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往事（1 / 1）
苏夜离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
一睁开眼，闯入眼帘的景象全然陌生：宽大的红檀木床，阮烟罗帐，简易雕花红木椅，角落里摆着一株不知是什么植物的盆栽。桌子上摆着一只暗金色的金狻猊镂空香炉，幽幽香气正从中袅袅升起。房间宽敞，布置得富丽优雅。
苏夜离将屋子大概的模样扫了个遍，最后目光便落在窗边不动了：一个男子身着广袖宽摆斜襟白长袍，滚银镶边，襟口考究地绣着一朵烫金小花。披散着一头飞瀑般飘逸乌亮的长发。形容懒散地坐在窗边的小塌上，衣衫舒展如垂云般铺落在地。男子一手撑腮，正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仿佛在欣赏落日，半边脸隐没在霞光中。
霞光透过窗洒进来，轻轻覆盖在屋中的器物上，形成一种瑰丽的景象。
苏夜离掀开缎被，缓了缓神，坐起身来。
响动惊动了窗边的男子，他转过头来看向这边。
“醒了？”白衣男子站起身，朝着这边走过来，逆着霞光，苏夜离看不清他的表情。
苏夜离正待要下床，一抬头却看见白衣男子已经迅速的站到了床边。正低头看着她。脸上神情很复杂，眼中的神色似乎是蒙着茫茫飞雪，让人无法看清。薄如剑身的双唇紧紧抿着。沉默不语。
半晌，苏夜离才幽幽叹道：“什么时候，你竟长这么高大挺拔了…………”
见白衣男子没有答言。苏夜离凄然一笑，压抑住自己话音中奔涌而出的情感，喃喃：“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吗……”
“等来了又如何呢？”白衣男子终于启开双唇，双眉微锁，淡淡回应，“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苏夜离望着眼前的人蒙着茫茫飞雪的双眸，神思却飞回十年前那个飞雪茫茫的傍晚：
十二岁的倔强少女背着药筐，在骤起的茫茫飞雪中迷失了路径。立在大树底下茫然不知所措。不远处传来灰熊令人魂飞魄散的嚎叫。循着气味，野兽追踪了过来。少女拼命的跑，边跑边摔，不一会便再也跑不动了，没人能体会那时少女心中的恐惧。野兽就在后面，情急当中，少女窜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野兽在树下徘徊着不肯离去。
少女伏在树上，又冷又饿，浑身打着颤，心中惊恐万分。神情要涣散是听到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暮色中依稀辨认出是个轮廓俊秀的少年。少女毫不迟疑地高声叫喊：“救救我~~~~”
少年勒住缰绳，却很迟疑。
“求求你，救救我~~~~”少女哭喊出来。
少年终于还是策马过来了。
只听见一声怒吼，少年身下的马受惊，长嘶一声，直立而起，把少年摔下身，便暴躁地狂奔着窜进森林深处。
少年闷哼一声摔落在地。一只庞然大物怒吼着扑过来。
少年拔出长剑与之搏斗，本来就有伤在身的少年，费劲力气才将野兽击毙剑下。身上被野兽撕伤多处。此刻少年已是精疲力竭。
此时，一阵更响的马蹄声传来过来。少年喘息着，鬼魅般爬上了树。少年身上多处受伤，血甚至从少年捂紧的伤口的手中渗落下去。
三个骑马的黑衣人径直朝着这边奔了过来，勒马在树下徘徊。
“这里有一直刚死的熊，看来那他就在不远……”其中一人说道。
“地上有滴血……”在淡淡的雪光中，另一人说道。
眼看行踪就要暴露了。少年运气，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一跃而下，挥剑砍向一个黑衣人。那人负伤滚落下马。
之后又是一场撕斗。以一人之力，哪是三人的对手？
眼看少年渐渐的败阵下来。少女心里说不出的着急。
少年像受伤的幼兽一样拼死抵抗。直到那三个黑衣人，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少年终于颓然倒地，再难站起来。
少女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滑下来。探探少年的鼻息，还有气。便将他扶起来，搀到附近的一个山洞中去了。
少女费力的生起一堆篝火，身体渐渐暖和过来。
