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厚重的房帘被年轻的小厮掀起,一场繁华的绘卷在这一刻生动打开,美丽但喧嚣,觥筹交错,金银闪烁,而能来这个地方的,非富即贵。
堂上眼尖的小二连忙迎上去道好,但凡进了这里的人,都要称声“爷”,管你昨儿个受了什么财,贪了什么污。
只是这次进来的,不是油光满面的大老爷,而是翩翩白衣的贵公子。
阁楼之上,有一个唯一的雅房,那是来这里所有的客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嗯——除了这里的老板。
这是个客栈,这是个全国皆知的客栈,这是个全国皆知的尽烧钱的客栈。
这个老板,所有人为之津津乐道,举凡茶余饭后的八卦,不外乎才子佳人的痴情、高官显贵的消遣,只是这一位,却有些不同,只要是她的一举一动,能够被人知晓的,便都能传出好些版本来,不提。
“这位爷,楼上请。”
阁楼的雅间,渐渐隔离了喧嚣吵闹,异常安静,青丝漫漫,白衣女子一手倚在红木篆雕纹兰栏杆上,另一手执着水晶琉璃杯,态势慵懒。
“萧姑娘,可还要上菜?”桌上齐齐摆着两副碗筷,也无人猜到女子要宴请何人。
“你且先去请楼下那位白衣公子上来。”
“是。”
他不问缘由,只是照命去做了,但他确实很奇怪,萧姑娘为何要宴请那人,这阁楼自建成以来,便只有姑娘一人使用,也不知这次是为了何事。
那公子手里持着一把扇子,扇坠子是一块白玉,公子束着发,戴着浅青色的冠子,萧遥觉得他是一块玉,一块雕琢的完美无瑕的玉。
若说东方谨优雅,这男子便是温和,微风一般。
“久闻姑娘了。”那男子握着扇子作揖,声音也极其好听的,如同冬日里的阳光。
萧遥轻轻笑了起来。“漆黎煦!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还是十年前,他们还都是孩童的时候,他曾和他父亲见过这位女子,那时,萧遥满脸稚气的时候,那双眼睛却是黑得清澈灵动,只那一次,他便记住了她,再不能忘却。
“我六岁那时候,我这店才开了一年,并不是现在这般的。”
“十年未见,确实非同凡响,怪到天下都以来‘钱来’为荣。”
萧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这么个公子说出“钱来”两个字委实别扭,她想了想,方觉得钱这回事儿,不是人人都提得的。
漆黎煦尴尬地不知如何,只得站着看萧遥没有礼教地大笑。
“漆黎煦,请坐吧。”
“多谢姑娘了。”
“但叫‘姑娘’未免生疏,你又是我哥哥辈的,且不必如此。”
“还是同常人一般唤你‘萧姑娘’的好。”
“呵呵,如今天气凉,我却吃不得辣,不知你喜些什么,便先点了些热汤的,倒是同苏州那地儿差不多的。”
“确实如此了。苏州善以多汤,凡是宴客的,必是先备上甜食清茶,再至少二汤上桌,想不到你这里竟是齐全。”
“我们的厨子好手艺,原是她也是江南出身,祖上又是好人家,我亦不晓得你们那里硬生生的习俗是怎样的,也不知汤要如何,菜要如何。”
漆黎煦“想来你这‘聚天下荟萃’之地,早有了好物什。”
萧遥轻轻笑着,早听说这位贵公子举止翩翩,想来真是这副模样,也不枉了他的好相貌。
阁楼左边傍着水,她分明听见女子悠悠扬扬的讴歌,大抵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她不敢说“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但其声凄凄然还是有的。
萧遥笑起来,冬季里的寒风吹进阁楼,将一边浅青色的屏纱扬起。
好一会儿后,漆黎煦起身告辞,萧遥仍是坐着,只见她习惯性地将发拢到肩两边,勾起笑来“漆黎煦,我且问你一句,你可认为我这客栈如何?”
漆黎煦盯着萧遥黑亮的眸子,扇坠子略微动了动,他只道了一个字......
