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无神论亦因人而异。无神论已敝旧了,人还可以新鲜。新鲜的人的无神论是新鲜的。
尖鞋
一个人,在极度危难的瞬间,肉体会突然失去知觉,例如将要被强行拔指甲,倏地整条臂膊麻木了。二次大战时纳粹的集中营里的犹太俘虏,就曾经发生过这种现象——是心理与生理至为难得的冥契吧——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奇迹,一次也没有发生在我的臂膊上、心灵上、头脑上。在积水的地牢里我把破衫撕成一片片,叠起来,扎成鞋底,再做鞋面,鞋面设洞眼,可以缬带。这时世界上(即城市的路上)流行什么款式呢,我终于做成比较尖型的。两年后,从囚车的铁板缝里热切地张望路上的行人,凡是时髦的男女的鞋头,都是尖尖的——也是一种幸福。我和世界潮流也有着至为难得的冥契。金字塔、十架、查理曼皇冠、我的鞋子,是一回事中的四个细节,都是自己要而要得来的。我便不多羡慕那条将要被强行拔指甲而突然整个儿麻木的臂膊了。
我已经长久不再羡慕那条犹太人的臂膊了。
嗻 語
◎木心
別的,不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要尼采的那一分用過少些而尚完整的溫柔。
李商隱活在十九世紀,他一定精通法文,常在馬拉美家談到夜深人靜,喝棕梠酒。
莎士比亞嗎,他全無所謂,隨隨便便就得了第一名。幸虧藝術上是沒有第一名的。
吳文英的藝術年齡很長,悄悄地綠到現代,珍奇的文學青苔。
拜侖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雞皮鶴髮的拜侖影響世界文學史的美觀。
過多的才華是一種危險的病,害死很多人。差點兒害死李白。
竟是如此高尚其事,荷馬一句也不寫他自己。先前是不談荷馬而讀荷馬,後來是不讀荷馬而談荷馬。
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
但丁真好,又是藝術,又是象徵。除了好的藝術,是還要有人作好的象徵。有的人也象徵了,不好。
哥德是豐饒的半高原,這半高原有一帶沼澤,我不能視而不見,能見而不視。
嵇康的才調、風骨、儀態,是典型嗎?’我聽到「典型」,便噁心。
在我的印象中,有的人祇寫,不說話,例如大賢大德的居斯達夫.福樓拜。永恆的單身漢。
我試圖分析哈代的「黛絲」的文學魅力,結果是從頭到底又讀了一遍,聽見自己在太息。
在決定邀請的名單中,普洛斯佩.梅里美先生也必不可少,還可以請他評評各種食品。
紀德是法蘭西的明智和風雅,有人說他不自然,我一笑。何止不自然……
津津樂道列夫.託爾斯泰矛盾複雜的人,他自己一定並不復雜矛盾。
「老人與海」是傑作,其中的小孩是海明威的一大敗筆。
許多人罵狄更斯不懂藝術──難怪託爾斯泰鍾情於狄更斯,我也來不及似地讚美狄更斯。
還有,像陀司妥亦夫斯基的那種誠懇,祇有陀司妥亦夫斯基才有。
莊周悲傷得受不了,踉蹌去見李聃,李聃哽咽道:親愛的,我之悲傷更甚於爾。
如果法蘭西終年是白夜,就不會有普羅斯特。
睿智的耶穌,俊美的耶穌,我愛他愛得老是忘了他是眾人的基督。
如果說風景很美,那必是有山有水,亞里斯多德是智慧的山智慧的水。
蒙田,最後還是請神父到床前來,我無法勸阻,相去四百年之遙的憾事。
論悲慟中之堅強,何止在漢朝,在中國,在全世界從古到今恐怕也該首推司馬遷。
如果必得兩邊都有鄰居,一邊先定了吧,那安安靜靜的孟德斯鳩先生。
塞凡提斯的高名,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低一點點才好。
勃拉姆斯的臉,是沉思的臉,發脾氣的臉。在音樂中沉思,脾氣發得大極了。
