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裴家（四）（1 / 1）
宴会中各人却没有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停止。他们只认为，是弹琴者故意停下，好让演讲者的声音更为响亮。
只听萧纪友说，“相信大家都看到最近的新闻了，CB的诞生可谓困难重重呢。总有些原本垄断市场的既有利益者，想要阻挠……”
大家都知道，这说的便是柏高公司乔杜的事情。在CB诞生之前，柏高有一系列大动作。就在大家都以为，离开乔杜后的萧纪友最终将一事无成时，媒体捅出了当年乔杜筹建柏高时，资金来源不明的问题。柏高股价应声下跌。
恰在这时，萧纪友意外地携手新的合作伙伴，一家美国唱片业巨头，高调地在媒体上亮相，打了个胜利的反击战。
CB可谓开了个好头。
席羚背对着宴会厅的一派喜悦，只觉得自己背脊一阵阵发冷。她似乎还在人群的笑语声中，听到了Rocky的声音。他欢乐地说着祝酒的话，恰到好处地调节着气氛。
连Rocky也站在了萧纪友那边了么？
她其实早该知道，萧纪友不是个简单的音乐人而已。他多年来都是乔杜的左右手，绝非池中物。
她只是不知道，他的手腕这样有力，心肠这样硬而已。
席羚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冰冷冰冷。她在想，自己到底对这个男子，有多少的了解呢？也许还不如Rocky吧。
身后突然传来邵姐的声音，“嘿，客人说完祝酒词了。现在该弹奏些欢快的音乐了。”
席羚发了会怔。
邵姐在后面，轻轻推她的肩膀。
席羚命令自己，要迅速回到现实中来。
手指轻轻搁在琴键上，卡农D大调从指间流泻出来，恰到好处地烘托着这社交场合的气氛。她像是不被注意的影子，存在于这华丽宴会厅的角落里。只有一个背影向着众人。
握着冰冷的酒杯，萧纪友的内心也有点落寞。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景，觥筹交错，人们纷纷向他祝贺，他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在他身旁站着的，是穿着最简洁明快礼服、一脸不适应的席羚。然后他会挽着她的手，将她介绍给所有人。
人们来来去去，端着酒杯，跟他说着场面上的话。他开怀地笑着，唇角弯弯。耳边流过人们的各种话——
“听说上次，美国的Johnson特地飞过来，和你吃了一顿早餐？他还对媒体表示，看好CB公司的前景。”
“现在乔杜的状况似乎不太妙——丑闻缠身，公司内的艺人开始反抗。”
“不过乔杜的女儿还是个厉害人物。”
“Sean你到底撬走了乔杜那边的多少人才啊？”
萧纪友都微笑着，一一应对入流。他握着酒杯，在手中轻轻摇晃。目光越过人群，却见到宴会厅一角正弹奏钢琴的少女，背影跟席羚很像。
她埋着脑袋，看不到她的脸。然而身影却像极了她。只是一头利落的短发，和他记忆中的她不尽相同。
他像是受了蛊惑一般，要往钢琴所在的方向走去。斜边却走出来一个人，端着酒杯跟他说话，问起CB正在准备的一些项目。当他带着敷衍的笑容，将对方打发过去后，回头再看钢琴前方，却已经空无一人。
宴会厅在酒店的顶楼。
席羚从宴会厅的侧门奔出去，站在连接宴会厅与空中餐厅的走廊上。她双手扶着栏杆，往下面的回旋楼梯看去，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天旋地转。
她看到了。
她看到萧纪友正向她走来。
她提起裙子，像被猎人追赶的小鹿一样，奔了出去。将满室盈香、宴会喧嚣、璀璨灯火，都留在了身后，逃跑一样离开。就像灰姑娘，听到十二点的钟声，在华美的皇宫中急速转身，沿着台阶落荒而逃般离开。
真是狼狈！
她在心底狠狠地笑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躲着那个人呢？仿佛做错事情的是她。她知道自己本该更坚强、更磊落。别人眼中的她，也是强硬得跟石头似的，不到最最困难的时候都不会流下一滴眼泪。
但其实，她只是跟外婆、跟阿柴一样，不懂得怎样处理这样的事情而已。因为不懂，所以躲避。
身后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她突然内心一阵阵紧。用手紧紧捏住了旋转楼梯的扶手，飞快地往下奔窜。因为焦急，她的步子迈得太大，高跟鞋突然脱落。她整个人身体往前倾倒，手便要捉住身侧的栏杆，却蓦地扶住了温暖掌心。
她惊愕回头。站在跟前的却是裴彦行，微微向前俯身，一手轻扶住她手掌，一手挽着那只高跟鞋。
“灰姑娘，你的水晶鞋掉了。”他嘴角含笑，掌心上托着她那只高跟鞋。
她不好意思地拿过鞋子，飞快套在脚上。
裴彦行注意到，她的脚白而细小，这鞋的尺码并不完全符合。显然是酒店为员工准备的制服和鞋子尺码有限。
她站起来，跟他说了声谢谢。他笑笑，“这么讨厌上班？要急着离开？”
席羚正要说话，脸上却突然现出紧张的神色。她急急地说“再见”，便提着裙子，飞也似地沿着旋转楼梯往下奔。
裴彦行低头看着她的身影渐小。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急匆匆步出，他回头一看，见到萧纪友正站在跟前。
裴彦行心想：原来如此。
他从容地走上前，伸出手来，“今晚的庆功宴可满意？”
“很好。裴家靠酒店业发家，果然水平不是别人能比的。”萧纪友调整出职业笑容，点点头，却无心跟他交谈。他看着一旁的电梯正往下运行。那个长得像席羚的女孩子呢？他看着她急匆匆地往外跑，那奔跑起来的模样，像只小鹿，又像极了她。
不过是一个酷似她的背影吧。他竟会为她而怅然若失。
裴彦行在旁看着他，又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机灵的男子，对萧纪友说，“Sean，大家在里面等着你呢。”萧纪友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神来，对裴彦行说，“失陪。”
裴彦行向他微笑，点头。
萧纪友是个人物。在商言商，他十分欣赏他，因此更难以想象他会失魂落魄，甚至在社交场合几乎忘记与人告辞，如此失态。
裴彦行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在楼梯转角处，见到坐在楼梯上的席羚。他喊她，“灰姑娘。”
她没有转过脸来。
