笑,立刻又变成了轻松的神色,道,“不说她了,尉到南边办货,恐怕你这次是见不到了。倒是你,听说是大起大落啊,我离开祭司会之前还没你的消息呢,离开天枢时就听说已经成为大祭司大人了啊?”
黍离无奈笑笑,“我不过是……”
“哎,别急着光跟我说,进去也和沃若说说,她一定想听。”
林葳荣硬拖着黍离,踏上台阶,拉开纸门,不料里面却空无一人。
“哎?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林葳荣自言自语,又转头对黍离说,“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喊人给你倒茶,我去叫她去。”
说着,他喊了仆人过来,自己从走廊到后面去了。
茶香袅袅,虽不是新茶,但也是去年摘下上好的明前茶,茶色碧绿,香味清新,茶叶在水中翻转游离,很是好看。黍离一人在正房静静坐着,房中生着火炉,很是温暖。
等了很久了。
沃若那么不愿见我么。
黍离不禁自忖,心下难过。
终于,后面传来林葳荣的声音,道,“我可是给你找来了,你们好好聊,我去厨房吩咐午饭,想必你好久没吃顿好的了吧。”
语毕,并不见他进来,只是纸门一开,一个小小的人被推了进来,门便关上了。
那小人儿不知所措的回头看了一眼,只得再回过头来,只是低着头,没有看黍离的眼睛。她的眼睛躲在长长的睫毛后面。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这不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比起在天枢最后一次见她,她红润了些,却并没见得胖些。她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裙,外披着毛皮坎肩,只显得更为瘦削。长发在脑后编了长长的辫子,用一根蓝色丝带简单绑住,没有任何别的装饰。
“你,来了啊。”
她小声说了一句,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茶壶来给他倒茶,不料手抖得厉害,茶水洒出茶杯,黍离忙抬手来扶,她慌忙把手抽开。黍离拿着茶杯不知所措,想要给她倒茶,她摇摇头拒绝了。两人沉默了许久,
“我……”
“我……”
两人竟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黍离沉默,等她说话。她终于开口。
“虽然我并不打算嫁葳荣,但也不可能嫁你。等到春天的时候,你就回去吧。”
她的睫毛还是低垂着。她为自己斟了茶,却只是摩挲茶杯,并不喝茶。
“我本来想,你一定是决心要嫁葳荣了,只想着过来道了喜,听你道别了,就回去,只是你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呢?”
沃若不说话,拿起茶杯来暖手,许久,道,“没怎么回事。医者说我身体太弱,不能生产,嫁给谁,都是耽误了人家。我又是万万容不得侧室的。”
黍离呷了口茶,道,“就算这样,也不能不嫁啊。一则女孩子家,独自过一辈子,总太辛苦。二则,就算身体弱,将来也能养好的,怎么这么早就……”
“好不了的!我是你什么人,要你管我!”
黍离一脸惊呆地望着她。沃若从来没对他这样说话过。那个温柔、耐心,与他心灵相通的沃若,与眼前这个似乎是逞强的柔弱女子,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我本来认定,要共度一生的人啊。……竟不要我管你么?今年春天的时候还……所以谁能管你呢?你的表姐和姐夫么?……葳荣么?”
沃若还是坐着,径自摩挲茶杯,竟落下泪来。黍离心酸,不觉也眼中模糊,虽然泪水流下,却并不觉得。
沃若哭道,“我不能耽误你。随便我一个人活着吧,这样对你我都好。世上好女子那么多,哪里有我的位置……”
“我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的!就算是相濡以沫,也能……”
沃若打断他,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带着泪摇头笑道,“你不知道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是有各自的生活的,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我没办法忘记啊!你就能忘记我么?既然无法相忘,只剩下相濡以沫一途,你难道忍心任由我像涸泽之鱼一样干死么?”
沃若还是摇着头,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啊,你怎么会呢?若是我们的回信没有到,你不也就要回天枢去了么?我在暗之方的这两年,你不是也过得很好么?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离不了我。”
“你在说什么啊,沃若?你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以为你知道那两年我是每一天都想着救你出来才能在别人都死掉的时候活下来,我以为你知道我就算回去,也不过是孤魂野鬼一个,祭司会不过是办事的地方,紫家哪里容得下我!我以为你知道,我为了来找你,甚至已经做好了不再回去的准备,只要你希望我这么做——你怎么忍心这样说我呢?”
他说着又流下泪来,却不敢越性靠近沃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泪眼迷蒙地望着对面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可她却再也不看他,只是垂着眼帘,兀自垂泪。终于,她哽咽道,“你娶了我,是想让我死么?”
黍离一怔,只得问道,“怎么这么说?”
沃若终于平静下来,用带着的手帕擦干眼泪,道,“我就都告诉你吧。夜乡晨诅咒了我,只要我怀上除他之外男人的孩子,孩子一生下来,我就会死掉。给我看病的医者说了,这诅咒,就算夜乡晨死了,也还在我体内,被我自己的生命供养着,只有像族长那样的人,才有能力解开它。”
她又冷笑道,“哪一个族长会费力去管我这样一个八分之一皇族血统的所谓公主呢?我嫁了人,若是那男人体恤我,他就无子,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心里有我的男人呢?若是那男人不体恤我,要么我要忍受侧室,要么我生下的孩子将来要饱受继母之苦,何苦呢?你想让我怎么办?你是想让我一辈子内疚因为我你无后,还是想让我看着你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或者干脆就希望我留下一个孩子死去,你省得麻烦?”
她说着又哭了,只是哽咽着,努力忍住,却总也忍不住。黍离望着她,又心疼她伤心,又恨她以为自己无情,想要安慰她又不知如何去说,也只是坐着流泪,恨自己如此无能,虽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而沃若又不比从前不需要他说什么就什么都可以明白,如今即使她明白,也无法尽信,即使信了,也硬下心来不愿拖累他。
“沃若。和我在一起吧。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他下决心说出这话,不料她竟站起来,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