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个人的棋局(1 / 1)
轻轻关上了书房的门,明老爷坐回书案前,环视两侧客座上人——这大概是这一段时间里最强大的出场阵容了:他左手边的一排客座上依次坐着万世,明总管,阿鏨,步劲峯;右侧的客座上列坐着许心湖,傅七夕,傅嘉溱。明老爷又转头与另设了大椅在书案旁坐下的傅老夫人对视,互相示意点头。
明老爷转头对许心湖说:“心湖,我知道你此行前来的目的是要寻个明白。”
许心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明老爷猜错了,我这次来一是想要阻止万世重蹈覆辙,二是归还不该属于我家的七十万两。”
她话才说完,座上傅嘉溱便侧过头看向她。
对面座上的万世却突然扑哧笑了出来:“‘重蹈覆辙’?我本来就是没有要嫁给明大少,我要嫁给镜少爷!”说罢,万世一把搂住坐在隔壁的明总管,然后将头靠在他手臂上。
明总管看到大家都在看向自己这边,企图缩回手臂,却被万世抓得更紧。
不过万世的笑容在飘向许心湖的时候立刻转为不满:“——可是明明都可以拜堂,却被破坏!”
许心湖淡漠道歉:“对不起,当中误会还望见谅。”
万世先是对许心湖的道歉楞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许心湖这么简单就道歉的……随即万世撇了撇嘴无奈地说道:“算啦,反正只是做场戏。”虽然说的这般潇洒简单,但任谁都看得出万世此刻的失落。
许心湖不明白:“做戏?”
万世扫兴地回答:“因为姓傅的说这样说不定可以把你和明大少都引出来。”
众人再看向傅七夕的时候,这个人正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听故事,突然点到自己,傅七夕第一个反应就是故作正经地更正万世:“哎?我不只姓傅,我还有名字啊。”
当然这个不是重点,傅七夕发现包括许心湖在内的每个人的目光正直直射向自己,知道是免不了一通解释了:“呃、是这样的——婚约那件事之后,明兄人间蒸发,听闻心湖你也性情大变,我又不得不按照我和明兄的赌约所写将明兄生意上所得的钱都交给明老爷。明老爷也就知道了我和明兄之间订立赌约的事,明老爷就说想要见明兄一面,也想见你一面,更想……”傅七夕顿了顿,似乎有点担心这样说的影响,“……更想让你和明兄再见一面……毕竟这个婚约把在座每个人都牵扯进来,如果要解释个清楚,当然还是要明兄出面最好。”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许心湖好奇。
看到许心湖表情完全没有变过,还是一样平静如常,仿佛真的什么都不介意,傅七夕稍稍放下了心说道:“突然得到七十万两,纵使再怎么不去在意,谁心中都难免有疑问吧?加上妹妹去许府的时候突然得知心湖你三天后就成亲,我妹妹说看你听她说起我和明兄的赌约之时神情激动,想必你也有很多迷雾疑问,也知道你们全家上下忙着成亲,就算抬着轿子去请,你也不会就身前来,所以当时才骗你说明少爷要娶万世。”
许心湖会意地笑笑:“所以就当场骗我说明少爷和万世成亲是与我同一天?”
傅七夕反倒不好意思地咧嘴笑道:“对呀……其实这样一来倒也不错,说不定真的可以引出你和明兄。”
许心湖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这个骗局,反而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便劳烦傅少爷见到明少爷时代为转告,这笔钱我受不起。”
“我也没有见到明兄 ……不过既然是赌约赌注,这七十万两的事我事后也对明老爷说过,是得到明老爷的应允,心湖放心使配便是。”傅七夕转头向明老爷求证,明老爷于是对他和许心湖点点头。
“既是随我使配,那我便决定将这笔钱配还明府。”许心湖目光肯定,似是早料到傅七夕这么说。
不过她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一时愣住:眼前这个许小姐,句句不让人,可是又甚为有理,让人着实无法回驳了……
傅七夕研究半天,居然让他想到怎么接许心湖的话,“……现在这个时候,我想就算心湖你要把这笔钱送给明老爷,明老爷在没见到明兄之前也不会这么容易收下吧……”傅七夕迟疑地看向明老爷,只见明老爷猛朝他点头,仿佛极力感激他帮自己找到的不收许心湖这大礼的借口。
“那明少爷何在?”许心湖于是笑道,“该不会是识破了这成亲假局?”
万世突然搭腔:“我早就说了明大少才不会这么笨呢!他会走,我看就根本没打算回来!”
傅七夕无奈地搔搔头牢骚道:“哎,我也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去哪里连我也不告诉,都不知道这朋友是怎么做的,还要帮他善后,解释一大堆有的没的!”
