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琴心已落尘(二)(1 / 1)
因为接受了不少记忆有些累,他把陵座上的尸骨移开,就在那上面睡了一觉。搬开尸骨时看到一只布料已经朽掉的小香囊,里面的香料从裂缝中掉出,居然还带着香气,闻着居然减轻了头痛。
香囊上绣的依稀是一朵碧桃。
这也是一段过往,在某一天,他将这个香囊托媒婆带给那个女人,然后女人往里面填了香料又送了回来。或者更早的时候,他目送那个冒失的女人离开,然后移移步子露出藏在袍下的香囊。
——以后尽量带着吧,对你有好处——
于是他都没有发觉的时候,至死都带着这个香囊。
临睡前他想,当时的他是喜欢那个女人的。
喜欢的话,为什么会忘记?为什么还会有巽芳?
这次的梦里全是他在寿阳的往事,不知是不是想着巽芳的关系,那个女人的脸渐渐变成了巽芳,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曾经叫做欧阳明珠的女人是一个与巽芳有些相似的人,无关容貌,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相似罢了。
梦的最后,他看到女人对他说“太子长琴,忘了我吧……”
以一种如同哭泣般的笑容,仿佛在乞求解脱一般,女人让他忘了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女人自己放弃了?为什么要他忘记?
醒来后,头变得很疼,模糊的影像杂乱狂暴,将脑海中原本的记忆都硬生生搅乱,女人的音容笑貌却出现的越发频繁起来。
“……一定要找到你……”
——这已然是一份执念。
但是,自这一觉过后他却再也找不到头绪,唯一能够想起的只有女人那哭泣的笑。渐渐地,他开始疑惑这个女人的真实性,亦或是自己的真实性。
这个女人是真么存在么?会不会仅是自己那空洞的记忆在作祟?只是为了填补而创造出来的虚幻吗?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他想不起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衡山
已经不记得自己兜转了多久,甚至不记得自己那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等他发现时已经停在了衡山脚下。
一棵古老的桂花树,两座小小的坟包。
还有一个妖怪。
“这里原来……”抚摸树皮,他感到一丝熟悉,于是转过头询问那个守着荒坟的妖怪。
“原来?原来……是我的家……”妖怪露出回忆的表情。
老实说连这个妖怪他都觉得熟悉,只是桂树更加深刻一些,他懒得听妖怪无聊的回忆,轻轻抚摸树皮试着闭上眼睛,在混乱的记忆里搜寻着有关的线索。
——忘了我——
不。
——忘了我——
不。
——忘了我——
不。
——我,喜欢你呀——
……
——你不知道呢——
……
——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开心——
……
——我喜欢你——
“啊……”
突然间清晰地一段记忆里,在桂树下小憩的自己脸上落了一滴咸湿的露水。
——她,一直都在。
终于发现,那个躲在桂花树中摇他一身黄桂的女人一直都在,每一个记忆的碎片中都有她的身影,在无法察觉到的角落里,照顾他。
顺着突然抓住的记忆追寻过往的片段,头疼愈演愈烈,仿佛要破开颅骨一般的锐利痛觉,又带着凌迟一般的拉扯力在脑中翻滚,他几近昏厥。
不行……还可以再想起更多……更多……
“实在是太乱来了,这幅样子也真狼狈,难不成还想崩坏成魔?”
——是谁?
“真是危险,幼仔就是幼仔,神格根本不够牢靠。”
——在说什么?
“算了,毕竟是婆祖的……”
——要干什么?
明明是最重要的时刻,但是随话音渗入脑中的冰凉还是无情的掐断了所有的感知,他在纷乱的记忆中堕入了黑暗。
昏迷并没有维持太久,脑内的异样让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他警惕着但没有攻击,而是打量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
一目了然的风华,一目了然的脆弱。身穿天墉道袍的女子施施然靠在洞口边喂鸟雀边等着他苏醒,苍白不带半分血色的脸微侧过来,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收回了注意力,浅浅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
“你是?”
“勉强算是同僚,不过神界的事并不是重点就对了,”女子掏出一张帕子擦拭嘴角,动作优雅,“我与你的交集是关于我的婆祖的——说来就是这几年你一直在找的人。”
他吃了一惊,有些急切:“你知道?”
女子收起手帕,点点头道:“啊,知道一些,不过……也有很多不知道,”她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袖子,眼神很空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会才开口,“婆祖喜欢你喜欢的很辛苦……我觉得不值。”
他没有开口,眼前的女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他肯定这女子出现是为了告诉他一些事,急不来也不用急,他只要等待就好。
“不过,这毕竟是我们一族的血咒,婆祖能做到这一步我也很钦佩……她做的足够了,可是你真的可以么?”女子低下头把玩起腰上的玉佩,“我是无意干涉这些感情的事的,但是我不觉得现在的你能够给婆祖她想要的,如果到了这种境地你再让他伤心,那么……大概事情会变的很棘手吧?我不想跟她为敌——
“——实在太麻烦了。”
女子与其说是伤脑筋不如说是有些懒散,抱怨的说明了自己掺乎进来的缘由。
她讨厌麻烦,她自身已经足够麻烦了。
“所以我想确认一下,你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有什么意义么?”他反问。
女子歪过头想了想:“啊,也对。我该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想起她?”
