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紫玉之三(1 / 1)
也许是为了让黍离站稳脚跟,以往平均半月一次的族长的亲自测验竟然三个月都销声匿迹。年长的兄弟们对着黍离那一视同仁的态度,自然对自己的社交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信心,黍离却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如果不是他那标准的天枢口音,没有人会想起他并不是在紫家长大。年幼的孩子们,虽然已经将目光转向更新鲜的话题,却喜欢拿着问题请教黍离,因为他永远都不厌其烦地将问题讲到孩子们理解为止。在黍离一个人的时候,孩子们若是在玩耍,也会叫黍离来扮演强大却笨拙的反派,黍离也乐呵呵地假装被打得头破血流。
族长也常常关心黍离,甚至过分热情,天天嘘寒问暖,说着,“这些年让你住在外面,是怕你和世子之间那些不必要的争斗。要知道,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啊。你要原谅紫家。”
这样的话,少听几遍是客套,多听几遍就会厌烦,但黍离依然笑着点头回应。在到紫家的第一天晚宴之后,他曾经私下里问过族长,既然父亲就在紫家,为什么母亲似乎在等待一个远行的人,而且死去之前也说过‘父亲会回来看你’这样的话。族长沉默了片刻,锐利的眼中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然后他若有所失地说,“是我对不起她。”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但黍离因此没有办法把他当作自己真正的父亲。附离和族长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无论是言谈中,还是通过读心术——因此对他更为防备,族中的约束也就更紧。有一个照顾黍离的仆人,因为在与其他仆人闲聊的过程中说,“黍离公子和当年的子衿公子太像了,连微笑的角度都一样”,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黍离问过这个人的下落,被人敷衍道“到外地去了”,也就没有再问。
附离却和黍离在一起,接近出双入对。有人感慨,“世子的势力又强大啦,那家伙也趋炎附势啊。”
还有人说,“世子已经那么多人拥护了,不少他一个。神啊,你为什么总不赐福给最需要的人哪?”
附离偷笑,“还好我听了老爸的亲自去接他,否则我也要被一视同仁啦。真出什么事,他站哪边可是至关重要啊。”
整个紫家,只有附离一人和黍离真正交过手。那一整个下午,当家族中同辈的所有人都前往庙会游玩时,他们两人在观星台上兵刃相对,因为两人都是放出咒灵后偷偷留下来,扮成家臣溜上观星台查看最近的记录,又以为对方是就要发现自己的家臣,便假装自己是小偷攻击对方,最后两人都毁掉了对方手里的武器,各自拿着剑的残骸向对方的肘部攻击。黍离先一步发现附离的身份,偏开了剑,附离则让黍离的肘部留下了一条寸许长的疤痕。附离觉察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共同为如何收拾观星台上的一片狼藉而头痛。
照这样看来,单纯术的方面,两人应该是不相上下,如果占了地利,附离也许会占些上风;至于号召力,黍离还未成气候——一视同仁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软肋。没有麻烦会找上他,也没有人会愿意为他两肋插刀。但如果哪一天,附离的对手变成了当今族长,而黍离又站在族长一边的话,附离是必死无疑了;但如果拥有黍离,他也许还有些胜算。
不过呢,他暂时没这种兴趣。要做这种事,他想至少等上十年——如果族长不因为别的事情挂掉的话。那个时候,不出意外,黍离应该已经对他,世子,他的“亲生”哥哥,死心塌地了吧。
说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办法对族长有别的儿子那样的依恋之情啊。神选的世子嘛,自然要有过人之处。
到夏至日晚宴就要结束的时候,正笑得开心的族长突然说,“夏至日嘛,当然要娱乐一下。小辈们准备准备,等会儿比试比试吧。”
年幼的孩子们脸上还沾着奶油。中等年龄的孩子们正抓着鸡翅在啃。年长的少年们正拿着筷子,脸上还有笑容,只不过僵硬了。但突然就鸦雀无声了。所有孩子们望着族长,直到他说,“我没开玩笑啊,你们干吗这样看我!”就轰的一声全都消失了。席间的大人还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实际上已经在暗中为自己的孩子较上劲了。
花园里的小径上点起了灯笼,树梢上有萤火的亮光。空地上有专门为小辈们建立的擂台,用的是青氏封地的木头,据说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依然不朽不坏,保养都不用经常做。擂台的边上摆上了用光之方生产的光石——一种白天吸收阳光、晚上在月光的力量下就可以发出亮如白昼的光的石头——雕刻成的灯状的照明物,被人称作石萤。台下的椅子只一会就被咒灵们摆放好,还在小几上放上了茶食点心、水果甜品,大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就坐了。小孩子们已经在玩闹着打打杀杀,塾师正领着要参加比试的兄弟们分组抽签,以便稍后捉对厮杀。年长的孩子们都不由得祈愿自己可以抽到黍离,一探他的实力。附离也不例外,因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黍离的能力,让黍离在他需要的时候发挥最出其不意的作用。可惜,玄术中并没有教人如何可以控制概率。
