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六(1 / 1)
十六、
所幸慕容和与欧阳九都不在府上。
欧阳九自那回小产之后,就一直待在公主府调养身子,驸马慕容和自然也是陪着去了。
而慕容家的其余六位少爷,除了老大慕容驰做了户部尚书留在京城以外,都各自去别处为官了。
所以慕白此番来到慕容家,竟然一个儿时的玩伴都未碰到,甚至从前不太相熟的慕容驰,都因着公事缠身,没有回府。
慕容老爷仍然精神矍铄,只是见到慕白和思明的时候,脸上不免有些怪物相:“不想老将军已作古,竟是最后一面也未能会着……慕白,思明,你们暂且住下。”
不过姐弟俩的地位尚有些尴尬。
慕容家的姨娘们,包括从前慈眉善目的大夫人,都不太愿意见到两人出现在府中,甚至大夫人揉着太阳穴,悲戚戚地说道:“妾身近日身子不太爽落,想去慈云庵住几日,求老爷准了罢。”
慕容老爷左右为难:“慕白啊,若是让你们住北院,恐怕不妥。”
思明道:“我们住南院。”
南院例来是慕容家下人的住处,位置也隐蔽,这样一来,倒是不用日日见几位姨娘的脸色了。
只是南院阴冷了些,且房间不太够,须要与七八个人同挤一间。慕白睡不太惯,半夜偷偷开了门溜出来,却见着思明也坐在台阶上。
京城的夜里风大,吹得人脑门子发疼,慕白缩着脖子挪过去,于是姐弟俩靠在一起,稍稍暖和了些。
慕白吸吸鼻子:“你说爹是被谁杀的?”
思明说:“不知道。”
慕白用膝盖支着头,低着嗓子道:“我不想待在这里。”
思明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坐着。
慕白便也不说话了。不过她鲜少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腿麻了,索性站起身来,顺着小道往外一步步走去,正好通到北院的小花园。
小花园的那头,老桃树依然茕茕孑立,光秃秃地在风中微微颤动。
慕白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很想像从前那样爬到树上去坐着,无奈风力太猛,吹得她腿脚都施展不开,只缩在树干后面站了一小会儿作罢,正转过身要往回走,忽然一个灰扑扑的东西猛地撞到脚后跟上,又扑辘辘一路滚出去了。
慕白跑去捡起来,拍掉外面的灰尘一看,竟是前年上元节,自己千辛万苦赢得的那盏白兔灯。
糊纸有些刮破了,被大风吹得嘶啦啦直响,慕白把小小的白兔灯抓在手里,鼻子竟有些酸起来。
北边姑苏家的老宅子阴森森的,慕白大着胆子上去,门窗上却也都挂着锁。她绕着宅子转了一圈,最终也只能趴在外面,踮起脚从门缝朝里张望。
里头黑咕隆咚的,慕白眯着眼睛辨了良久,才依稀辨出从前的几张雕漆桌椅,一张花梨木大屏风,屏风边上斜倚着一根细长的物件,正是姑苏老爷当初离开京城时,不小心落下的那柄长戟。
慕白把白兔灯搁在角落,伸手去扯门上的锁链,那锁链生了锈,骨碌碌滑下一截来,却又卡住了,任她怎么用力,都是纹丝不动。
思明在身后说:“你打不开的。”
慕白却赌了气,竟用指头狠力去抠,无奈锁眼太小,手指头堵在外面,硬是戳不进去。
思明说:“算了吧。”
慕白徒劳地捣鼓了好一阵子,怏怏地转过头:“咱们走吧,反正慕容家不欢迎咱们。”
思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淡淡说道:“我听你的。”
慕白原来想得很好,从前东街总有几家杂耍班子的,她可以去那里耍耍拳,或者做个学徒,跟着混口饭吃。
只是人家嫌她年纪大,耍的拳法又不够新奇凶险,没什么看头,便不乐意收她,指着旁边的思明与她说道:“即便是你弟弟这个年纪,做学徒也嫌大了。”
两人沿街走了老半天,什么活计也寻不到,肚里已经十分饿了。
慕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忽然瞅见街角的一家小当铺,主意就来了,可是再低头看看手腕上的银蛇链子,毕竟是楚随送的,戴着有一年多了,总有些不舍得。
思明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也金灿灿地,灼灼地闪着光,只是小家伙紧紧地攥住自己的长命锁,很坚决地说:“我不当。”
慕白气道:“小气鬼,喝凉水。”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讨个老婆八条腿。