萧遥仍是倚着栏杆,寒冷的夜空缀上了点点繁星,月色洒下银光,覆在萧遥的脸上,她的眼神看起来不同往日那般温和,却是冷漠得可以,嘴边噙着笑,也只是让人觉得寒气逼人,一点也不认为那是笑,客栈后的河水哗哗流过,大街上人影渐渐多了起来,应许是快要过年了,夜晚似乎更热闹了些,却是更显得阁楼上寂静清冷。
她的发丝微微颤了颤,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客栈,只有......
俗。
“今日让你头一回上手,你且仔细些。”钱大福如今地位不得了,自然少不了摆些架子,不过这么多年来,还是改不了“惧内”的毛病。
“是,是。”厨子原在别的客栈,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厨,可进了“钱来”,便只是从学徒开始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第一回上手,少不得尽了全力表现。
孟连翠如今也算不得是打杂的伙计了,当初的几个人,如今都也算是有名望的了,当年那被挑选上进了这个客栈,就让他们都不一样了,因此更忘不了对这个客栈的感情,也少不了对老板的忠诚。
“大福,你也莫要催他。”施仁仍是那一副老实样,他现也有了妻子孩子,老母亲还安好着,身子骨更胜从前,日子过得颇为舒坦。
“老板不喜葱蒜味儿,你需得注意......”洪娘撑着案台,仔细盯着,生怕有了差错,另一面还喊着“钱大福!你倒是悠闲,外头那么多人要你去照看着,你也放得心他们在外头混闹。”
客栈在这几年来不断扩大,几近断了半条街,光靠他们几个人早支不过来了,因此每年都在增加新血液,当然,这也是老板的思想。
“呵呵,连翠嫂,不必这么紧张的,我吃什么洪娘最清楚了,也不必大家都紧紧张张的。你且去楼下,同厨子说一声,只按平常的手艺便可以了。”
因这几日娘亲同苗姨上山进敬佛,萧遥都呆在客栈里,未曾出去过,因听了她要试试新厨子的手艺,几人忙了好些时候,也时刻紧张着,萧遥也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是她心血来潮而已。
孟连翠真是看着这个老板长大的,这么说来也确实好笑,不过她这几年来,确实将这个客栈办得风生水起,她的头脑他们都见识过,不止是外人说的“才女”那么简单。
这时钱大福咚咚咚跑到阁楼上,待到喘足了气,便猛地一拍脑门。
“老板,哎呀你看我这脑袋......”
萧遥只见他这般,便笑道“想是你忘了什么事了,且说吧。”
“唉,前几日有个人来客栈里说要找您,我原是想着到客栈来找老板的人不多,一来是老板不会到楼下堂里去,二来,也是不清楚那人是什么来历......”
萧遥想了想,也不知这几日头会有什么人来寻她“你怎么同他说的?”
“哦,是了,那时您正送夫人去庙里的路上,我便同他说了‘您不在’”大福顿了顿便又道“那人又补上一句,说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想他是觉得我不经了心,我便说‘重要的事我们下人也不好插手,等老板来了才好同她说’。后来那人在客栈里等了会儿方走了。”
孟连翠便道:“哦——你说的便是那日那人吧?”
这时洪娘端菜上来,正巧听见这一番事故,啐道:“你这人真真是不知轻重,若那人真有什么急事找老板,这可怎么说?误了大事儿怎么办?”
大福理亏,只得道“我哪想得到那里去……”
“那你也应该留下那人的名号啊?”
“莫要怪他了,想是他以为是什么歹人呢。”
“我想——应也是我不认识的人吧。”萧遥想了想,近日来她不曾到过哪里去,无故哪里来的什么人?“不如这样,下次那人再来,你且请他去我的去处寻我。”
“老板,这也不成,这岂不是怠慢了人家,若是什么权贵,可不好招惹。”
萧遥笑出了声:“怕什么!我这么些年,待人好的也有,待人不好的更多,若是晓得来客栈来寻我,必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人士了!”
“嗳!”钱大福只倒是应了,便匆匆下了阁楼,洪娘再看也没了什么事,便也下楼照管厨房了。
“老板,如今入了深冬,万不要再呆在外阁楼了,且去内屋,莫要着了凉!”
萧遥将十指将发顺了顺,便道:“哪里来的那么娇气,不过——今年的冬日,确实比往年寒了许多。”她站了起来,紧了紧白裘,笑道“这么一动,还真是冷了。”
“想是南方的洪水影响到了这里,今年是冷了许多。”
“哦?南方又发了洪水?不是六年前才有过一场?”
