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明少爷又娶亲,许小姐又嫁人(上)(1 / 1)
天将明的时候,明总管和阿錾的马车回到了诸州明府的前门。
明总管才一下车,就注意到阿錾的眼神向前门的石阶上飘了一下,然后示意明总管看过去。明总管顺着阿錾的示意看过去:石阶旁,有一个娇小的人缩在那靠着柱子熟睡着,虽然身上披了一件毛裘,但还是抵不住清晨的露气,忍不住打了个阿欠。
明总管上前蹲下身,轻轻推了推这个蜷缩的小姑娘,迟疑地唤了一声:“大小姐。”
万世听到呼唤,抬起惺忪的一双眼帘,然后看着明总管不说话,只是一直用冻红的鼻头抽气。
明总管看的莫名,正想开口问她怎么睡在这里,却见她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突然红了,然后只见她整个人向前一倾扑倒在他怀里。
这举动,不仅让守门的家丁和阿錾吃惊,也让明总管不明所以。
似生生见着失而复得的宝物,万世紧紧搂住明总管,眼睛紧紧地闭着,整个侧脸紧紧地贴在他身前,吐了一口寒气,才细声细语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就在万世说了这句话之后,在场的除了明总管之外的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在他们的眼里,万世的存在就是八个字可以形容的“刁钻蛮横、疯癫霸道,”曾几何时他们有幸见过动辄如虎咆哮的大小姐这样温顺如小绵羊的对一个人说过这种绵绵情话啊……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万世的这一夜,是在担心怒不可遏的明总管为了许心湖和自己的少爷对峙之后,心早就随许心湖去了的他,会不会连人也随了许心湖而去……
明总管面色不改,只是淡淡地回答:“我只是送少奶奶回家,才好回来对老爷少爷有个交代。”
“交代?”万世不懂他说的交代是指什么,只是移开身子打量来打量去,才发现明总管的一只手上拿着一个一封信。她好奇地看着信问:“那是什么?”
明总管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少奶奶给少爷的信,我受许老爷所托连夜将它带给少爷过目。”
万世看着信的时候,神情突然有点难过——这次不是因为对明总管送许心湖回家又连夜帮许心湖送信的嫉妒,而是因为万世脑海中还抹不去昨夜在得月楼亲眼目睹的许心湖的苍白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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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总管疾步来到少爷的书房的时候,见到里面灯火还亮着,便唤了两声,不见人应,便推门而入,随之带过一阵晨风,吹乱了灯前的书案,那厚厚的账本,顾自翻了几页。
明总管手里拿着信,却不见少爷的踪影。
……
天明之后,明总管四处寻了个遍,赌坊舞馆,集市酒楼,甚至连最熟悉少爷的傅七夕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府内府外,街市城门,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大名鼎鼎金光闪闪的明少爷。
明总管耐闷之余,连万世都纳闷无比: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而且问遍了整个城里都没有人见过他?……
入暮时分,明总管手中的信还是没有送出去,也没有等到少爷回来,却等来了另外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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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掌上,侍女鱼贯奉茶完毕,各自转身退出正堂,正堂之上就只剩下五个人:
万世难得安安稳稳地坐在侧座,大眼睛左飘飘、右闪闪,一反常态地有些拘束;而明总管还是手中拿着那封信,站在正堂前凝视着正座之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不久前才生意外出的明老爷,另一个则是甚少亲自出拜访谁的傅夫人;而傅夫人的身旁就站着傅七夕,今天的傅少爷更是与常不同的安静站在那,完全没有要胡闹和说风凉话的意思。
明总管和万世心中明白,这个场面并不寻常——因为这三个人无端凑到一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明老爷饮了口茶,便看向明总管:“总管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明总管迟疑地摇了摇头,恭敬回到:“请老爷明示。”
明老爷看了看万世,万世一副早就想到了的模样:“万世,你说说。”
万世顾自高兴说着:“——今天起镜少爷就恢复自由了!”
