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1 / 1)
十二、
楚随与慕白动身的那日清晨,姑苏城正好飘起了一点毛毛雨,扬州却是万里晴空,甚至烈日炎炎。
而慕白和秦烟的初次见面,更是充满了曲折。
因为他们互相,都大大地错估了对方。
其实楚随事先同慕白说过,他的这位三哥,长得并不好看。
可怪就怪楚随自己这副皮相实在忒出色了些,再加上往日他讲的有关秦烟的种种奇闻轶事,总不免让慕白觉得,这位秦三爷,少不得是个嵚崎历落的奇人物。
而秦烟的误会就更大了去了。
当初楚随为了激他,信里提到慕白的时候都是极尽暧昧之辞,虽未明言两人的关系,字里行间却足以让秦烟以为,他这位曾经号称只爱男人的义弟,终于是动了凡心了。
能让楚随动凡心的,一定不是个普通人物;纵使谈不上什么倾城倾国之貌,至少也该是个清秀佳人。
大概很久没碰见这样有趣的事体了,秦烟实在好奇,笈了双破蒲鞋就迫不及待地奔来了。
青天白日之下,楚随坦荡荡地介绍:“秦烟,姑苏慕白。”
两人见到对方尊容,都不免怔了一怔。
秦烟毕竟老练些,首先反应过来,抱拳道:“久仰久仰。”
慕白也回过神来,很豪迈地回礼道:“彼此彼此。”
三人于是落座。
秦烟不禁细细打量慕白。
慕白因为胖,向来是圆圆脸,加之神色又比同龄人明朗几分,愈发显得年纪小。
秦烟忍不住逗她道:“小丫头,叫叔叔。”
话说秦烟在外头晃了这一年,晒得愈发黑了,满脸胡子拉碴,再配着两撇粗重的八字眉,若不是咧开了大嘴笑,样子是不太慈善的。慕白却也不怕,立马很不服气地回嘴:“我十五了!”情急之下,报的虽是个虚年龄,却也差不离了。
秦烟眯着眼睛笑:“属蛇?”
楚随在旁边插嘴:“她属猪。”
慕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跟秦烟说道:“我属蛇。”
秦烟笑得高深莫测:“那么,只比楚随小一岁?”目光一转,便正好落到了慕白手上的一条银蛇链子上。
秦烟虽然剃个亮堂堂的大光头,记性却是不坏的,略一沉吟便想起了楚随一反常态的那天,因而目光炯炯地盯住小银蛇那只憨憨的圆脑袋,笑得成竹在胸。
这根链子本该挂在脖子上的。楚随送的时候不太客气,二话不说就直接往慕白的大头上套,并危言耸听地号称是个辟邪的物件,须得日日佩戴才好。慕白却嫌它硌得慌,顺手取下来往手腕处绕了两圈,权当作手链了。
在座的三人,大概只有慕白不大清楚这玩意儿的来历,理直气壮地戴着,吃饭睡觉都不记得摘,颜色也磨灭了不少。
楚随被秦烟这么一笑一盯,不禁脑门子一热,慌兮兮冒出来一句:“小白是我朋友。”
这便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
于是秦烟那张甚为粗犷的四方铁锅脸上,笑意愈发地浓厚了。
楚随自觉失言,也只得附和地笑着,拿出酒坛给秦烟。
秦烟接过来道一声谢,便掀了盖子咕咚咕咚,竟是一口气就见底了。
他把坛子往边上一搁,不禁感慨万千:“寻遍大江南北,也没寻着比菊花白更合我意的。”
楚随笑道:“这么说,此番竟是失意而归?”
秦烟道:“失意谈不上,就是嘴馋得狠,哪怕是赏雨阁的劣酒,也解解馋。”语罢抬眼四顾,“怎的只带了一坛?”
楚随点头。
旁边慕白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不是和尚?和尚怎么可以喝酒?”
楚随莞尔:“顶多是个花和尚。”
慕白便问秦烟:“那你也吃肉吗?”
楚随替他答:“他吃菜。”
秦烟复笑道:“和尚我饮的是般若汤,食的是水梭花,钻篱菜。”
慕白瞪着眼睛:“什么汤?什么菜?”