在书案前的明老爷此时开口说道:“心湖,镜儿和万世假成亲是我应允的,莫怪他们,是我的过错。”
许心湖摇摇头,平静地回答明老爷:“心湖不敢。”
“说起来,老夫和在座的各位也是一样,在这三个月里,直到这件事结束如许离开,我也只是参与的其中的部分,心中此刻不免还是有着各种疑惑……这一点,各位该是一样。”明老爷环视四座,目光定在许心湖身上,“今日聚在这里的这些孩子都是参与婚约,心湖自然也在这其中,虽然事件已经结束,但我们几个如同几块碎片,要知道这件事的原貌,或者是揭开心中疑惑,我们须得一起来寻个明白。”明老爷说着说着,不由还未提及就叹了气,“哎……整件事皆因我而起,个中情由的确说来话长……”
众人默默听着,明老爷娓娓道来:
“年初的时候,我随几个朋友到塞北做纸墨生意,正逢黄沙袭来,无法前行,只能落脚到边塞客栈整备休息。那时遇到了同是江南来塞北走商茶叶的许老弟——也就是心湖的父亲。我二人就在那昏天黑地的地方,鉴赏古玩画作,然后举杯吟诗,畅谈一夜。我与许兄情投意合,更发现彼此有许多相似之处,塞北得遇知己,真是相见恨晚。随后得知我与许兄各有一儿一女,年华相近,不及多想,我两人便将各自儿女画了下来给对方看过,之后一拍即合,心生了想要撮合这一对儿女的意愿。”
说罢,明老爷从书案边画筒中取出一个画卷,慢慢展开示意给众人看:“这便是许兄所画的心湖的画像,心湖应该认得许兄的画迹。”
许心湖漠然点头,这画像她之前就看过。
“我与许兄商议一阵,发现这两个孩子表面毫不相干,却莫名地相辅;但常年以来各自形成的性格南辕北辙,若轻易将他们二人放在一起,必然势呈水火,只怕成不了喜事;于是出于对两个孩子的了解,知道年轻人相处需要循序渐进,我也知道平日里如许很爱和人打赌,便顺势随了他的兴趣。回到诸州后,我便拿心湖的画像给如许看,对如许说我这趟去塞北从商队里听来一个怪事,苏州有这样一位许家小姐,如果说如许是魔星,那这位小姐就是克星——专克魔星:生来见不得不正义之事,逢不平必伸张,还尤其憎恨纨绔子弟,倘若遇到,必定言辞教训,不过许小姐高傲自负,上门求亲的人看都不看一眼便拒绝,倒是得罪了不少人……如许要是遇到这样的人,只怕都要甘拜下风。”
听着这段许心湖的“传说”,座中就属傅七夕和万世笑得出来。
“不想只这样一个激将法,如许便有了兴趣,我便顺水推舟说这几年来我四处走动无暇教导如许,以致他变得游手好闲疏于管教,要是有一个这样的人能克制他真是好事一桩,我打赌如许绝对会对这样的人甘拜下风。意料之中,如许果然应承下来,我便与如许定了一个赌约。”
“赌约?”许心湖听到了一个敏感的词汇。
“不错,”明老爷自怀中拿出一张发皱的纸,在众人面前展开来,说着:“这是在你们成亲前几天我和如许所定的赌约,内容是要如许和这位许小姐以成亲三个月为期,如果许家小姐和如许相处安然直到三个月结束,便是如许胜,反之,则是我胜如许负。若是如许胜出,作为赌注如许可以继承全部明家事业和财产,而我就淡出隐退从此不再过问如许的事。相反若是如许输了,我便声称要另寻他人继承家业。最后这个赌约就以我夫人的名义作保,我父子二人都不曾对人提过。”
许心湖听到这里,便说道:“这个赌约我是知道的,那份画像我也见过。”
明老爷面露惊讶:“……何时?”
许心湖平静回答:“婚约快要结束的前几天,明少爷曾说起过与老爷的这个赌约,为了取信于我,将这画像拿出来给我看过。”许心湖接着道,“不过想必那是为了暂时稳住我。”
她一说完,众人都不无惊讶地看着她,因为她这种说辞,这种表情,这种口气,像是完全在说别人的事,无关自己。
明老爷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到:“那时如许一口答应,让我有点意外,我便料想可能是如许看了心湖的画像后生了好感。我自恃对如许这孩子甚为了解,也知道他一直都不是很开心。”明老爷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地和傅七夕的眼神对焦,“只是这些年过去了,如许也不该再任性胡闹、游手好闲,四处落得个败家的臭名。正好借由这个婚约,一来我想收收如许的心,让他成家立室;二来也是想要借这个赌约刻意地想给一向懒散于生意的如许一个警示:我终究是要金盆洗手的,但是祖辈建立下的家业,如果如许不是一个有能力承担的后人,我也绝不会让他继承。”
“所以老爷是想借由心湖和明兄成亲这件事,试试明兄的真心。料想这门亲事三个月,要说平稳度过实在容易,老爷也就顺理成章简单地将家业交托给明兄。”傅七夕说道。
“不错,我早已疲惫于这商家的战场,如许应该也是猜到我的用意。”明老爷点点头。
“明老爷言出必行,明兄更是清楚,换句话说,打从这个父子间的赌约开始,明兄就知道这本是一份他不得不赢也绝对会赢的赌约。”傅七夕又说道。
明老爷迟疑地又点点头。
万世突然说道:“……不对啊,这样的话,明大少不就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和老头子对着干了吗?”
她话出口,一时却没有人回答,即便此刻的许心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罢了。
“是吧……”明老爷叹了口气,接着继续说下面的事:
“之后镜儿就按照我的吩咐,在我和许老兄选定的良辰吉时之前去了苏州城外等候。许兄当日特意安排林世宝前来求亲,平日里白先生是心湖的知交,许兄说心湖对白先生倒是言听计从,所以就托付白先生顺势引着心湖离开苏州,再由城外的镜儿去接心湖。这样一来,猝不及防之下,心湖就已迷蒙中到了这里,想要离开就不容易了,倘若是在苏州许府,以心湖的个性,是万万不会答应下来,万一再生出事端,更非我许兄与我所愿。”说到这里,明老爷无奈地摇摇头,“这本是一桩好事,许兄与我也乐见你俩的相遇,我以为如许之所以那么爽快答应下来也是因为这样……然而我并不知道,如许在那份赌约上签下名字时,心中正在盘算着一盘只有他一个人的棋局——”
——只有一个人的棋局吗?