那濒死的少年也渐渐苏醒过来，火光中，少女看清了少年那张脸，这一看，便烙上心头，永生难忘。
给他查看身上的伤口，从背筐里找出药材，给他敷药，给他止血。少女找来树枝上的尖刺，用自己细长的发给他缝合裂开的伤口。少年这才渐渐的活转过来。
雪越下越大，完全封阻了山路。
所幸的是，少女找到了那只被少年用剑击毙的野兽，身体太庞大，少女搬不动，便用剑一块块费力的切下来，运回洞中。
大雪下下停停，到处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无法走动。
两人被困在山洞中足足七天七夜，每日就着雪水，吃着熊肉。晚上天寒地冻，两个人便相拥而眠，借此抵御寒冷。
相依为命的两个少年迅速熟络起来。那少年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少年随身带着一支短玉箫，在身体稍感舒适的时候便会吹。吹的是那忧伤的异邦曲调。
少女总是嚷着要学，学了许久，仍是没有学会。少女于是便终日占着那玉箫，说是要学会了才还给少年。
终于雪消散开去，渐渐的溶化。少女这天才终于探出山洞，去给少年采药。
没走多远便被伏击的黑衣人误当成是敌人，少女便被打成重伤。只见一个劲装妇人领着一个脸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杀了过来，将伏击的人一一击毙。
那妇人询问着有关少年的事，说是来营救他。见少女对答流利。少顷才抱着少女，前往山洞。
少女见洞中的少年，看到出现的黑衣少年和劲装妇人，欣喜若狂。
那妇人把浑身鲜血淋漓的少女放在地上，搀着那少年便走。
“把她也带走吧！”少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央求少妇。
“前有伏将，后有追兵，能带少主杀出重围已非易事，何况要带上又一个伤患。”少妇凄然说道，“弄不好，我们主仆三全要丧命于此。”
“不，不带上她，我也不走~”少年目光悲凉地看着地上的少女，神情狂乱地说道。
“少主什么时候这么不顾全大局，这么意气用事了？”少妇几乎是愤怒吼道。“况且，她身负重伤，无须奔多远便会一命呜呼。”
“一定要带她走…………”少年更是歇斯底里。
少妇终于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示意她身后的黑衣少年，只见那黑衣少年扬起手掌，劈手砍向少年的后颈，将他打昏过去了。
少妇只冷冷看了看尚有一息的少女，不再理会。搀着少年消失在少女的视线中。
这十年来，少女在雪下得特别凶猛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只有七日七夜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少年。那个沉默寡言，会吹忧伤曲调，歇斯底里地不想抛弃自己的濒死少年。
“一定要见他一面，亲手把他珍贵的玉箫还给他。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少女十年来繁复在内心对自己强调，日积月累，渐渐成为了少女无法跨越的心障。
重逢的时刻，她不知想象了多少遍，可再怎么着，她都想象不到会这么的，神奇。是的，是神奇。
自被从那山洞中救出了开始，苏夜离似乎总感觉怅然若失，仿佛内心无端空缺了一角。如今，这个她魂牵梦绕的少年此刻正如临风玉树般站在她的前面，风神容貌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惊人。她感觉自己多年来的缺失即刻充盈起来。这下才恍然大悟：自己内心缺失的一角终于寻回来了。
“十年来我反复对自己说，一定要把玉箫还给你，它对你是那么重要……”苏夜离目光炯炯地看着白衣男子，展开笑颜，喜悦中似乎还有些自嘲似的不好意思，轻轻地咬着下唇，“而且，一定要报答你救命之恩的想法可把我这些年来折磨得够呛……”
“现在它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轩辕朔扬起挺秀的眉，淡淡打断她，“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将它抛弃了……”
“那时你可是说那是比你性命还重要的东西……”苏夜离不可置信似的看着轩辕朔，收起笑容，目光中满是不甘心的疑问，“我不信，你就没有半点失而复得的欣喜……”