明总管听后眼中闪过讶异,随后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也难怪,今天万世会害怕昨天之后明总管再也不回来了。
明老爷点点头,说道:“不错,今天是镜儿你在明府任职总管三年之约期满之日。”
明总管听后神色有些阴郁,和万世的开心一点都不搭调。
明老爷和傅老夫人互看了一眼,然后傅老夫人便一副慈态向堂中立着的明总管道:“镜儿,三年前如许曾托老妇做你和如许两人赌约的保人,你没忘吧?”
明总管没有在意傅老夫人那从“明总管”到“镜儿”的亲切称呼的转换,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回答着:“不曾忘记。”
傅老夫人欣赏地点点头,又缓缓道:“你的那份赌约,可还带着?”
明总管听后,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道:“不曾离身。”
傅老夫人又点点头,慈祥可掬地转头向身侧座上明老爷做个交代:“想必老妇也不肖向明老爷你多作赘释,老爷也是明白。老妇做个见证,镜儿已遵从这份赌约当中所述,任职三年明府总管,其间尽职尽责,可堪表范。”
明老爷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老妇人从袖中也取出一份折起的纸张,交于明老爷手上,说道:“这一份是如许亲笔所写的赌约,三年前交托老妇保管的,如今可以交给老爷过目了。”
明老爷接过那张折起的纸,一面打开它,一面无奈地自笑道:“只都听如许说有这么一份赌约,却一直不肯给我看,这孩子只顾着自己玩乐享受个中隐情的乐趣,也不管我有多对这古怪赌约的内容有多感兴趣……”
说着说着,看着看着纸上所书内容,明老爷时而皱眉,时而疑惑,时而顿悟,最后当他将和约放到桌上的时候,他莫名地笑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哈哈,原来是这样。”
万世被明老爷这古怪的反应搞的疑惑不解,忍不住问道:“——原来是怎样?”然后她又突然有了警觉,“该不会是明大少要……要反悔吧?”说到这里,万世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嘀咕,眼中还带着担心。
明老爷摇摇头,若有所指地仿佛是给万世吃着定心丸:“有老夫人作保,哪个敢反悔?”
万世听到后,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却又带着点羞涩。
明老爷转而对明总管说:“既然如此,一切若按赌约所言,镜儿,你可知你和如许,是哪个赢了?”
明总管沉沉地回答:“是如许赢。”
“那你可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明总管垂着眼帘回答。
听到他的回答,明老爷和老夫人互相目视,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一直在旁边没有搭腔的傅七夕终于开口:“明老爷可不要忘了,今天恰好还有一个赌约也要结束了。”
明老爷被他一提醒,面上露出一丝不解:“这是记得的,日前已经向亲家公发了书信,请他今日务必来过府一叙,好在两家见证下圆了那一纸之约。不过,不知为什么,现在时辰已经过了,却不见亲家公前来。”
傅七夕似乎猜到了什么,目光转向明总管手中拿的信函:“是啊,明总管连夜从许府赶回来,一定是见过许老爷吧?理应和总管一起回来。”
明总管回答:“我确是见过许老爷,不过许老爷并没有和我提及任何书信的事或者要来这里的事,只是交代我连夜将一封少奶奶的信务必在今天入夜之前交到少爷手上。”
明老爷若有所思,然后问起:“信在何处?”
明总管于是将手中信交给明老爷过目。
明老爷拆开信,里面原来放着两张纸。展开一张,原来是按了许心湖手印的婚约;再展开另一张,明老爷阅读之下,眉梢居然慢慢结在一起。
傅七夕好奇地看着明老爷,问:“呃老爷,上面说什么?”