在座每个人都和许心湖一样,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明老爷看向靠在椅子上听故事的傅七夕说道:“签完赌约的那个夜里,如许和夕儿订立了第二个赌约。”
傅七夕听到这里,知道他该接话了,于是他稍稍坐正,随意地说起那夜的事:“当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明兄和我说他马上要和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子成亲,不过他说只是做给父亲看的。虽然明老爷和明兄的赌约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不过明兄还是透漏了一些,只说这关系着他继承家业。我也是出于好玩便参一脚,我是听说过许家小姐这个名号的,只是听听都觉得不是我们这一路人,明兄说起来胸有成竹,何况最后是拿三十万两做为赌注,我没有道理不和他赌啊,嘿嘿。”傅七夕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大家都知道明如许和他好赌成性又喜欢互相打赌争风头,是可以理解地。
“我和明兄之间的赌约和明老爷的差不多,既是说在成亲的三个月里,只要许小姐不自毁婚约直到婚约期限结束,就算是明兄胜,那么我就要归还这几年在赌桌上赢明兄的那三十万两;反之则是我胜,明兄以明家名义的生意所得就由我保管并代交给明老爷,而明兄自己名下私己中三十万两就归我所有,其余交给许小姐使配。同样的,我答应过明兄,所以这个赌约的内容我也不曾对人说过,而且明兄还特别交代我兄妹二人在这期间不要干预。这份赌约的作保人就是我妹妹了。”
傅七夕说到他的妹妹时,许心湖的目光就停到傅嘉溱的面上,两个人四目相对,傅嘉溱面无表情,许心湖也是一样——因为两个人已在几天前的许府说到无话可说。
傅七夕继续说道:“起初觉得无聊,一个女子又能掀起多大波澜,何况是在明兄的地盘。谁知明兄这位夫人倒不含糊,成亲第一天就在枕下藏了利器,分明打算和明兄来个玉石俱焚,这举动倒让我十分感兴趣两人的今后三个月怎么相处。我问明兄这要怎么办好,自己娘子的房间,做相公的连进都进不去。明兄倒是有趣的人,他说既然他进不去,不如就等里面的人自己出来。于是新婚之后的那几天,明兄一直在赌坊,还暗示我这位许小姐要是真如传闻中那样自诩高洁,就一定会到赌坊来碰壁——我好奇心起,便想看看明兄到底有没有这般料事如神。”看着许心湖在盯着自己看,傅七夕说话的语调都莫名有点软化了,“后来心湖真的去到赌坊,那时我突然更感兴趣,心湖果然是个有趣的人。一向不会对父亲的要求有反对的明兄突然整个反转,照理说只要平安度过三个月,明兄和明老爷的赌约就是明兄赢了,可是明兄的目标仿佛是别的,正如明老爷所讲,我当时隐隐感到明兄在下着一盘只有他才知道怎么下的棋,但即便自诩普天下最了解明兄的小弟我,也实在理不出个头绪,不过至少我还能看得出来——在明兄这盘棋里,心湖就是关键。”
许心湖听他这样说,并不觉得自己有值得庆幸骄傲的地方。
说到这里,傅七夕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虽然我不打算参与其中,但最初成亲的那五天,明兄在赌桌上一口气输给我一万多两,还是打动了我,我也是收钱办事:如果心湖当真自己找来赌坊,那么就陪她玩一场好戏——”
许心湖笑道:“好戏就是在赌坊耍我,然后夹持到傅少爷府上吓我,好让我知难而退。”
“也不尽然。”傅七夕居然也笑得出来,“如我所说,明兄和我在你们成亲前晚就从明总管那里得知成亲前许小姐就曾要逃跑,后来成亲当晚还把尖利的碎瓷片藏在枕下,可见你连明兄本尊的面都还没见过,就只是听说便根本不想成这门亲事了,莫说和谐相处三个月,单单是在成亲第一天共处一室都十分困难,若然强碰,必定玉石俱焚。但是依照明兄的看法,赌坊是撬动你们两座冰山的开门砖。到底可不可以谈及相处,真的要看这许小姐是不是对明兄上心了,果然还是让明兄料中,赌坊一个照面,整个冰局大开,心湖是在意这门亲事也在意这个相公才会上钩自动上门去了赌坊,也从第一次照面就完全抓到心湖的弱点:冲动、单纯……”
“而且自作聪明。”许心湖看着傅七夕,自己冷言冷语补充着。
傅七夕轻微一愣,然后朝着她一笑,继续他的不正经言论:
“不管怎么说,这场相遇也不算坏……就是不太浪漫。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明兄说过你之前自己出现在湖心畔,整个诸州应该没人不知道那是明兄的禁地,所以我当时只当赌坊发生的那场闹剧是明兄对你私闯禁地的报复。这报复,我完全没有把它和明兄是要破坏赌约联系在一起。照理说,明兄出任何的小招数,都足以勾起心湖你大发雷霆,忍无可忍又个性冲动的你也随时会毁约离去。我虽然想赢那三十万两,却也不想让明兄继承不了家业,只是明兄越玩越大,只会和心湖越发水火不容,关系崩裂。不过没几天,我稍稍懂了些明兄故意捉弄心湖的用意——这位细心的明总管,吩咐妙允姑娘不要移动那个瓷片,我猜是因为明总管只是一心想要让许小姐在这里有一丝的安全感,然后继续安稳地住下去吧?”
明总管点了下头,和那天得月楼里傅七夕说的一样:明如许和傅七夕对明总管的确是非常了解。
“其实从心湖你出现在赌坊那天开始,我们便感受到你的行径的确有趣,表面顺从,心中却不肯低头——现在想来,明兄恐怕也在那时想过,自己想要从中破坏,反而胜算小了。”傅七夕说话间,目光转向沉思着的明总管,“不过许小姐确是有过人之处,那份真诚足以让明总管和妙允从旁暗助,每次明兄做了局,心湖你都可以化解。这样一来,你也就越来越安下心来住在明府,期望与明兄互不相干地过日子。”
这些许心湖不曾忘记,那时的她在明府最相信的人就是一直帮助她却总被责罚的明总管还有那个看似顺从却总是有惊人举动的妙允:她被挟持到傅七夕家里的时候,她被明如许的所作所为气地回到苏州的时候,还有因为明总管的私自行动而在回到明府时被明如许整个带病责罚的时候。
“只是毫不相干地过完那三个月,也许是许小姐期望的,”傅七夕这样说的时候,眼底出现非常不适合他的淡淡忧愁,“却恐怕不是明兄想要的。”
万世不懂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傅七夕被万世一说,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模样,继续说着:“明兄虽然清楚自己和心湖难以接近,也并无意接近心湖。但是他很清楚明总管和许小姐却很投缘。既然如此,明兄就从明总管的方面着手。明兄深知明总管为人和善正义,所以明兄越是打压心湖,总管就自然会去帮你。等到总管和心湖你连成一气,明兄就可以一箭双雕。”
许心湖听不明白:“一箭双雕?”