時常苦勸自己飲食,睡眠。雷奧納多.達.文西。
康德是個榜樣,人,終生住在一個地方,單憑頭腦,作出非同小可的大事來。
真想不到俄羅斯人會這樣的可愛,這了不起的狗崽子兔崽子普希金。
別再提柴可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們感到大家都是對不起他的。
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筆不臧否人物──這等於人睡在罐裏,罐塞在甕裏,甕鎖在屋子裏。下大雨。
在西培柳斯的音樂中,聽不出芬蘭的稅率、教育法、罰款條例、誰執政、有無死刑。藝術家的愛國主義都是別具心腸的。
老巴哈,音樂建築的大工程師,他自我完美,幾乎把別人也完美進去了。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晉代最光曄的大殞星,到宋朝又因一位濟南女史而亮了亮,李清照不僅是人比黃花瘦。
莫札特除了天才之外,實在沒有什麼。
莫札特的智慧是「全息智慧」。
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樂中所作的規勸和祝願,人類哪裏就擔當得起。
他的琴聲一起,空氣清新,萬象透明,他與殘暴卑污正相反,蕭邦至今還是異乎尋常者中之異乎尋常者。
海明威的意思是:有的作家的一生,就是為後來的另一作家的某個句子作準備。我想:說對了的,甚至類同與約翰與耶穌的關係。
本該是「想像力」最自由,「現實主義」起來之後,想像力死了似的。加西亞.馬奎斯又使想像力復活──我們孤寂了何止百年。
當愛因斯坦稱讚起羅曼羅蘭來時,我祇好掩口避到走廊一角去吸煙。
有朋友約我同事托瑪斯.阿奎納的「神學大全」的研究,我問了他的年齡,又問了他有否作了人壽保險。
唯其善,故其有害無益的性質,很難指陳,例如一度不知怎地會號稱法國文壇導師的羅曼羅蘭。
那天,斯當達與梅里美談「女人」,斯當達佔上風,說梅里美壓根兒不會寫女人。然而單一個「卡門」,夠熱,大熱特熱到現在,怎麼樣?米蘭老兄阿里哥.貝爾先生。
「源氏物語」的筆調,滋潤柔媚得似乎可以不要故事也寫得下去──沒有故事,紫式部擱筆了。
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好像真的在思想,用肉體用精神來思想,後來的,一代代下來的哲學家,似乎是在調解民事糾紛,或者,準備申請發明專利權。
第一批設計烏托邦的人,是有心人……到近代,那是反烏托邦主義者才是有心人了。
「崇拜」,是宗教的用詞,人與人,不可能有「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關係──居然會接受別人的崇拜,乃是個卑劣狂妄的傢伙,去崇拜這種傢伙?
反人文主義者是用鼻子吃麵包,還是要使麵包到肚子裏去。
當「良心」「靈魂」這種稱謂加之於某個文學家的頭上時,可知那裏已經糟得不堪不堪了。
希臘神話是一大筆美麗得發昏的胡塗賬,這樣胡塗這樣發昏才這樣美麗。
四個使徒四種說法,「新約」真夠意思。耶穌對自己的言行紀錄採取旁觀者的態度。
俄羅斯一陣又一陣的文學暴風雪,沒有其他的詞好用了,就用「暴風雪」來形容。
真太無知於奴隸的生、奴隸的死、奴隸的夢了,「敦煌」的莫高窟,是許多奴隸共成的一個奇豔的夢結。
「三百篇」中的男和女,我個個都愛,該我回去,他和她向我走來就不可愛了。
我去德國考察空氣中的音樂成分,結果德國沒有空氣,祇有音樂。
意大利的電影不對了,出了事了,人道主義發狂了,人道主義超凡入聖了。
我一開始就不相信甘地有什麼神聖,到一九八四年,偽裝終於剝掉,我正在佩服自己的眼力還真不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