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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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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言

◎木心

「溫柔敦厚」,好!

也別怕「尖」和「薄」,試看拈針繡花,針尖、緞薄,繡出好一派溫柔敦厚。

偉大的藝術常是裸體的,雕塑如此,文學何嘗不如此。

中國文學,有許多是「服裝文學」,內裏乾癟的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古裝、時裝、官服、軍服,裹著撐著的。

有血肉之軀,能天真相見的文學,如果還要比服裝,也是可嘉的,那就得拿出款式來;亂穿一氣,不是腳色。

三十年代有一種「文明戲」,南腔北調,古衫洋履,二度梅加毛毛雨,賣油郎and茶花女,反正隨心所欲,自由極了。

不見「文明戲」久矣,在文學上好像還有這種東西。

「鑑賞力」,和「創作力」一樣,也會衰退的。

濫情的範疇正在擴散,濫風景、濫鄉心、濫典、濫史、濫儒、濫禪……

人的五官,稍異位置,即有美醜之分,文章修辭亦當作如是觀。

時下屢見名篇,字字明眸,句句皓齒,以致眼中長牙,牙上有眼,連標點也淚滴似的。

把文學裝在文學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

「文學」是個形式,內涵是無所謂「文學」的。

有人喜悅鈕子之美,穿了一身鈕子。

從「文學」到「文學」,行不多時,坐下來了──水已盡,沒見雲起……在看什麼?看自己的指甲。

貪小的人往往在暗笑別人貪大──尤其在文學上,因為彼等認定「小」,才是文學;「大」,就不是文學了。

也有貪大貪得大而無當乃致大而無襠者,那是市井笑話非復文壇軼話了。

「五四」以來,許多文學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沒有成熟。

當年「西風東漸」,吹得乍卸古衣冠的「中國文學」紛紛感冒。半個世紀過去,還時聞陣陣咳嗽,不明底細的人以為蛙鼓競噪,春天來了。

為了確保「現代的風雅」,智者言必稱「性感」,行必循弗洛伊德的通幽曲徑,就像今天早晨人類剛剛發現胯間有異,昨日傍晚新出版「精神分析學」似的。

在走,在走火,走火入魔,走火出魔。

更多的是人也沒有走,入了魔了。

評論家是怎樣的呢,是這樣──他拍拍海克里斯的肩:「你身體不錯」,他又摸摸阿波羅的臉:「你長相不俗」。因為他認定自己膂力最大,模樣兒最俊。

文學是什麼,文學家是什麼,文學是對文學家這個人的一番終身教育。

之所以時常不免涉及古事古人,可憐,再不說說,就快要沒有「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座標感了。

亦偶逢有道古人古事者,跫然心喜,走近聽了幾句,知是「古錢牌」功夫鞋的推銷員。

在三十世紀的人的眼裏,二十世紀最脫離現實的藝術作品,也是二十世紀的一則寫照。

「知性」與「存在」之間的「明視距離」,古代不遠,中世遠了些,近紀愈來愈遠。

為地球攝像,得在太空行事。雖然這個比喻嫌粗鄙。

時至今日,不以世界的、歷史的眼光來看區域的、實際的事物,是無法得其要領的──有人笑我「用大字眼!」我也笑,笑問:「你敢用?」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這是昨日之藝術。

情理之中之中,意料之外之外。這是今日之藝術。

明日之藝術呢,再加幾個「之中」「之外」。

再加呀。

有鑒於聖佩夫醫福樓拜、禮樓拜醫莫泊桑,有鑒於書評家法蘭克.史文勒頓之醫葛拉罕.格林,用足了狼虎之藥,格林到八十歲還感德不盡……

宜設「文學醫院」。

「文學醫院」門庭若市,出院者至少不致再寫出「倒也能幫助我恢復了心理的極度的疲乏」這樣的句子來。

如果,是別人寫了一部「紅樓夢」,曹雪芹會不會成為畢生考證研究「紅樓夢」的大學者。

批評家的態度,第一要冷靜。第二要熱誠。第三要善於罵見鬼去吧的那種瀟灑。第四,第四要有愴然而涕下的那種潑辣。

有人,說: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緊,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緊。

某現代詩人垂問:宋詞,到後來,究竟算是什麼了?

答:快樂的悲哀和悲哀的快樂的工藝品。

幾乎什麼都能領會,幾乎什麼都不能領會──人與藝術的關係所幸如此,所不幸如此。

在藝術上他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實用主義者,而他觸及很多藝術品觸及許多藝術家時,心裏會不住地嘀咕:這有什麼用呢,這有什麼用啊。

「雅」,是個限度,稍逾度,即俗。

這個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兩類: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曹雪芹精通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國文字,梵文、拉丁文則兩相滾瓜爛熟,就是中文不怎麼樣,差勁。

文學的不朽之作,是夾在鋪天蓋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現的,誰人不知,誰人又真的知道了。

虛晃一招,是個辦法,虛晃兩招三招,還不失為莫奈何中的辦法,招招虛晃,自始至終虛晃,這算什麼呢。

更滑稽的是旁觀者的喝采。

尤滑稽的是遠裏聽見了喝采聲,就自慶適逢其會,自詡參預其盛了。

以上指的理應是得失寸心知的文章千古事。

大約有兩種,一種是到頭來會昇華為素澹的綺麗,另一種是必將落得靡敝的綺麗。

少年愛綺麗,就看他和她愛的是那一種。

他忽然笑道:不再看文章了,看那寫文章的人的臉和手,豈非省事得多。

天性是唯一重要的──單憑天性是不行。

燕京西山靜悄悄,曹雪芹食粥,著書。壓根兒沒見面有德色的好事家趕到黃葉村去問什麼近若干年會不會出偉大的文學天才。

才能,心腸,頭腦。缺一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

中國現代文學史,還得由後人來寫(那就不叫「現代」而是以「世紀」來劃分了)。目前已經纂成的,大抵是「文學封神榜」「文學推背圖」。

舐犢情深或相濡以沫,是一時之德權宜之計,怎麼就執著描寫個沒完沒了,永遠舐下去,長不大?永遠濡下去,不思江寬湖濬?

熱情何用,如果所託非人。德操何取,如果指歸錯了。智能何益,如果藉以肆虐,或被遣使去作孽。

迷路於大道上的人嗤笑迷路於小徑上的人,後者可憐,前者可憐且可恥。

友誼的深度,是雙方本身所具的深度。淺薄者的友誼是無深度可言的。西塞羅他們認為「只有好人之間才會產生友誼」,還是說得太忠厚了。

小災難的疊起而叢集,最易挫鈍一個國族的智力。

凋謝的花,霉爛的果,龍鍾的人,好像都是一種錯誤──既是規律,就非錯誤,然而看起來真好像都是錯誤。

真正聰明的人能使站在他旁邊的人也聰明起來,而且聰明得多了。

愛情是個失傳的命題。愛情原本是一大學問,一大天才;得此學問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鮮有得此學問的。

師事,那是以一己的虔誠激起所師者的靈感。

壞人,心裏一貫很平安,在彼看來,一切都是壤的,壞透了──彼還常常由於壞不過人家而深感委屈。

後來,我才明白,開始作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的結局已經或近或遠地炯視著我。

自身的毒素,毒不死自身,此種絕妙的機竅,植物動物從不失靈,人物則有時會失靈,會的,會失靈的。

那人,那些人,只有一點點不具反省力的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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