“总管和心湖之间的情意,是在与明兄的对立中慢慢建立起来,但两个人又都同样地被明兄掌握在手中:总管不会违背明兄的命令,但是明兄只要越是不让总管去帮心湖的话,总管就会越看不过去,然后积压这份情愫;心湖则在这样的环境中培养出对总管的信任和依赖,明兄只要为难总管,心湖必然出手相助,这样一来,冥冥中就有了两人的互相牵制,产生连锁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明兄当初会任由总管私自去苏州请回想要毁约的心湖的原因。”
明总管和许心湖都还没有说话,万世却第一个打抱不平起来:“这个明大少!真过分!利用镜少爷!”
明总管想了一下,淡淡说道:“我明白了,的确是因为我的劝说少奶奶才回到明府继续婚约,而少爷对少奶奶态度也在那时大转变,还向少奶奶赔罪……却也是那时开始,少爷的针对,便悄悄转向我,借以让少奶奶缚手缚脚。”
许心湖也说道:“那么妙允也算是被安排在我身边的棋子,取得我的信任之后,一旦事情稍有偏移,便可以由最信任的妙允将长梳牵扯进来,再之后的事便一切顺理成章了。”
傅七夕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万世不无佩服:“明大少真是聪明!”
傅七夕无奈地摇头:“哎,他还有更聪明的——”
众人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傅七夕于是将眼神飘向明总管的方向,说道:“——那时总管和心湖渐渐统一战线,现在想想,明兄可能一早便设计好最后的结局——也就是一定会破坏这个赌约,那么一旦那个时刻到来,心湖必定记恨明兄,顺带地也必定会对整个明家有所芥蒂,这样就是置明老爷与许老爷两位知交于芥蒂之中——为了避免这个芥蒂加深,总管就是唯一的协调关键。因为总管和心湖之间的革命情感,心湖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与总管之间有所芥蒂,这份情意是不会变的。明兄知道总管为人,也渐渐对心湖了如指掌,深知这两个人正好是一路人,好比一条大道上恰好相遇便立刻吸引般。总之,明兄那时应该也是看得出总管的心思,所以打算将总管和心湖这份情意牢牢绑在一起。”
万世惊讶地看着傅七夕说道:“——你是说明大少有心将镜少爷和嫂嫂撮合?那怎么可以!明大少怎么可以这样?他明明知道我喜欢镜少爷,怎么可以这样……”
傅七夕语带安慰地看着万世说:“你先慢慢听我说啊,说到哪里了……哦对,我虽然觉得明兄这样的反操作一直故意挑衅心湖是件危险的事,一旦出差,心湖离开明府破坏赌约,那明兄就是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不过因为明总管的关系,倒是缓和了心湖的心境,这的确令人意外。凭着这层关系,明兄再怎么捉弄心湖,心湖居然也忍下来,这情景怎么不让人心生好奇呢?所以那时,关注心湖这越挫越勇的有趣举动,远盖过我关注明兄那赌约本身。另一方面,我早说了心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说来惭愧,像心湖这样正义感过分的人,每每出现,都必定是我和明兄捉弄的对象。与其说是讨厌这种人,倒不如说是厌恶这种天真。要让你明白世间的事并不是一切如你所见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就像一条绳索,你越想凭借天真挣脱,就收的越紧。所以见明兄捉弄这样的人,也是在这无聊的三个月里值得我兴致高昂的事,当时我是这么想,所以乐见明兄找心湖的麻烦。”
“到了我娘的寿宴那时,心湖驯服那匹红头马其实只是明兄的一个幌子,那时明兄去信给在北方和万世一起出游的明老爷,信中自然提及成亲后的事和明总管在旁照顾这位少奶奶的事,这样一来,万世一问明总管的近况,就会知道有个少奶奶这件事,在意之下,以万世的个性自然就一定要跟着来诸州看一看。”
“哼!”万世被说中似的,头撇向别处。
“原来如此,我说我这宝贝干女儿一向说不喜欢南方潮湿的天气,这次怎么这么痛快就跟着我回来……”明老爷无奈地摇摇头。
“明老爷回信给明兄,信中说万世和嘉溱会一起回来。大家都知道,我妹妹是明兄两小无猜的伙伴,万世更是一心都在总管身上,这三个女人一旦碰面,根本就不需要明兄多做什么,只需要在旁边看好戏就是了,所以明兄才会在寿宴那时以随身扇子作为凭证和心湖有了互不相干的约定。”
许心湖似乎有所悟:“我言多必错,心思也不及万世,沉稳又不如傅小姐,不肖费力,便可以看我如何被万世耍的团团转,到我被万世和傅小姐气的冲动,自然就顺了你们的意——看好戏。”
“原本是这样没错,”傅七夕看着许心湖说,“可是那正是在那时,我想明兄的这盘棋开始有点乱了。”
许心湖不懂他说的“乱”。
傅七夕继续说道:“我娘寿宴那天,明兄让总管送那匹马给我娘,又和心湖你有互不相干的约定,明兄知道你是会骑术的,加上总管之前将你从苏州请回来而受罚时阿錾看到你有心维护总管,所以驯服那匹马的诀窍,阿錾和总管一定会告诉你;换句话说,一切条件都是齐备的,而心湖你又只能把握这个机会翻盘,所以坚持天真信念的你一定会驯服那匹马给明兄看,而且你也让我很吃惊,因为你真的做到——至少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女人真的可以驯服它。倘若你驯服不了那匹马,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颜面,此后就算明兄不再针对你,你也再难抬头有勇气挑战明兄,此后,万世和我妹妹的加入,也只会让你稍稍在总管那边建立起的信心慢慢摧毁,到时,就算不说,想必你也深受打击。在我看来,心湖失败后,就会安静下来,不再强出头,反而是可能会平稳度过三个月;但是我想,当时明兄所想,便是正好相反的事:你这样坚信你执着的事,一旦失败,等于被明兄毫不留情泯灭了尊严,即便什么都不做,你也再难抬起头面对明兄,以明兄对你的了解,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再难在明府呆下去——那明兄的目的就达到了;但是因为你驯服了那匹马,应该也让明兄明白,你已经是在向明兄正面挑战;换句话说,这场婚约赌局,谁赢谁输,渐渐开始偏移。”
众人听得莫名,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一时都是沉默。
“白先生的加入,让明兄不得不小心应付。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明兄以自己名义所合作的几笔丝绸之路的生意,就是和七分绣的老板有合作,那时那位老板不愿意露面,不过明兄还是在赌桌上从一些与七分绣有密切合作的商家口中问出了七分绣的老板是谁。”
许心湖突然明白:“所以白先生第一次出现在明府的时候,明少爷就知道他的来历?”