明老爷放下信,重重叹了口气:“这封信不是心湖写的,是亲家公代笔所写。” 像是说给众人听,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亲家公昨夜见了女儿,心疼不已。我们都没有想到,一件好事如此多磨,只是一心都想撮合一段美好姻缘……自认高明,却被反将一军,这过错,是与不是,都不该降在儿女身上……”
“好事多磨?那是不是说……”傅七夕想印证自己的想法。
“今夜入暮,当是这份婚约解除之时,若到那时,便是亲家公胜;如今亲家公的意思,这赌约就这么算了。”明老爷语气中不无遗憾。
“那不就是,毁约?”傅七夕如果没记错,这份婚约如果毁约,便是许家要付一笔不菲黄金。
明总管怔怔看着明老爷,心中却在想着昨夜那个失魂的背影。
“哎,稍后几日亲家公会将赌金运来。”
傅老夫人听罢也是不免唏嘘,座中却是有一个人突然正义感发作:“老头子,我这次可不帮你那任性古怪的儿子了!我觉得嫂嫂做的对!要是换做我被镜少爷那样的对待,我一定会疯掉的……”万世见大家都不说话,又继续说起来,“明大少更夸张,搞了这么多无聊的赌约,现在居然就这么消失不见,真是离谱……”
明老爷听到万世这满腹牢骚,似乎突然间有什么事想通了,呵呵呵地笑了。
老夫人见明老爷这样止不住地笑,面露无奈地也笑了。
万世看不懂明老爷和老夫人在笑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傅七夕倒是看懂了似的,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不忘给自己用扇子捶捶站酸了的手手脚脚。
只有明总管微微垂着眼帘,仿佛在沉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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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整个诸州都在第二天沸腾,大街小巷每个人都在热烈地讨论明少爷和自己的娘子与总管的那一幕精彩绝伦的对峙戏码,众人更是猜测明少爷自那得意之作之后销声匿迹的事——到底他去了哪里?而后不久,城里城外开始对明少爷自导自演的这一出精彩的大作争相传诵和添油加醋,最后成了说书的目前最赚钱的单目本子——《天真千金大斗魔星恶少》:恶少派代表明少爷,天真派典型许小姐,正义派楷模明总管,邪恶派首领傅少爷,亦正亦邪派千金大小姐,神出鬼没派教书白先生,莫名其妙派精英姐妹群,心怀不轨派污合狐朋狗友党,以及帮腔作势暗中操控的有关角色甲、乙、丙、丁……总之一时间,从江南最高级的酒楼到最廉价的茶摊,最多人听最多人八卦的,就是诸州明府明少爷和苏州许府许小姐的那段交锋了。
这会日正中天,天清气朗,苏州城绕城河里一尾载客众多的敞篷船里就有一个八字胡先生正在绘声绘色地对着在座的船客说着城里那位出了名的美人的故事:“话说呀,这明少爷就从那天开始,整个人间蒸发,那之后不出几天有人说看到明少爷出现在杭州最有名的妓院‘醉仙雅阁’里和花魁饮酒作乐快活似神仙,也有人说后来明少爷是因为害怕躲起来了!他怕什么呢?原来这许小姐就从回到苏州那天开始就得了失心疯,他怕许老爷找上门讨公道,就被傅少爷给藏起来了;还有人说,明少爷十有八九早就看淡了红尘,于是对许小姐没什么感情,借这场风波遁入空门了;不过更有人说,明少爷那之后就后悔那么对许小姐了,然后呢,他化身一介布衣模样掩人耳目离开了诸州来到了苏州,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混到许府做了下人,改名换姓,想要从头开始——”
他说的正起劲,突然座中一个听得仔细的抱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双眼放光兴致盎然地问:“真的还是假的?明少爷来苏州了?听说明少爷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那要是在苏州城里,可不就能看见他一面了?哎,说不定啊……”
“——说不定啊,明少爷一看见你,就看上你这个孩子的妈了哈哈哈哈~”她话没说完,她身旁的一个胖商旅就接过话岔子去,才一出口,就引来船里所有人的一阵大笑。
“去!”那妇人羞得面红耳赤,怒急呵斥。
“唉唉唉,你可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哈哈哈哈哈哈哈~”八字胡先生笑的都变一字胡了,笑够了,气顺了,才又说道,“别看明少爷总是高高在上,他可是出了名的怪——你们说,他天天守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怎么就没动半点心思,反倒还把她修理地死去活来呢?”见众人附和,他继续摇着扇子分析,“我觉得啊,这有钱人家的少爷多半都是眼光古怪至极,失了平常心!”