所以,最终要和黍离交手的,是他们的“亲兄弟”,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之一,名叫紫桓邑的。他比附离小一个月。对于这个人,附离一向觉得,如果自己不幸挂掉而紫家另选世子的话,他一定是有力竞争者之一。这个人的行为也经常有以第二世子自居的意思,虽然他自己嘴上并没有这样说。附离并无与他较劲的意思,所以常常让着他,甚至有时还让他大出风头。这样却可以让长辈因此对世子更有信心,认为将来会有一个仁德的族长。
塾师似乎和大家一样盼望观看黍离的表现,于是把他们两人的比试安排在最后。那倒数第二的,就是世子和一位表兄的比试——贵族血统的御龙越,本应在父亲去世后继承司马地位的少年,因为年纪太小而暂时无法继位,在母亲的娘家,也就是皇族紫氏寄住,锻炼一段时间,为将来的重任做好准备。如果按照他们这一辈的势力来算的话,他当然是坚决地站在世子这一边,就算将来成为族长的世子要称帝,他也一定是第一个山呼万岁的。
小孩子们已经拿了木剑跳上台去。花园中的气氛一阵轻松。大人们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像聊天一样较劲,这个喷着酒气叫一声“小烈加油”,那个含着点心喊一声“川儿打他的头”,还有的人举着瓜子一脸严肃地研究自己家孩子的优势和劣势,也被人笑为故作正经,只得和别人一起打打闹闹。
甚至连世子的比试也是在嘈杂的助威声中以平手结束的。族长看到两人几乎同时将木剑指向对方的咽喉,满意地捋着胡子笑了笑。越的母亲也回到娘家庆祝夏至,看到自己的儿子可以和世子打成平手,自然也是春风满面,像一个少女一样和姐妹们聊着杂七杂八的琐事。
当附离和越说笑着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人群中的嘈杂声渐渐弱了,以至于变成一片寂静,刚刚没有人注意到的虫鸣,此时也已经显得格外悦耳。咒灵和仆人们知趣地撤下了茶食,换上了清淡的茶水。花园中的气氛,仿佛是成人礼时的紧张一般了。
越将手中的木剑丢给桓邑,泛金色的蓝色大眼睛有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桓邑只当作没有看到,稳稳地接住险些落在地上的木剑,掂了掂重量。附离抓着木剑的剑刃,将剑柄递到黍离的手中,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鼓励地对他笑笑。黍离只是略略鞠躬回礼,持剑稳步踏上擂台。
紫桓邑并没有摆好架势,反而对族长行礼,笑道,“父亲,既然大家一直期待我们的比试,不妨给我们用真剑,对我们来说更有挑战性,大家也看得更为爽快。”
那父亲二字,仿佛在着意提醒所有的族人,黍离并不是族长亲生的儿子。
桓邑那酷似族长的凌厉的眼睛挑衅地望着黍离。那样的眼睛,黍离和附离都并不拥有。但是,因为他那剃得干净利落的平头,他的眼睛竟然会显得有些忠厚。黍离躲开的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被桓邑挑拨,他也有用真剑一试的想法,但又担心因为不能掌握力度而互相伤害,所以没有回答。
人群中泛起一阵涟漪。族长还在考虑。
桓邑笑道,“黍离小弟弟,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人群中的议论声更加响亮。甚至有人在窃笑。附离坐在族长旁边,对族长说,“父亲,这样恐怕不大好,他们都是小孩子,如果伤到谁……还是用木剑吧。我和越都是用木剑的。”
桓邑又笑,“我们可不是像世子大人和大司马一样打打闹闹就可以的。我相信我可以控制好力度,保护好黍离小弟弟,点到即止的。”
他那拖长了的所谓皇室音更是引来一阵哄笑。附离不好再说什么,急切地等待着族长最后的决定。
附离有些担心。桓邑的行为,只是出于骄傲的挑衅,还是另有图谋,不得而知。他觉得桓邑也许是在借此挑衅世子。
族长的嘴角漾起一丝笑容,对一旁的家臣说了一句什么。附离心里一紧。族长让那家臣将自己少年时的佩剑和子衿留下的唯一一把剑拿来,交给他们。那都是当今白氏族长成年后所铸的名剑,不仅吹发可断,如果在名剑士的手中,单是剑气便可伤人。
还握着木剑的黍离犹豫了一下,持剑的手臂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然后将木剑放在地上。桓邑满意地笑笑,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黍离。
家臣很快将剑取来。族长亲自拔剑出鞘,将自己的剑掷给桓邑,桓邑稳稳接住,台下响起一阵赞叹声。族长又将子衿的剑掷给黍离。人们都认出了那把剑,但因为族长的禁令,台下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