傅七夕点头道:“没错,在我母亲寿宴前夜,在心湖与白先生夜游湖心畔时,明兄就已点破白先生身份,还向先生说明七分绣的几个大合作商其实都是白先生父亲凤绛绣庄的老板暗中推手撮合的。不过两人之间有合作的关系,明兄始终没有对外宣扬过白先生的身份。”
许心湖不懂:“既不戳穿,也不理会。明少爷留白先生在自己的棋局里,不怕先生破坏他吗?”
“这个部分,我想最清楚地应该是问这位老兄了。”傅七夕将话丢给了一旁静静听着的步劲峯,也就是万世那随传随到的保镖先生。
步劲峯想了想,然后抱拳说:“小弟本名步劲峯,职业是寻人专家。之前接过一笔生意,江南最有名的凤绛绣迟老板的儿子迟星瞻为了避婚离家出走,于是我就带着画像和描述的迟公子个性嗜好四处寻找,找了几个月也没有消息。后来好巧又接到另一笔生意,迟公子退婚的江南玉商林家四小姐,原来也早已因为逃婚离家出走,林少爷找上我的时候,是因为他实在是花了数月也找不到妹妹的踪迹,才愿意花高价委托我,但是这林少爷又怕我拿钱不办事,所以只要他一没事,就总是跟着我四处游走监视我。”
许心湖有些眉目:“于是久而久之,你就做了他名义上的保镖,方便四处打探。”
“对。傅老夫人寿宴的那次,是我一定要假借迟星瞻的名义一道前来的,虽然没有迟公子的消息,但是我却在那不久前知道林四小姐可能就在这里,而放给我这个消息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我有一次在酒楼里喝酒时遇到的明少爷。”
许心湖有些疑惑:“明少爷引你来明府找林四小姐?”
步劲峯点点头应道:“对,不然我一介保镖下人模样怎么可能和那么多公子哥一起坐在聚星眸赏月?到明府后,我故意把名字改成迟公子的迟星瞻,然后再故意大声说出来,为的是要让在旁的下人有所印象,这样一来,一旦传出去,整个明府就会知道有我这个迟星瞻的存在,如果林小姐在其中,必然有所行动。”
许心湖突然笑了:“可是你当时没有想到,聚星眸上的公子哥里,有一位真的‘迟公子’。”
步劲峯强烈地点头赞同:“我当时一见迟公子,也就是白先生,就突然明白明少爷会特地找上我的原因了:如果迟公子在这里,林小姐如果也真的在这里,而素未谋面的这两个人同一屋檐,若要让他们乖乖随我回去,就必须要搞清楚他们留在这里都是在做什么。”
许心湖看着步劲峯问道:“那你找到林小姐了?”
步劲峯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回答:“没有。”
他说完“没有“的时候,座中傅嘉溱淡淡地将眼神转向他。
“不过因为万世小姐好玩心起要找我当保镖的关系,我就有机会随在她身边深入明府之内。后来府里果然有人好奇我的名字为什么和凤绛绣庄的迟公子一样,我也正是期待这个,便结识了欣赏白先生文采又和白先生交情不错的妙允姑娘,很多白先生的举动那时也是向妙允姑娘请教的。”
步劲峯说完的时候,长呼了一口气,虽然众人都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座中的傅嘉溱却若有所思地注意着他此时的表情。
万世“哼”了一声,然后就是对步劲峯的申诉:“利,用,我。”
“也不能这么说啊大小姐,想我一代大侠,也帮你做了不少胡闹的事吧。” 步劲峯反驳。
“我胡闹?!”万世紧紧瞪着步劲峯。
“大小姐别激动……”步劲峯还不想惹怒到她,于是理解地说道,“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小姐本性善良,只是冲动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许小姐和大小姐不是最后也变成朋友了吗?我只是想说至少在当时,大小姐对许小姐是有点胡闹……而已。”
“……我以为她要抢镜少爷啊……谁让他们两个人每次站到一起,就好像有很多秘密似的……”万世不无委屈。
“就因为这种猜测,万世你便百般刁难我,更是希望我早点离开明府,也离开你的视线对不对?”许心湖问起万世。
“嗯……”万世有些羞赧地说,“可是谁知道我越是想要气走你,就越是有人会跳出来破坏我:镜少爷是这样,傅七夕是这样,白先生也是这样,最后最可恨的——连干爹和明大少居然也是这样!”万世记恨地眼神飘到明老爷那里时,明老爷尴尬一笑。
万世咄咄逼人的目光直射过来,明老爷快要招架不住:“……我……我怎么会帮他们不帮我的干女儿呢?”