那胖子商贾举手赞成:“对对对、我同意!”
“哎?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苏州城的人都知道,许家的小姐从前就是个骄傲清高得不得了的千金小姐,许老爷捧在手心里都化了!这么一个大小姐,曾几何时能向人低头过呢?何况是被那么一个出了名的恶少爷玩弄?保不准这许小姐也是真的 铁了心和明少爷对着干,把自己搭进去了!”
商贾听到这,关心似的地问:“那后来许小姐怎么样了?”
“后来啊,这许小姐就连夜回了苏州不是吗?二话没说,就退婚了!听说那休书都写了,现在就在明府老爷的手里呢。然后就许小姐隔天一起来啊,嘿,真个就是完全变了个人儿!”
“怎么个变了个人儿?”大家好奇。
“这许小姐以前逢人三分笑,出入素罗裙,慈眉善目,在那些少爷们看来,那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高不可攀;听说这现在啊,每天都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完全都不正眼看人,每夜都醉酒笙歌,拉着一群姐妹,快活的时候谁也没她快活!可是一旦招惹了她,不管是谁得罪她,那都凶的要命,真真是吓人得很!还有啊,这许小姐如今也不像从前那样拒人千里了。以前一直都不肯嫁,非要找个如意郎君!一般的阔少都看不上眼,因为觉得他们太虚情假意!那时的许小姐啊,高矮胖瘦,贩夫走卒,一心想要找个她觉得对味的人,那不管是做什么行当,她认定了都会嫁!——可是现在呢?这不这几天就在招亲,还亲自选人,条件开得那叫一个可怕:貌胜潘安,玉树临风,还要才高八斗,家财千万,就连见面礼也要合她心意价值不菲!”
座中一个卖菜的突然插了嘴:“这我可知道,听我婆娘前几天跟我说,这许小姐见了十个八个江南的富商少爷,人家那些见面礼啊,不是酒杯口那么大夜明珠就是碗口大的老山灵芝,你们说这得值多少钱?结果呢,许小姐看了一眼,就说太小,说他们没诚意,毫不客气把人家给打发了;有的少爷回了她几句,就被她整的都不敢再来苏州了;为这个还得罪不少的商家少爷,再怎么说,人家有些都是北方大老远慕名而来,哎!”
胖商贾听后一头冷汗:“……不,不会吧?”
“依我看啊,这许小姐可真是得了失心疯了!”八字胡先生无奈地下着定论。
众人于是纷纷议论起来,船篷内渐渐失了秩序,嘈杂无比。
这份嘈杂,惹的一直默默蜷坐在船篷里角落的合眼打盹米色衣衫的持剑年轻男子十分不满,最后他实在睡不下去了,便眉一皱、眼一睁,悻悻起身掀开帘子出了船篷。
来到船外,伸了伸懒腰,男子欣赏了左右河畔石街景色后,渐渐将目光锁定在一直站在船头的一个白衣少年人的背影处。
这少年人悠然立在船头,船划过处,微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加上他扇着的一把白骨银面的扇子和他腰间所坠巴掌大的通碧玉佩——那份惬意,那种淡然,那张玉面,那翻富态,让每个河岸上看到他的少女都看的出了神,莫不在想这是谁家的富少公子哥来游河了……
持剑男子走上船头来,与那白衣少年人比肩而立。
见那白衣少年人顾自惬意地欣赏这蓝天白云碧水河畔,持剑男子又看了看船经过时周围河畔那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的少女们,有点在意又有点无奈地向白衣少年人唤了声:“少爷,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那少爷淡淡一笑,回答:“你睡了多久,我就站了多久。”
“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少爷点点头算是回答了。这少爷的一举一动,在岸上那些少女看来,都是那么的风度翩翩。
想了想刚才船篷里的景象,又想了想如今河畔两旁的骚动和注目,持剑人有点不耐烦了:“最好是快点到,办完事,赶紧离开这苏州城,我也好乐得清静。”
那白衣翩翩的少爷听出他话里的牢骚,又是淡淡一笑,抚扇回答:“地有灵人自有灵,心清净身自清净。”
