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琴心已落尘(一)(1 / 1)
琴心已落尘
曾经——如果那也算是曾经——他是希望可以在一处水秀山明的无尘之地,邀风请露,焚香鸣琴。
世上知己难寻,与其让些不懂琴韵的来污了这味道,不如只自己一人,月下小奏也别有一番情趣。
但是他会寂寞——那个“他”会在为天庭不知所谓的神面前演奏后感到空虚。腹有诗书,偏要与草莽呆子附庸风月,这是种悲哀。甚至当他细细拭过了琴挑拨流韵时,他会觉得没有一个知己的琴音是多余的。
在享受孤独的时候他又在逃离孤独。
矛盾。
——矛盾神马的就是人忘记了自己的需求才会有的感觉——
姑且不论这是谁说过的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一定不是个会忘记自己需求的人,想来也是不会矛盾的。
但隐隐的,总会觉得那个人要比自己还矛盾。
稍一深想,就不由自主的去探究那个人的身份。
——人生命中的过客要比任何生灵都多,因为人本身就是过客,所以很难被记住,很容易被忘记,我的意思就是忘记了的人就不要想起来了,因为这意味着他对你不重要,或者你并没让他对你重要起来,所以说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自己回忆本身都是种不负责任——
是的,不重要,不需要被想起,所以不用去想。
但是仍然烦躁。
那种无法言语的空乏让他彻夜难眠,扫一眼窗外的月华,他翻身坐起披了件单衣出去散步。
行至一处幽静,他便席地而坐,灵力到处凝为琴身指尖微挑就是一串妙音。
很多天了,从他睁眼开始,那份烦躁就没有消失过,而他也只有用这琴才能稍稍缓解,可那也只是饮鸠解渴。
琴声伴着瀑布飞涧的急鸣,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闭上眼,翻飞连弹的手如同脱离了他,独个活动,而他追求的却是琴音行至急速于巅峰破弦后那瞬间的静谧。
万物都被这琴摄住了魂,到中间时已分不出是是琴音合着水声还是这水合着琴音,弹到最后早已是万籁俱静、天地息声,只余那乐音。一切都在他的琴音中。
不……不……还少了什么……一定还少了什么……
他皱起眉,缓缓地捂住头,琴在离手的瞬间消失。
——弹琴——
——弹琴——
——弹你最拿手的——
“……不……”终于发出了抵抗的声音,幻音消逝,他才清明过来,“刚才……”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身穿华服头戴荆钗的女人挥袖起舞。面目模糊。
那个女人是谁?
“巽芳?”
不。
猜测立刻被他推翻,他直觉那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但是如果真的非同一般,为什么他又会忘记呢?
对我不重要么?他自问,然后摇头。
——那么,就是我忽视她,让她对我不重要了。但若是我忽视她,为何现在又是如此的想她?
又是矛盾。还要矛盾多久?
自己到底忘了什么?自己又想要什么?
那女子起舞的身影挥之不去,舞姿尚可,还十分的生疏,但难得的是那份意境,太过洒脱,带着扼人咽喉的绝望,是可以让人因之却步的舞。
但是熟悉。
就好像睁眼时会习惯性的低喃一声连自己也不知何意的音节、穿衣时总会固执的选择一件黄色长衣,甚至是连平常的饮食及谈吐也会或多或少的涉及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领域。
那是一个魔性的领域。
但是这个领域原本该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被剜掉了,于是连带他的生活都不再完整,失去的部分泛起寒意,不断地蚕食他还残留的生活。
不能再这样了,他的生活不能被破坏,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因为,那是她给的……
又是她。
“呵,你是谁呢?”带着冷笑自语着,他都为声音中的恨意发抖——尽管是兴奋地。
一直在水边花树下坐着直到旭日东升,一滴露水沿树叶滴下落在他的指尖,他微微抬眼看见提剑晨练的百里屠苏。
“百里少侠。”他点头微笑,对方也回以礼仪,但是眼神里淡淡的不自然还是被他轻易地捕捉。
曾是个认识的人吧?他从第一次醒来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考虑过向他询问自己记忆的缺失,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个一直躲藏在他生活的边边角角的女人被他私心的藏起,对他来说如果对百里屠苏问起那个女人,那么结果是一无所有。
百里屠苏不会有帮助的。
“烦扰多日,在下想离开此处,去四处走走。”
少年此处的剑一顿,稳稳收回:“长琴先生是想起了什么么?”
“不,”他有些无奈的笑,“偶尔会有些片段,但都太过模糊,在下打算去些有记忆的地方,兴许那样会有所收获。”
意料之中的没有挽留,百里屠苏的伴侣,一个叫风晴雪的姑娘倒是有些不安:“少、少恭是要去找她么?如果找到了一定要通知我和苏苏啊。”
于是离开那个开满桃花,连空气中都浸透了温馨的小山谷,他只身去到青玉坛。
于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的教派早已开始破败,他踩着熟悉的小路去到一个房间,里面的衣橱里放着与他身上衣服相似的裳服,有些已是十分老久了,还有些很不合身,一扇扇衣橱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的都是衣服,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熟稔,细密的针脚满是强烈的个人风格。这些衣柜如同陈列着尸体的棺木般敞开在他面前,每一个里面都是一段停滞的时间。
他不紧不慢的翻看每一件衣服,偶尔还与自己比比,直到天黑才看完。虽然整个青玉坛只他一个人,但是这份寂静却十分和他心意,比桃花谷那带着虫鸣的静不同,这里的静是死掉的,如同时间的断点,恰好给他足够的空间去回忆。
点燃桌上的油灯,里面的残油凝成了小小的块,灯芯不断地发出噼啪声响,光也是极暗的,还在不断闪烁。他的影子投到了身后,又渐渐地已到了面前——
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正在缝衣的女人,就算是影子也能看出她的认真。仿佛是在雕琢一颗珍宝,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小心而投入的,那样专注。
无比美好。
“噗!”灯芯忽然剧烈的爆开灭了火光,影子潜入黑暗。
他惊醒过来,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扑腾起一片尘土。
新的记忆被打开,他闭上眼,在记忆中踏着月色沿一条青石小路来到间小屋旁,看屋上小窗中正在缝衣的倩影不厌其烦的重复着一个动作。
——他看了很久。
那是一份宝物,可望而不可及,那是他愿意站在夜色中夜露沾衣的原因。
不要走近,不要打扰,否则会惊吓到她,毁了这夜间因他而留的一豆灯火,及那专注的人。
回忆到此结束,他睁开眼从衣橱中收拾了几件还能穿的衣服转身离开。
下一个目的地,寿阳。
昔日的陈府早就归了新的县令,造了不少新房,那栋记忆中的小屋住着县令的一个小妾,没有小轩窗里的缝衣倩影,只有女人不厌其烦的对镜梳妆。
他离开寿阳,在城边徘徊。他下过女萝岩,也去过淮南王陵,陵中有一对尸骨,一具躺在陵座上,另一具趴在座前。
这就是记忆里的他与她的结局吗?
女人被他粗暴地对待过,但是并没当回事,仍是为他缝制着新衣,甚至后来在他命不久矣时还努力地救过他。这地下陵墓,女人陪着他呆了好久。
最后,他死在女人的怀里。
他伸出手摸摸脸颊,那里还能感觉到女人泪水的温度——他死前最后的感觉。
——走吧,以后……别再…………瓜葛…………不要再相遇了……
是的,不要相遇,若是再遇到,你却不再是那个为了我在灯下缝衣的你,或者你缝的衣服披在别人的肩头,我的记忆该怎么办?那个在我记忆中的女人又算什么?
记得她的我又算什么?
所以不要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