万世可是有证据的:“——明明就是有:心湖和明大少刚成亲不久的时候,你送他们的玉器古玩,才第二天就都被砸碎,明明应该责怪保管不周的心湖,你和明大少却偏偏不怒反夸;最可恨就是那个明大少,还真的和心湖共居一室,搞的我很怕不小心得罪明大少,也不能再在早上跑到心湖的院子里吵闹烦她——整个害我白费功夫!”万世说完,立刻捂住嘴,才觉得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罪过全招了吗……
许心湖倒不在意万世的自白部分,反是疑惑着其他的部分,于是她问道:“明老爷的本意就是成全这份婚约,即便帮助我也是正常;不过想要破坏婚约的明少爷应该是和万世统一战线,怎么又还会帮助我呢?所以我若是没有猜错方向,明少爷这样突然反转,是有别的用意。”许心湖这般平心静气地分析,冷静地令人惊讶。
万世面上也有些疑惑,反是明老爷道出端倪:“古玩尽碎那件事,如许之所以会出面保护自己跑来谢罪的心湖,我现在回想,只怕那是如许做给我看的。”见众人不解,明老爷继续解释道,“那时在我书房这里交谈时,我看得出,虽然心湖本是来找我说这重要的事,但是言谈举止间心湖却都是在注意着如许的一举一动,如许更好像看透心湖般——如许当时就在暗示我,面前的这个女子,不相干的罪过会揽上身,贵重的礼物尽毁也比不上她怕万世受责罚的担心……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媳妇,的确是一个‘活宝’。再者,这些年,为了别人的事亲自来找我,我是头次见那孩子这样了。”明老爷看向许心湖的时候,面上尽露慈祥,“那时开始,我对成就这门亲事就更有信心。”
许心湖平静地接道:“所以后来明少爷与我共处一室,也是要做给明老爷看的。”
明老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呃……”座中这时有人似乎有话要说,此人正是对这位明大少的行径最有发言权的傅七夕,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将会很为难,不过他还是想让人听他一言,“……共处一室是要给明老爷看的没错,不过如果不是因为想帮心湖缓和与万世妹妹的关系的话,我想明兄也不会专挑万世妹妹意图用早晨吵闹的方法激怒心湖的时候出现。”
许心湖点头同意道:“我明白,这正是明少爷棋路转攻为守,正如傅少爷说的,驭马一事,算是我向明少爷正面挑战,也被看个清楚,我不吃硬的固执。既然我吃软不吃硬,那便借由万世与我日渐硬碰硬的敌对趋势,在那样纯真地相信着明少爷的妙允的相处下渐渐潜移默化,再由妙允转而引出长梳,再由长梳将我引向开始接受明少爷的一面——就这样简单而顺其自然地从侧面渐渐软化我,然后渐渐信任他。”
傅七夕一时无语,不管怎么听,许心湖轻描淡写的这番话都将明如许推到了一个掌控棋局的阴谋家的位置上。
……
短暂沉默过后,傅七夕缓缓说道:“既然说到长梳姑娘,我想心湖和总管也还是对她有些疑问。最初认识长梳姑娘,是在长梳姑娘自己开设的赌坊里。明兄与我也由朋友邀请前去一探究竟,怎么一个年轻女子可以凭借自己一肩之力撑得住龙蛇混杂的赌坊?与长梳姑娘见面之后,发现她心思缜密,处世精明,不难猜出正是在这样的复杂环境里练就出长梳姑娘的各种对付不同人便不同态度的本事,就连我和明兄都占不到她半点便宜,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当时总管刚到明府做管家,虽然忙于管理府内上下,明兄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秩序井然;但是其实明兄和我都非常清楚,明府家大业大,明老爷常年不在府中,树大叶枯,总是有的。”
“你们便设计将长梳引入明府,暗助明总管。”许心湖记得长梳说过。
傅七夕点点头。
“其后不想长梳被那种神秘吸引了去,做下了下毒的事。”许心湖继续说道。
傅七夕又点点头。
“至于将长梳留在城里,一方面是为了她有病在身的相公,强压下来;”许心湖在向傅七夕寻求答案,“另一方面,长梳出于感激和歉意,有朝一日,必定为那人肝脑涂地。”
傅七夕笑了笑:“不错,”然后他又迟疑了一下,“不过我想最初在明兄的这盘棋里,虽偶有乱节,但还是操控着局面——是本没有要走到长梳这步的。”
众人全都望着他,各个都在等他的分析,傅七夕却突然语带歉意地看着许心湖:“……心湖,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你不要生气。”
许心湖迟疑一下,却没有回应他。
傅七夕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虽然时间并不长,明兄本意在不断捉弄心湖的同时,让心湖和明总管连成一线的;所以每次发生事情,明兄都有意无意暗示心湖对心湖没半点兴趣、对心湖没半点同情、对心湖的捉弄也绝对不会又半点让步,明总管才是在这明府里心湖可以完全放心的人……”
说到这里,明总管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眼帘。
“……但明兄从和心湖的单独接触中,发觉心湖的心思却没有放在该放的人身上。”傅七夕用力吸了口气,因为接下来的这番话他需要用极大的勇气说出来:
“心湖被蒙面人从我家救出来,应该后面是知道那个人就是明总管了, 心中自然怀一份感激和信任,再加上明兄和我的从中阻挠,折磨总管,等同于折磨心湖。渐渐的,心湖和总管之间果然蒙上一层脱不了的干系……只是这层干系,却渐渐被掩盖在另一层干系下,‘不能输给明如许。’——这就是明兄和我在我娘寿宴上看到的心湖。”
众人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因为不能输给这个人,所以什么都要忍下来,所以每次都认真对待,所以挫败后都越挫越勇,所以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关注着,所以有关这个人的一切情报都记着,所以连目光和语气都不可以输给这个人,所以费尽了心思来向这个人证明他看错自己了,所以渐渐地这个人的出现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可以也必须被忽略……这样膨胀的情绪,在明兄和我看来,只代表着一件事——”傅七夕眼神看向一言不发的许心湖,“——心比较偏向哪一边,呼之欲出。”
“至少这些年,在我的印象里,够胆和明兄正面冲突的人,除了心湖就没有了。”傅七夕继续说,“既然是这样,明兄自己选择搬出了长梳。”
万世不是很明白:“你是说,明大少感觉到心湖好像比较在意他,所以就干脆让心湖喜欢上自己?”