“老板好记性啊,其实也不知怎的,据说有人说是,招惹了天煞孤星,要有劫难!”
萧遥便笑了,低声念到:“怪道娘亲今年不去南边了。”
“上回多嘴的大福送了菜去,同老夫人闲聊说的。老夫人怎的不说?”
“她应是早已派人支了不少银两。”筹款赈灾,按法官员当中须使人上各大府中集取,说到底不过是百官家里头争争脸面,她想她娘亲应是瞒着她随萧府一同支出了这笔账目,再一想,轻声叹了口气,怕是又要生出事端。
又说“连翠嫂,怎的你也信这话……嗯——不过,朝廷怕是又要筹款了吧——”她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么也不是办法,治标不治本。”
“是了,听说却是要派个人去治水。初定的是老板府上的大公子萧雷。”
“嗯——怪道他这么个探花郎,行事却迟迟搁置不谈,原是要给他这么个好位子。”治水治得不好证明尚未成火候,过个三五年再提携,治得好就最好,顺势升个阶品,果然到哪儿都是要靠关系,出身好的人家就是好。
“如今说的却是新晋状元郎,漆黎煦漆公子。”
“哦?”萧遥挑了挑眉。“想是应是哥哥自个儿去推了的,他早年虽品行有过岔路,可本性却也是好的,他应是也看出了端倪,因此去推了,换上别人。”
“老板真是什么都知道。”
萧遥望了望面前缀钿软金丝成的翡翠屏:“你同施仁说上一声,这次赈灾面上给一些,另外的,还是找老样子做,改天,我会去拜访‘宋氏镖局’的。”
“好的。前几日有镖局的人来吃酒,还说他们头儿近日来常念叨您怎么不去。”
萧遥笑了笑:“想来老镖头家里人都走镖去了,他才念着我,你且替我备上五十年花雕、八十年茅台、百年女儿红,我也好找他吃酒去。还,大福说的寻我的那人,你们也多留意些,我怕平空生了什么事端。”
“我晓得了,老板对他们最是慷慨,百年的女儿红都舍得。”
“舍得不舍得,老镖头儿子忒多,亦只有一个在江南老宅的女儿,也不常见,因多疼我了些,我只是差一声‘干爹’了,他亦常同我说老婆一个蛋也生不好,背地里不知怎的惧内呢。”
孟连翠也笑了起来:“怪道老板对他们宋家的人这么上心呢,也就听你说他们的茬儿了。”
“自然自然,这些关起门来暗自闹的事儿,也却是好笑。”
孟连翠唉了一声,萧遥还不明所以,只听得她笑了:“老板好歹小姑娘,怎的说这些胡话?”
萧遥方细细想来,笑着吃了杯酒:“我说的哪里是你想的那事,不过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意思。”
“过了冬至便要着手除夕夜、大年夜了,想来皇宫里又是要使客栈了,届时客栈里订的宴会亦不可马虎,莫叫人觉着我们客栈是替他们皇帝开的,这样颇为不好的,你安排好两处的人手,就劳烦你们忙一些了。”
“老板交待的事,我们且都记着,年年都是如此,只是夫人今年不去江南,节日里夫人怎么处?”孟连翠略为为难,这事不好她定夺,故也问出来。
萧遥也难住了,沉吟了许久只道:“你说这我倒也未想过,想来她们两日后便回来了,公主又是早同我说了今年难得在这里过节,便去皇宫里过,我想母亲眼睛不好,不习惯住到别处去,且萧府里那些个人怕又要眼热招了茬儿,因也拒绝了。客栈里人多口杂,又怕扰了母亲,倒是真真是个难事。”
“要我说还不如去皇宫,客栈里实在太闹,若是清静地方,便是阁楼,可也不能整个节都在阁楼上过。”
“连翠嫂,你不晓得,宫里太乱,母亲弱性子,呆不惯的。”
孟连翠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急急催了下去,便只快速说了一句:“我且同大福说好替您备好酒,您要去时只直接拿便是了。”
萧遥点点头,执起酒杯浅酌了一口:“今日的酒......还真是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