“……你问为什么?”难道填补记忆也有错么?也会值得去质疑么?
“是啊,为什么呢?难道不觉得这样是不负责任么?对你,对她……忘记都是一种伤害,追忆则是对另一方的伤害,”女子走进洞,脸在光影中模糊,“你到底是在执着什么?”
她说执着……
“你现在难道活的还不够好么?我想你应该想起以前渡魂的日子了吧,朝不保夕,痛苦非常……现在你重塑完魂,神格傍身,又还有什么不满?这些难不成还不足以换那点记忆?”女子还在说教,“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难道不是那空缺的记忆么?
女子看着他,目光细腻如水:“这里,这个山洞刻着你的身世——你的记忆,都在这了,拿去吧。”
都在这了?他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石洞的洞壁上刻了字,密密麻麻,覆盖了泥土青苔,早已看不真切。
但是看到的时候就开始隐隐的感觉到记忆的清晰,这石洞的字不过是契机,唤醒记忆的契机。
啊,想起来了,他……是欧阳少恭而非太子长琴。
不再是那个寄情山水的仙人,而是一个只看得到世间丑恶的放逐者。
女子站在一边,一直倚着石壁等他的回答,虽然总是不断的咳血但耐心的很。
——这女子似乎异常的有耐心。
“你都想起来了吧?无论是原有的还是早已被遗忘的……那么——”
他摇摇头,打断了女子:“不够。”
因为太决绝,女子皱起了眉:“为什么?你不是都想起来了?”
女子是真的在苦恼了。
“因为我的记忆还没有回来,”他并不隐瞒,“我的记忆还不全。”他说着忽然笑了,看着女子轻轻说,“你一定不曾矛盾过。”
——矛盾神马的就是人忘记了自己的需求才会有的感觉——
“就算你这么说了我也还是……”女子抿抿唇,咳嗽着问,“你的记忆不可能还有空缺,你到底要什么?”
他要什么呢?
他其实什么都不需要。
最初的最初,他要的不过是一方天地一柱残香一屡琴音,而后他有想要什么?而后他想要的还是那一方天地一柱残香一屡琴音,只是入了这尘世染了这苦痛,他已不是他了。
开始被蚕食的记忆,开始被蚕食的内心——名为痛苦的折磨把他的灵魂就这么生生的拆分,当他发现时脑海里只余那些人间疾苦。
太可怕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这么执着,他记忆里的女人是唯一的光,除了那些苦痛便只有那个女人缝衣的剪影,安逸隽永。
那就是包容他身心的天地;
那就是袅袅化开悲苦的残香;
那就是回荡心底最深处的琴音。
“在下所求的,仅是圆满。”
女子听到后低下头:“这样啊,也就是说你是为了自己么?但是一己之私通常都会带来灾难……太过任性的自私也是伤害,我不认为婆祖现在还能承受住你给的伤害。”
“我欠了她很多东西,甚至是现在我也不清楚她想要什么,但是我必须找到她,没有她的我,并非完整。”
“哦,你在威胁我,”女子看向他,眼波平缓,“你是想说我阻止不了你么?”
他没有说话,女子看了他一会也就收回了目光:“果然现在的我不适合跟你们这些山下的人往来,天河也还在等我,没想到被他猜中了,我居然真的会心软——呵,就这样吧。太子长琴,让我们来做个交易。”
地狱,那个女子为他开了一条通道,告诉他他的女人因为他的业替他在地狱受刑,现在他可以通过这条通道去找回她。
“因为她始终不用自身献祭,缠绕在她身上的因果之力已经达到了临界,太过强大的因果力会毁灭次元,所以一旦她无法约束自己的因果力,作为花雨,我会抹杀她来导正这个次元,但是老实说婆祖很强大,我不想与她交手——我受了伤会伤害到我在意的人,但是我受伤又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我想尽可能回避这个结果。”
女子的解释他听过就算了,他只知道自己的选择左右了他的“结果”。
他以前从没想过,女人会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他,也从没想过女人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出现。
或者说那已经不是女人了,而是他心里那点仅存的爱,突兀的出现,悄悄地消失,当他好不容易找到时,又是那样的狼狈。
可是他找到了。
找到了,我的天地我的残香我的琴音……
“找到你了。”如同叹息,看着她僵硬的背影,看着那一条条的伤痕,他却觉得满足,“我找到你了,花雨尘。”
她的名字就这么脱口而出,看着她惊讶的转过身,看着她似惊似喜的表情,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是喜欢她的,一种无法割舍的喜欢,因为她是唯一。
不能放开了,也不能离开,也不能站得太近,也许会惊动她或是太敏感的自己,就这么站在这里,在这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对她伸出手:
“跟我回家。”
——我是个冷清的人,但是所幸你爱我,有你包容着我,有你靠近我。
——我站在这里,等你,等你走近。
——我会利用你的爱,诱惑你,吸引你,蛊惑你。
——直至握住你的手!
“不会再让你消失了,”他一字一顿,“我的花雨尘。”
不会再放手了……
环住她的手臂不断收紧,女人躺在他的怀里的重量就是他想要的实感。
不再去想那些美好的幻想,唯有她在身边才是真实。
就这样吧,与你一起活着。
或者,死去然后找到你,等着你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