傅七夕一摊双手:“我想说不是这样也很难,从驯马那一天开始,明兄对心湖的态度整个翻转,不捉弄心湖,摆明当着万世妹妹的面帮着心湖,连明老爷都为了让心湖了解明兄说了些明兄小时候的事给心湖听,只是希望心湖可以理解明兄这种古怪个性的来由;心湖本来还是排斥接受明兄是好人这件事,但是潜移默化地,就会被这些听闻和自己所见慢慢导向接受明兄那些缺点的方面——而让这些缺点转为优点,就是长梳的推进。”
许心湖淡淡道:“长梳会出现在巷子和妙允‘偶遇’,也是你们的安排了?”
“的确是。”傅七夕故弄玄虚地说着,“人往往能观人而不能自观,所以需要一面镜子来映射自己。长梳对于当时的心湖来说,是最好的一面镜子。我想心湖和妙允姑娘拜访长梳的那一夜,应该是受益良多吧?”
许心湖没有反应。
“除了看到原本看不清楚的自己的一面,还透过那面镜子看到了明兄的一面。猜心姑娘夜宴前的那个早上,心湖忍不住到明兄书房理论。还记得说过什么吗?心湖说: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他的人和表情一样,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听到这里,众人都看向有胆说过这句话的许心湖。
“明兄提起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明兄是被说中了,以明兄的个性,他不会任由人这样教训,所以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由长梳这步继续走下去,但那句话之后,我想明兄是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许心湖道:“不用说,之后我父亲那件事也是这局棋的一步,让我感激之余卸掉防备,才好掉入圈套。”
“这件事最好还是由明老爷来说明比较好。”傅七夕将话丢给明老爷。
明老爷放下茶杯,稍稍回神:“这件事上,我的确是放任如许去做,一来我身为商会首推,不方便插手明帮亲家,让裴家有个借题发挥的话柄;二来其实这件事发生几个月前就有所预兆,当时提醒我的人便是如许,所以我想他有自己看待这件事的想法;第三,这件事的处理是如许主动要求去做的,如许很少这么主动参与商家的事,所以我也想看看他到底可以做成什么样。”
“这么说明少爷在苏州那七日的一切举动,老爷都不知道?”许心湖问道。
“的确是。”明老爷点头回答,不过他又补充道,“不过暗中联系到迟老板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这些年,裴家做大,妄想吞并江淮一带,常出北货的迟老爷一直看不惯,只是碍于不想波及江淮一带有联系的商家,裴家又没有太大的动作,所以没有出声,但是裴家的把柄就一直陆续地被迟老爷收在手里,以防万一。本来我是不知道如许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然他也不会第一封信就写给迟老爷。不过现在这样一想,我倒是知道了:既然这些年从不碰我生意的如许私下有这么多的商家合作经验,料想当中一部分商家和如许的私交也是不错。如果不然,迟老爷也不会仅凭一封信就放心拿出所有牵扯众商家的把柄来给如许。”
“明老爷猜的不错。”傅七夕突然插话,“明兄和迟老爷的确合作生意的确不错。”
许心湖结论道:“所以一切都在明少爷的掌握之中,他只是想借由这件事让我求他,在他面前出丑。”
傅七夕摇摇头:“不是的,那一次明兄的目标并不是心湖你,而是白先生。”
“白先生?”许心湖问道。
“迟老爷私下常和明兄提到迟少爷,也就是白先生,所以白先生的事,明兄知道的很多。”
万世突然想起什么:“哦!所以那一次我毁了白先生的计划,明大少袖手旁观都是做给白先生看的?”
“没错,刺激白先生,才是明兄的目的。”傅七夕继续说,“白先生本就是个做事随性的人,可惜一直觉得被束缚着,所以意气用事决定出走游历,这份年少轻狂,是无可厚非的。白先生的问题并不在于那不合时宜的随性和对现实束缚的不满,而在于他从小看多了官商的嘴脸,不能融入和接受父亲的作风,更不愿意以后自己也加入这个真真假假的行列,开始一味反对迟老爷。”
万世似乎明白了点他的意思:“为了反对而反对。”
“正是这样,迟老爷和白先生的矛盾才激化成出走的局面。白先生自立门户创立七分綉,也是为了向父亲证明一点:父亲的方法作风不一定就对。用自己来试法,等有一天把想法传达给父亲——这一点上,和明兄简直不谋而合。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明兄会这么在意白先生的事。”
万世又不明白了:“既然想法差不多,为什么还要刻意刺激和阻止白先生,逼着白先生呢?”
“因为白先生也需要一面镜子,也需要一个‘长梳’,才能让他看清楚,那坚持了许久的想法是错的。”
“错的?”万世更不明白:“如果白先生是错的,那明大少要是和他想法一样,不是也错了?”