他又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他走了。”
席羚低低地“唔”了一声，脑袋埋在手肘间。他低头看她的脸，双眸清澈，只是有点闷闷不乐。
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彦行问，“你还要回去弹琴吗？”
席羚这才突然意识到，他是这酒店的太子爷，而她此时本应该坐在宴会厅的钢琴前。她站了起来，“我现在……我今天想请假。”
他微笑，“批准。”又问，“你住哪里？”
席羚却抬头看了看楼上。裴彦行明白过来，她是怕再遇上萧纪友。他说，“我们走另外一台电梯到车库吧，不会见到客人。”
车子从酒店后门驶出来时，裴彦行又问了一遍，“你住在哪儿？”席羚却十分地沉默。他转过头去看她，只见她怔怔地盯着窗外看，看着城中夜色光影像浮动的云彩，片片向后飞速移动。
他也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开着车。直到她回过神来，看着前方，又看看他。”这里是……？”她有点疑惑。
“我看你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有叫你。”
“不好意思，浪费你时间了。”
“我喜欢开着车子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窗外灌入的夜风扬起他的头发，“倒是你，没说一句话前面都爱加上‘不好意思’几个字吗？”
“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很忙。”
他轻松地说，“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总有时间的。”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你住哪？”
席羚顿了顿，才说，“Blue Frog.”又说，“其实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去。”
裴彦行没理会她的婉拒，只问，“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要去打工？”
她“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裴彦行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专注于前方的方向。当席羚发现他走的不是去Blue Frog的方向时，车子已经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下。
他先下了车，又为她开车门。
她看看他，“这里不是……”
“哦，这是我和朋友开的酒窖。”裴彦行说，“你要喝酒的话，我请你喝。在这里。不是在Blue Frog.”
席羚不是不惊讶的。他居然能够看出她的内心。但是转念又想，像他这样的人物，没有一点半点识人心的招数，怎么能够在这社会上行走呢。
裴彦行注意到，席羚看上去有点拘谨。她坐在沙发上，但身体完全不是呈现放松的姿势，而是背板挺直着。他想到，萧纪友虽然以风流而闻名，但似乎他这个女朋友却跟他完全相反。
从她的体态语言和言谈细节可以看出，她从小到大接受的家教，要求女性要与男性保持着一定距离。
当他将杯子递给她时，手指轻轻触到她的指尖，她十分敏感，飞快接过杯子，将手缩回去。
裴彦行只当作没留意到。他说，你试试这气泡酒，入口口感很好，适合女孩子喝。
她点点头，却没有碰杯子里的酒。
他意识到，因为自己在场，因此她根本放不开。在搜集柏高公司、萧纪友相关新闻的时候，他曾经从旁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子是自己制造机会找上门去，通过和萧纪友发生关系，才获得参加《下一站偶像》节目的机会。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言辞中还不忘鄙视一下萧纪友，“即使长得再清纯迷人，到底是个高中生！他可真是毫无节制……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会被这样的小狐狸精迷住……”
裴彦行看他一眼，他自知失言，马上住了嘴。
此刻他想到小狐狸精这个词，又看了看眼前的席羚。她还穿着酒店里的那件白色小礼服裙，上衣绣满立体小花，雪纺下摆剪裁立体而简洁。她不施脂粉，那张脸看上去还很小，眼神中始终有种对外界的惯有警惕，也许因为生活的不易，也许因为内心的孤苦无依。裴彦行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当时正和萧纪友感情正好，但神色中仍然能够让人看出：这是个童年动荡不安，家教及其严格的女孩子。
裴彦行说，“这种酒很好入口，不会让人醉倒。”又笑笑，“当然，除非你酒量太差。”
席羚的心情放松下来，也微微一笑。她说，“谢谢。”
“不要经常对男人说谢谢。”裴彦行站起身来，走到酒窖的一边，用手拉起手边的绒绳，帘子滑开，露出外面的独立小花园。他回过身，对她说，“你在这里喝酒，我到工作室处理一下工作——现在正是美国那边的中午。”
说着，他自然地向酒窖的二楼走去。
席羚看着他离开，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笨，当然知道他是为了让她能够放松下来，特意找了个借口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太多戒心。也许因为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又也许因为他与萧纪友有过生意上的交集，以及裴家的交集，让她觉得并没有完全跟那个男人断绝掉关系。
因为恨他，她用断臂止血的方式，将自己整个人从过去的生活中完全断绝开来。曾经工作过的酒吧，住过的片区，甚至好友琉里……都一概断掉联系。
她知道琉里会担心她。但是现在，她只想重新开始。
这么想着，她觉得舌头有点苦涩，开始端着酒杯喝酒。酒液有点甜，有点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