“对于一个什么都必须轻易抛舍，却唯独，无论如何也不能抛舍自身性命的人来说，有什么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吗？”轩辕朔发出一声轻嘲，双眸中泛起一丝深深厌倦的神色，自言自语般喃喃，“还有什么比这可笑的命运更为残酷，更为令人厌倦吗？”
“一定会有吧，一定会有什么，是你拼上身家性命也要守护珍视的……”苏夜离看到轩辕朔如此反应，有些意外，神情茫然的看着窗外，似乎在竭力寻找什么。喃喃道，“十年前的那个叫轩辕朔的少年不就是会如此吗……”
苏夜离话音还未落，轩辕朔便冷哼一声，烦躁地打断她：“十年前的少年早就尸骨魂魄荡然无存了……”
苏夜离见他神色十分不悦，便抛开话题，不再纠缠下去。冲着他笑盈盈说道：“对了，我说了要报答你救命之恩吧？你有什么愿望要达成的？”
“报答？”轩辕朔轻声重复着，双眉高高挑起，薄薄的唇角浮起一丝嘲弄，看定苏夜离，轻笑，“怎么报答？”还没说完便突然欺身过来，苏夜离被逼得无地可遁，只得颓然跌坐床沿，在他支着的双臂之间无法动弹。他的脸就近在咫尺，凉丝丝的气息都扑到了她的脸上，苏夜离被窘得连气也不敢喘，更不敢看他，只得将头扭向一旁。
看着一脸窘迫，神情娇涩的苏夜离，他吃吃在她耳畔笑起来：“莫非是要以身相许？”
闻听如此侮辱的口气，苏夜离愤然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
“只可惜……”他终于直起身，站定。双眸又浮现那种蒙着茫茫飞雪的捉摸不定的神色，静静看着她，戏谑一笑，冷冷说道，“对你，我毫无兴趣。”
苏夜离蹙眉看着他，觉得思绪有些混乱，除了容颜肖似之外，她几乎找不到眼前这个神色捉摸不定，神情优雅却言语恶劣的冷漠男子与记忆中少年的契合点。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将少年美化了？
苏夜离无奈的叹了口气，半晌才幽幽说道：“无论如何，我欠你一份恩情。”
轩辕朔淡淡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拢手入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上官府。
苏夜离和青萝深夜未归，把薛行衣和三个丫头急的是团团转。那上官夫妇也是坐在堂上，愁眉不展。
地上跪着一溜的小厮和丫头。全都神情惶惶。
“你们是干什么用的？怎么连府里走失两个大活人也不知道？”那上官妇人一反平日间温和的神色，厉声责问众仆人。
没人敢吱声。
此时，外院奔进来几个门人。神情严峻。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没？”薛行衣见来众忙迎上去，一叠声发问。
那几个人都摇摇头。垂首不语。
“这苏姑娘我冷眼看来也是个稳重人，怎么会做这么让人不安心的事？”上官夫人急了。
“在下今日傍晚时分偶然路过街市，听人谈论正午时分发生的骚动，说是一黑一白两名男子当街把两个女子带走了……”门人中有一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迟疑说道，“当时没怎么留意，据说，之中那个白衣女子昏过去了……但是带去何方，却是没人知道。”
“这人生地不熟的，她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薛行衣手拧眉心，怅然叹道，“就是对苏夜离太放心了，才会让出大漏子……”
“青萝那个丫头怎么就不好好看着小姐！”绿枝气的声都颤了。
“可别出什么事才好……”碧藤在一旁着急的叹了口气。
“别嚷嚷了，大家心里谁不急？”红叶在一旁蹙眉看着两人，心烦意乱地制止。
“我去寻寻吧，或许也能打探到什么消息……”薛行衣霍然站起生，冲着堂上坐着的上官夫妇说道。
“我们也去……”三个丫头听薛行衣这般说，也齐声要求。
“我一人去就好，人多反倒误事，况且你们晚上行动也不方面……”薛行衣迅速回绝。
“也好。”堂上的上官棠突然出声，对着薛行衣说道，“把她们几个带去吧……待在这里也是不安心。多带几个门人便好了……”
丫头们见上官老宗主发了话，脸上俱浮现欢喜的神色。
薛行衣也不言语，默默点点头。领着众人迅速前往，融入浓重夜色。