“不对的东西,不管怎么努力,都不会是对的。”傅七夕说时有点无奈,“明兄打从有和白先生一样的想法那一天开始,就清楚知道是错的。”
“是错的还要坚持?”万世简直不懂那个怪人。
“‘世上的事并非只有输赢对错。’”傅七夕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怀念一个人。
许心湖对这句话倒是记得清楚,她抬眼看向一语不发的明总管,明总管不也说过这句话吗?不过她看着明总管的时候,发觉明总管也是在怀念着谁,有些出神。
座中突然有人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明老爷,他的表情一样,还是怀念,“……‘世上的事并非只有输赢对错,世间的人也不单非善即恶。’这句话,是我夫人常挂在嘴边的。”
许心湖面上终于闪过一丝撼动。
万世突然想起了什么:“‘世间的人也不单非善即恶’……‘一念善,一念恶,一念得过且过,如此而已’……”
明老爷惊讶于万世的这番感慨:“这是你的理解?你小小年纪,如何能明白这些道理,还得出这样的想法?”
“不是我说的啊,”万世睁大眼睛看着满座的盯着自己的各双眼睛撇清道,“这是明大少说的啊,心湖和嘉溱都听过他说。”
明老爷一时无语。
这时一直在旁听着无话的傅老夫人终于开口:“明老爷,你的孩子早已长大了。”
“哎……”明老爷叹气摇头,面露惭愧,示意傅七夕还是继续说他的。
傅七夕收到信号,继续说道:“在苏州的那几日,明兄故意袖手旁观,最终无奈之下,白先生果然展出头来暗中行动,前往崔复府邸,疏通解决之道。而这些,万世回来后都原原本本告知了明兄。在明兄看来,白先生的计策本就可行。白先生最终还是在崔复面前将七分綉和丝绸路如数家珍一样搬了出来,行内人听得出这是暗示白先生的商家地位并非如白先生所讲是个无名小卒。阻止白先生,是因为明兄还有一件事没有做,那就是和白先生自立门户独自闯荡在外要对父亲表达的想法相对的——迟老爷也有自己的想法需要通过明兄传达给自己的儿子。”
众人耐心地听着。
“明兄在解决那件事之后,曾和白先生见过面。此前白先生以为自己的计策是不如明兄的治本,也视明兄为知音,而明兄在那时告知白先生,那把柄本就是他从迟老爷那里得到的启示和帮助。换句话说,白先生如此聪明,不会想不通:他辗转闯荡在外,是和父亲理念的不和导致,最终是要向父亲证明自己追求的方式才是正确的;然而都是正确的同时,放任白先生去做,默许白先生去闯荡,费尽心思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方式,可最终还是会回到接受一个现实——‘一双雏鹰的眼睛只盯着前面,只想着飞出去,看不到周围,还是会在云雾里迷路;要怎样去分辨这些路,是需要慢慢学的。’”傅七夕补充,“这就是父亲想传达给儿子的想法。”
傅老夫人颔首道:“迟老爷用心良苦。”
傅七夕继续说道:“至于让许老爷为难了几日,其实应该算是明兄多管闲事了。”
“多管闲事?”许心湖可听不懂了,帮她父亲就算多管闲事了?
傅七夕点点头,知道许心湖正盯着自己,但还是选择把话说完:“在江南商会中,的确是苏州一带北运商家都以许老爷马首是瞻,许老爷为人豁达爽快,也会倾力相助。正是因为这样,长久下来,只帮忙不责备,一味袒护到底,担保到底,不问情由轻重,全部揽上了身,时间久了,才会发生崔复这样的事。经由这件事,许老爷也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身边,也想明白只有善待是不够的。这个过程虽然令许老爷为难了几日,但是许老爷如此德高望重,是不会再将自己立于此种险地的。”
见许心湖看着他不说话,他又说:“至于心湖和万世,又是一件闲事。”
“闲事?”万世很不满这个字眼。
“原本万世表面和心湖十分要好暗中却想赶走心湖这件事,明兄是作壁上观的。为了明兄的这盘棋,最后一个被牺牲掉的一定会是心湖,明兄早有这个觉悟和打算。万世捉弄人的手段,连小生都怕怕,避之不及;但是就我们观察,无论怎么捉弄心湖,心湖都不曾怀疑过是出自万世的手笔,天真到看不出万世在捉弄自己,还处处想要帮着万世,更对万世深信不疑……这样的心湖,和万世的心结只会越来越深。所以这个时候,就像长梳一样,心湖又该照照镜子了——这面镜子就是万世。”
许心湖接道:“正好借由我父亲求助无望的事情,再让万世和我心结爆发,最后我一怒之下,自然向父亲摊牌,不会再留在明府受气。”说到这里,许心湖漠然加了一句,“明少爷好手段。”
“和万世的摊牌争吵,是明兄翻盘的最好机会。”傅七夕说道,“本来万世和心湖争吵之下,必然决裂,而明总管夹再中间,他的心意也会被剖析出来,只是总管最终还是没有表达出来想要表达的东西,这也是明兄将总管绑在身边这三年不断在尝试的——激怒明总管,违背明兄。”
“为什么?”许心湖不明白。
傅七夕顿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很清楚地回答:“这就要说到第三个纸约了,是不是,娘?”
傅老夫人缓缓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展开在众人面前,说道:“这是三年前如许和镜儿双方签下的纸约,镜儿在明府做满为期三年的管家职务,不得违抗犯主,一切恪尽职守,那么三年期满之日,镜儿可以恢复自由身,从此不再过问;如若有逆反不尽责之举,则将不能恢复自由之身,从此留在明府。”
“卖身契……?”许心湖迟疑道。
“这是赌约!赌约!”万世强调。
“不犯主,恪尽职守,做不到的话就要永远留在这里,这算什么赌约?”许心湖莫名开始替明总管不平。
“永远留在这里怎么了?”万世倒是觉得不错,“永远留在这里才是名正言顺的——”万世说着拍拍明总管的肩膀: “——明家大少爷!”
——?!
——万世刚刚说的是?!
——明家……大少爷?!
许心湖突然愣住了,然后当她目光呆滞地扫过了在场每一个人,可是无论她怎样扫视四周,每个人的表情都不曾有所波动……
这是玩笑吗……还是说……在场每个人都是知道的……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