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紫玉之一(1 / 1)
回到紫氏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是兄弟,什么是伙伴,什么是家族。这些对他来说,只是典籍上面的定义,或者是遥远的故事。
认识的人,除了母亲,就是老师,对手。其他的是陌生人。他不知道,街上的同龄的孩子,为什么会那么开心地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紫氏那仅次于神庙的、高得望不到顶的大门缓缓打开,黍离空荡荡的、冷冷的蓝色眼睛里,映出那广场一般空荡荡的院落,那当中,一个高他几分的少年跑了出来,将他抱在怀里。
那个少年有优美修长的身材,深刻凌厉的轮廓,飘动的杂有成缕白发的长发,近看了,还有细长深沉的双眼,眼睛的颜色是墨蓝的,深得接近黑色,还有紧闭的坚毅的嘴唇。他的天生的紫玉,镶在他不时从袖子中露出的手腕上。
我和他……有些像呢。
黍离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站着没有动。
“你回来了。弟弟。”
家臣在后面说,“公子,请叫哥哥……或者兄长……叫世子大人也行。”
他的嘴张了张,最终还是客套了起来。
“……世子大人……”
世子的身体僵了一下,放开了他,笑着说,“不要那样客套,如果实在不习惯,就叫我的名字——附离吧。我喜欢这个名字。狼啊。”
他笑着,说,“这是你真正的家啊,你要习惯起来的。”
这句话听起来是祝愿,实际上,黍离听起来,却像是命令一样。但他还是望着附离,开朗地笑了。
他相信,父亲,有一天会来的。母亲也会回来的。
附离拉着他的手,在紫家府邸四处游览,将家人一一介绍给他。他开朗地笑着,谦逊地行礼,仿佛一个寄宿在紫家的别家孩子,但气质上,却又有着紫家子弟的自信。家臣们都说,刚刚回来的小公子,是紫家没有过的温柔的孩子。
紫家的孩子,都应该是凌厉的,气势逼人的,强大的。
附离读心术的触角在见到黍离时就伸了出去。但他感觉到的,是完完全全的透明。阳光轻易就穿透了。读心术的触角,仿佛穿过了虚空。
两年以前,族长就对附离说,“你的堂弟,也就是你那个叛变的叔叔的孩子,两年之后就会回来。家里的长辈都已经盟誓,他的事情,决不会透漏给那个孩子。所有人都会让他以为他是我的儿子。至于和你同龄还有比你小的孩子们,他们都以为他是我的孩子。但你还是要提防。你知道父子之间,总是会有些莫名的联系,就像我们之间的联系一般。”
当天,族长就将黍离带走的典籍的目录放在了附离的枕下。
那份目录,就被附离当成是和那没见过的弟弟的唯一联系。那些典籍,他大多都读过。他把剩下的也细细地研读了,只有一本,用那个世界的文字书写的,《诗经·国风》,父亲说是一本诗集,他看了看,然后放在枕头底下,没有再翻过。他记得典籍中的许多都提过甚至细细讲解读心术。他不明白,黍离怎么可以完全不会读心术,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黍离的名字,被他写在自己的床铺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黍离是他的兄弟,对手,也许是将来的敌人。
但是,附离的拥抱是真心的。族长别的孩子和他很疏远。亲戚,家臣,客人的毕恭毕敬和赞许让他觉得恶心,却依然要微笑着假装谦卑,然后装模做样地接受。那些东西就像传说中的金缕玉衣一样,外表华丽、舒适,甚至永垂不朽,事实上却毫无用处、冰冷、坚硬,是死人才能忍受的东西。
即使遇到了黍离冰冷的眼睛,附离也依然觉得,这是伙伴。他甚至梦想着,成人之后,他们一起,统一光之方,统一中洲,像远古的帝王一样登上丹陛,只不过是携手,让中洲整肃一清,让她变得富庶,繁荣,民主,创造超越另一个世界的强大文明。