楚随又解释给她听。
慕白惊奇:“这个倒有趣。”
因为秦烟的性子素来古怪些,一朝不合或扭头就走也不一定,而慕白又是个说话不甚过脑子的,楚随起初便担心她言语不逊,恐得罪了秦烟,不太好看。哪知两人聊得非常起劲,从慕白的辟邪手链,东拉西扯的,竟一直聊到功名利禄之事。
慕白说:“有的人不过顶个官帽子,仗着几个臭钱。”
一个不小心,这话恰是点着楚随了,他于是不以为然道:“人生孰不爱财,你现在说得轻巧,没钱的时候才晓得钱的好处。”
慕白说:“总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秦烟拊掌大笑:“你有这个见解,却也难得。人生一世,任你良田万顷,厚禄千钟,坚金百镒,都是他人之物,与自己无干。”
慕白搬出这几个句子来,本是昂着面孔底气十足,可被秦烟一夸,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挠着头承认道:“我也是听来的。”
大概是思明在课堂上说过的,原话更绕口些,慕白当时听着有理,竟也改头换面地记下了。
秦烟仍是哈哈笑道:“无妨,无妨。”
秦烟和慕白一拍即合,谈得这样默契,虽然慕白偶尔词不达意,闹几个笑话,秦烟竟也破天荒地极有耐性,只是乐呵呵地听着看着,甚至时不时跟着小丫头手舞足蹈一番。两个时辰下去,一桌子的酒菜居然都无人搭理,倒是楚随始料未及的。他意兴阑珊地斜着身子,差不多是和酒菜一同被晾在旁边,看着这平日的两位大食客眉飞色舞地称兄道弟,脸上头一次添了几分落寞的神色。
时至晌午,外头恰有戴着笠帽的小孩子撑了船过来,声声吆喝着卖菱,慕白从未吃过,楚随便从窗子买了两斤来。
秦烟看了一眼说道:“这个便是嘉兴的无角菱了。”
慕白摸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来问:“什么意思?”
楚随说:“通常菱都是有角的,嘉兴的这一种却生成这般圆滚滚的模样,所以叫无角菱。”
慕白细细一看,果然如此。
秦烟也说道:“这里头还有个传说的,你要不要听?”
慕白忙点点头。
秦烟便说与她听:“从前有个皇帝游南湖,吃小青菱的时候给刺破了嘴,说了句‘小青菱无角岂不美哉’,结果应了验,第二年南湖的小青菱竟都没了角,长得跟元宝一般,也叫作元宝菱的。”
慕白听了便说:“这个皇帝也太娇气,自己不小心,却要累得别人改模样。”
秦烟朗声笑道:“可不是,怕是有人欢喜元宝,浑说罢了。”
楚随补充:“或有人叫和尚菱。”
慕白又问:“这个东西是长在湖里的?”
秦烟点头道:“下回让楚随带你去南湖采菱,你一定喜欢。”
慕白被他说得兴致勃勃,因见着外头就是个大湖,便想去试一试。
楚随无奈:“这地方水深,我倒知道太湖边上有个小湖里生着这东西,过几日带你去便是了。”
话说这一日在扬州,三人一起悠哉游哉地走着,虽然二十四景都未能游遍,倒也快活自在,只是秦烟尚有旁的事情绊着,慕白和楚随于是歇了一晚,翌日便别了秦烟回姑苏去了。
临走的时候秦烟送了个山桃木的挂件给慕白,做成匕首的样子,说是真正可以辟邪的。
慕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另外昨日买来的二斤无角菱吃得剩了一斤,觉得滋味不错,也一并拎了来。
回来的路上,慕白左手拎着一纸袋子菱角,右手举着那把不过拇指大小的山桃木匕首,迎着日头很满意地总结:“扬州真好玩!”甚至楚随好心好意地想帮忙提,她都不肯,两样东西宝贝似的牢牢攥在手里,托塔天王一样煞有介事地立在船头,脖子都不歪一下。
回到姑苏城,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日老天勉强止了雨,仍旧阴恻恻的,地也还未干却,却是一番万人空巷的景况,甚至在城门口都设了禁。要不是楚随带着左枫的一个腰牌,两人这个时候赶回来,估计要被关在城外了。
徐卿说的不错,长公主和驸马确是昨日就到了姑苏城,并打算当天大张旗鼓地游历一番的。
只是天公不甚作美,竟下起了雨,于是游历的打算,便顺理成章地往后挪了一天。
慕白和楚随在沸腾的人群中挤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长公主和驸马爷共坐的凤辇正好大摇大摆地抬了过去。
楚随眼睁睁看着那抬华贵非凡的凤辇一颠一颠地过去,只觉得大事不妙,无奈和慕白隔着几重人墙,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正想喊她一声,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按住了肩膀。
楚随扭头一看,那人却是侍从左枫。
左枫一身劲装,一丝不苟的黑脸似乎比平日里更黑了几分:“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