这边苏夜离更是又气又急：两个守在门外的丫头死也不让她离开房门一步。
眼看着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重，这边不仅丝毫没有送她走的意思，更是不允许她踏出一步。
苏夜离照旧打开门，门外还是守着那两个丫头。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苏夜离蹙眉，怒声问道。
“姑娘还是去休息吧。”丫头不理会她的怒气，恭谨说道，“这是主上的意思。”
“轩辕朔在哪里？我倒要去和他理论理论，这是什么意思……”苏夜离又要冲出去。
“这个时辰是不允许去叨扰主上的……”丫头费力拦住苏夜离，淡淡说道。
“我随行的那个丫头呢？我去见她总可以了……”苏夜离终于泄气。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两个丫头淡淡答言，“我们只是负责不让姑娘离开这间屋子。”
苏夜离这下彻底恼了。突然使出全身力气奋力推开身边的丫头。挣脱出去。那丫头没堤防住，被推了个趔趄。
苏夜离踏出房门还没几步，马上就被赶上来的丫头拽住了。
“姑娘可别叫我们为难……”丫头淡淡说道，神情仍旧很恭谨。
苏夜离还是挣扎个不休，看神情是恼得不行。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点头示意，其中一丫头，便伸出手，淡淡说道：“得罪了……”迅速点住了苏夜离的昏睡穴。苏夜离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迅速瘫倒下去，坠入黑暗，毫无知觉了。
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日上三竿的时刻。悠悠醒过来时，还是昨日的床，昨日的房间，昨日的陈设。
“醒了？”床上悬着的阮烟罗帐外，忽然探进来一张俊逸非凡的脸。正是那轩辕朔。
苏夜离一看，便是气血翻腾，怒火中烧。霍然爬起身来。直上脸来责问眼前人：“为何要这般待我？”
轩辕朔也不言语，眯起眼打量着她，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浮出一丝狭促的笑意，悠悠然说道：“这般勾引我也没用，我说了对你没兴趣……”
苏夜离不明就里，疑惑地循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看，便又惊又羞：只见自己穿着一袭贴身小纨衣，又轻又薄，隐隐可以窥见里面的裹胸小衣。
当下立马惊叫一声缩回被子里面。恨不得将头也盖起来。这边却厉声冲轩辕朔嚷道：“你马上给我出去！”
轩辕朔淡淡笑了笑，嘲弄似的说道：“把我赶走了，可不是轻易能再见到的……”说罢起身走开。
“等等……”苏夜离也立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慌忙出声挽留。
轩辕朔顿住身，转过脸来看着她。一脸早已料知如此的神情。
“青萝呢？你把她怎么样了？”苏夜离急急发问。
“那个小丫头？”轩辕朔扬眉沉思了一下，踱步折回来，淡淡一笑，“还没死。”
闻听此言，苏夜离差点昏厥过去，看着他一脸稀松平常的神色，瞪着他愤然问道：“什么叫还没死？！”
轩辕朔也不言语，表情淡然。
“为何这样待我？”见他半晌没反应，苏夜离心下有些绝望，凄然问道，神色十分无奈。
“只是要给你一些必要的忠告。”轩辕朔走上前来，坐在床沿，双眸复又蒙上茫茫飞雪般望定她，突然伸出修长的手指，凉凉的指尖压上她的唇，冷冷说道，“只字不要提你我相识一事，无论对谁，明白？”看着她一脸不解的迷茫表情，补充道，“对你没半点好处……”
看着他渐渐眯成一线的眼睛中闪现的危险讯号。苏夜离暗想，这个人，内心有着怎样的令人看不懂的冰冷和黑暗啊。终于神情黯然地点点头，凄然说道：“我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
“很好。”轩辕朔站起来，淡淡道。
“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苏夜离喃喃道，“薛公子和丫头们大概都找疯了……”
“快了……”轩辕朔淡淡应了声，转身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