他害怕孤独。他相信他们会那样默契,因为黍离那渐渐温暖起来的眼睛。寒冷的早春,似乎也只用了一个中午就暖和起来。
他很开心地看着黍离温暖的笑容,听黍离说,“我们这样在一起真好,原来兄弟是这么温暖的事情。”
他有些骄傲地听黍离说,“原来,附离可以亲自做这么多实验啊。那些炼金和丹药的事情,我只能节制地做呢。”
他有些担心地听到黍离说,“紫家唯一的不好,就是规矩太森严,喘不过气来呢。真希望大家可以像外面的家庭一样和和气气的。”
他从这句话中嗅出了叔父的味道。那次出走被传说得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被人说成是很伟大,或者很丑陋,或者很阴险。不论是什么,他难以想象黍离会与这有关系。
他相信黍离会变得像他心目中的样子。紫家的气氛可以改变任何人。
紫家很大,一天之内是不可能看清的。上午的时候是附离拉着黍离在转,到下午就变成了黍离拉着附离,在迷宫一般的府邸中像探险一样乱跑。紫家的一切炼金室、占星台,华丽贵重的材料是因为皇族的富贵,经年之后留下了各种痕迹却没有损坏、剥落则透着历史的意蕴和仅次于神庙、天枢学院的实力。附离亲手为黍离打开了那些大门,对他说,这些地方,以后,就像属于我一样属于你。只有一栋小小的锁住的房子,附离带着黍离从它旁边走过,说,“那房子,年久失修了,过两天就会拆了。”
紫家的建筑边上,四处种着紫色的牵牛,繁缕,马缨丹,丁香,茉莉,还有紫玉兰和紫荆。都是紫色的,却没什么名花异草。
家臣们说,没见过世子大人这样——说好听的是坦诚,说难听的是失仪——出现在大家面前。不由自主地大家也都在笑了。
直到他们在傍晚的时候撞到一个男人。那时他们抄小路从花园回正堂,为了赶上全家的聚餐,在那里黍离将会被介绍给所有的家人,他将会第一次见到族长,也就意味着,紫家正式接受了他。
附离告诉黍离,族长就是他们共同的父亲。黍离愣了一下,笑道,“附离你不要对别人说啊。我真不希望这样呢。因为我要为了父亲拥护紫家着死气沉沉的空气……真痛苦呢。”
附离沉默了,然后也同样地笑着,说,“我也不喜欢啊。可是我们没办法。长大了,一切就会好了。”
“怎么会呢。长大了,附离成为族长,就可以改变了。我可不愿意叫你族长大人啊。你,会为了我们,改变这个家吧。那样才真是一切都会好了呢。”
而他们撞上的那个男人,他的额上的紫玉,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凝血一样的颜色。他严厉的脸像是古代帝王的雕塑一般,即使他在看到黍离后立刻就换上了自以为温暖爽朗的笑容。
如果子矜或者是他的夫人看到了,大概会觉得恶心吧。虽然族长的变化,只是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像石刻,蓬松的大胡子更令人觉得看不透而已。
“叫父亲啊。”
附离对黍离笑道,然后转向族长,“父亲,您太严厉啦。”
看起来很亲密,但却各有心事。族长似乎从现在就开始担心,自己那年轻有为的继承人哪天让自己提前见帝神。他似乎更加担心自己那个从外面回来的、除了黍离自己每个人都清楚的儿子。
晚宴盛大得可怕。黍离迷迷糊糊地套上盛装,坐在附离的下座。他抬眼一看,席上的人,是一张张陌生的脸,那些脸渐渐地融成了一片,音乐声、说话声,也都融成了一片噪音。他机械地按照附离教得那样行礼、应对,在结束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母亲没有告诉过他怎么应对。那些典籍也是。难道这世界上的人都以为,人天生地就会面对人吗。
他脸上的微笑僵硬了。紫家的深宅大院,像一个华丽的坟墓,是逃避不开的归宿,抑或是通向永生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