持剑人听得懂,想得通,只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忽略身后船篷内传出来的一阵一阵大笑声,也忽视余光里两侧岸上的无数追捧的火热视线,无奈的他只有选择目视前方,然后干笑一声:“呵,我只想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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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和煦,照的人懒洋洋的,船靠了泊头,船上商贾船客一边上岸还一边止不住打阿欠,多半都是一路在船上说累了。
那白衣少爷和随从上岸后,两人轻装步行,那少爷只顾左顾右盼欣赏城中风情,而那随从身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扛着剑紧随其后。绕了两条街,白衣少爷迈着信步,随从已经有点绕晕了,那少爷却对这些处处相似的街道熟悉非常。
转来转去,随从发现少爷的脚步总算停在一个府邸正门前。
随从抬头一看,高门大匾上赫然写着轩昂的两个字“许府”。
随从上到阶前,扛着剑对阶上守门的家丁说道:“呃,喂,我家少爷远从明州前来……”
都不听随从说完,家丁不耐烦地接了他的茬,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带拜帖了没?”
随从楞了一下,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然后在身上乱摸一通,总算是找到了一张银色的名帖。家丁看都不多看一眼,顾自拿过名帖转身有气无力地向府内走:“——里面请吧。”
就这样,这个家丁就引着那随从和白衣少爷穿过阆苑,来到一处偏厅里。
一进偏厅,里面便已坐坐站站七八个人。打从这主仆两人步入偏厅起,座中人就不停在打量他们,而随从也就输人不输阵打量回去:座中有三个年轻男子,各个衣着光鲜面若冠玉,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书童或随从模样的 人,这几个随从样的人手中不是抱着个锦盒就是捧着一堆卷轴。
家丁的脚步停在偏厅最里面的侧座前,回身向随从说:“先坐这等,我把名帖拿进去。”
“唉唉,要等多久?”随从可不想白等。
“不知道啊,好运的话就一时半刻,不好运的话就算等到天黑也没用。”家丁好不在意地回答。
“不是吧?喂,我家少爷家里可是名满江南的绣庄的少……”随从气焰高涨地说着;谁知家丁才不理他说什么,指了指周围在座的几个人,不耐烦地说着:“——少爷嘛,你看那边,云州盐商王家三少爷,滕州官学唐少爷,宜兰仙府广袤大押魏家二少爷,这里每个都是少爷啦。”
随从顿时无语,不过他又忽然找到了占上风的证据:“哎?我家少爷可不一样,这名帖一递进去,你们主人一见我家少爷名字,一定第一个就见我们。”
“随便吧。”家丁完全不在意他说什么,然后转身就走了。
“……哇,这里的家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嚣张?敷衍我?”随从免不得一阵自言自语。
家丁走入内堂后,白衣少年坐了下来,随从无聊地站在一旁,然后发现那三个座中少爷还是在一直打量着他家少爷但是就是不说话,眼神中更加有着怪怪的防备。
随从故作平静,微微弯身小声提醒着白衣少爷:“少爷,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些……不太善意的眼神啊……”
白衣少爷倒是不在意地笑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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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后,一个侍女进入偏厅来,唤了座中一位少爷与其书童入了后堂,而不是像那随从所想的这里的主人一见他家少爷的名帖就第一个唤他进去。看着兴高采烈跟着侍女向内堂走进去的那个少爷,随从不免面有失望。
无聊地在厅中站了一盏茶功夫后,随从渐渐困倦,索性靠在身旁梁柱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他才刚刚得以休息,耳根子居然又不清净起来——