可是慕白没空多说,她按着咕咕作响的肚子,一把扯下手上的链子,径直就往当铺走了进去。
谁知那当铺却不是家正经铺子,朝奉欺慕白是个小姑娘,诳她不是真银子,只给了一吊钱打发了事。
慕白哪里肯服气,拍着桌子想要讨回链子,两个伙计却凶神恶煞地提着扫帚,直接把她给扫出门了。
如此,慕白挥着小拳头受了一顿气,失了楚随送的链子,竟是一个子儿都没得着。
两人无法,只得继续在街上空着肚子晃。
这个时辰,街上正是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沿途有各家饽饽铺南果铺清真糕点铺,卖茶鸡子儿的,卖糖火烧的,卖糖葫芦的,卖萨其马的,卖干菜月饼的,热烘烘的香味直钻过来,香得慕白鼻子都要掉下来。要知道从前裴秋领着她,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放马吃过去,何曾稀罕过?可现如今,即便是几文钱的白面馒头,都买不起了。
没钱的时候才晓得钱的好处,慕白可算是尝着滋味了。
慕白拉着思明,把口水吞了又咽,一面被整街飘荡的香味勾得神魂颠倒,一面又惦念着方才那根手链子,简直肉痛得不行。
刚出笼的大馒头热气腾腾的,摆了满满一箅子,雪白雪白的甚是诱人,慕白饿得眼冒金星,一双脚就粘在馒头摊子前,怎么都挪不动了。
卖馒头的女人长得肥头大耳,正撩起了袖子在收钱,见慕白直愣愣地瞅着看,便粗着嗓子吆喝:“丫头,要不要吃馒头?”
慕白咧开嘴冲她天真烂漫地笑笑,又摇了摇头。
思明在旁边扯扯她:“别看了。”
慕白却下了决心:“你去那头等着我。”便把小思明朝外推去。
见他走得远些了,慕白方转过头来,趁人家不注意,偷偷拿了一个大馒头揣在怀里,转念一想一个怕是不够,再伸手去拿了一个,没留神胳膊肘碰倒了边上的一排馒头,齐刷刷地滚到地上,这下可被发现了。
卖馒头的女人立即大叫起来:“混蛋东西!”忙不迭抄起手边的擀面杖,照着慕白的背脊就是狠狠一杖。
慕白被打得眼前一黑,差点趴倒,却仍紧紧地抱住了两个馒头不撒手。
这大概是慕白生平第二次挨的除老爹以外的一顿打,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皮肉伤,也是在背上,可是这回却没有大师兄来背她回家,替她说情了,并且由于处理不周,成为了一道永久的疤痕。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刻慕白只觉得背上撕裂了般地疼,却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她怕再挨第二下,转身就跑了。
身后胖女人挥着擀面杖边追边骂:“小畜生别跑!”
慕白一把扯住思明拼命跑,路上连着撞了好几个人,甚至不小心掉了个馒头,得亏她眼疾手快,急急忙忙地捡起来继续跑。
那馒头铺的女人估计是吃了不少馒头,跟男人一般彪悍,扯着大嗓子直追了几条街才骂骂咧咧地作罢,最后姐弟俩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一个小胡同里,可算是能歇口气了,于是坐下来分馒头吃。
一个掉在地上过的,滚了层灰,有点脏了,慕白想了想,便把两个馒头各掰作两半,与思明平分着吃了。
馒头干巴巴的,加上刚才跑得急,两人都吃得噎着了,不过肚里好歹是垫了些东西,底气足了一些,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慕白吃得快,又看到胡同口那儿有吆喝着在施三道茶的,便让思明在原处等着,自己挤进去讨茶喝。
因这三道茶是一个铜子儿也不要的,附近和尚喇嘛剃头匠叫花子之类的便都围过来在一处吵吵嚷嚷,什么味道都有,慕白仗着个子小,掐着鼻子东钻西钻的,总归是凑到前头去了。
待她好不容易端着泼剩了的半碗茶从人堆里挤回来,却找不见思明了。
慕白着了慌,大喊一声:“思明!”把茶碗往墙角一搁,急急转身出去寻。
刚拐出胡同口,慕白就整个人僵住了。
慕容和像一尊玉雕一样坐在那里,洁白无暇的脸上波澜不惊,身边是紧紧攥着小半个馒头的思明。
慕白只觉得嗓子眼里堵得难受,方才那一口馒头似乎还硬邦邦地卡在那里下不去肚,她颇为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涩涩地开口:“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