“哎呦!哎呦!冻死我了!——阿欠~阿欠~”震耳的哀号声从后堂传出来,然后厅中所有 人的目光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刚刚才走进去的那个少爷,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走出来了,只不过不太一样的是现在这少爷不是兴高采烈,而是一脸惨烈,全身上下湿透,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却不忘手里抱着一卷画卷,步履踉跄,骂骂咧咧。
“怎么变成落汤鸡了?”随从见此景象,反而精神了,于是小声嘀咕。
见那少爷如此狼狈,其他两个在旁边候着的少爷有些惊讶,上去打量了下他,忍不住担心地问道:“唐兄,你怎么这般模样……”
那唐兄必然就是刚才家丁口中的滕州官学唐少爷,一位官学府的高官家的少爷变成这样,的确值得人讨论——比如唐少爷是怎么变成“汤”少爷的……
唐少爷手中紧紧抱着自己珍贵的画卷,惊魂未定地哆嗦着,语无伦次起来:“阿……阿欠~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带来的这幅‘洛水秋萍图’虽不怕水气……但也不能说为了证实它墨迹不怕水气就把我这宝贝手也不软地扔进池子里啊……”
“扔进池子里?”两个少爷有些眉目,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少爷,“唐兄,你不会是就跟着跳下水池了吧……”
“哎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唐少爷身上的水一直滴在地上,他却不住地跺脚,“……这哪是赏画啊,根本就是受罪!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唐少爷越说越气,而后叫上书童,气冲冲走出这偏厅。
两个少爷互看一眼,顿时生了心悸,互道一句:“……不会吧?”而与他们两人不同地,这位白衣少爷还是坐地安稳,只看不语。
随从还在偷笑,堂内侍女又走出来了,在厅中众人面前唤了那云州盐商王家三少爷,那王三少爷先是惊了一下。而后怯怯地带着自家仆从随着侍女进去内堂了。
这次已然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都不见王二少爷狼狈亮相,随从失了兴趣,又开始打盹了。
就在厅内快要陷入无聊漫长的等待时,突然堂后院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偏厅的宁静——
“——救命啊!!~~~~~~~~~~~”
——这声音不是别人的,可不正是不久前进入内堂去的王家二少爷的嘛?!
——难道他……
“不是吧?好像很凄惨……”随从胡乱说了一句。
“不……不会吧?!”刚刚还和王家二少爷说话的魏家少爷,一听到那声救命就早已三魂丢了气魄,再加上这随从那一句评论,他整个人都面无血色,坐如针毡。
“——啊~~~~~~~~~~~~~~~~”
又一声惨叫。
魏家少爷一听到这一声更惨的叫声,整个人“噌”一声蹦起来,拿扇子的手一直哆嗦,发着抖地吩咐自家家丁:“……拿……拿……拿好东西……走走走走……”
然后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转头落跑出偏厅。
这样一来,偏厅里就剩下白衣少爷和他的随从了。
不多时,一个人被从内堂抬出来,经过偏厅的时候,被抬的人还在有气无力地*着,白衣和随从二人看过去,发现这个被抬出来的正是王家三少爷,他是两只脚走进去的,如今却是一只脚的脚底板袜子上多了三个黑洞,似乎被火烧过……也不及说话,王家三少爷就被抬出偏厅了。
侍女面无表情地又站在厅内了,于是唤起宜兰仙府广袤大押魏家二少爷,唤了两句没有人答应,她便将目光投到白衣少爷和随从身上:
“这位少爷可是魏少爷?”
“不是。”白衣少爷答道。
“那是哪位?”侍女不认识。
“明州,锦绣七分绣庄。”白衣少爷抱拳施礼。
“噢,随我来吧。”侍女反正也找不到魏少爷,只有跳过到下一个。
“有劳引路。”白衣少爷才起身,随从便拦下他:
“少爷,你真的要进去吗……不如今天先回去吧……”
白衣少爷只是笑了笑,仿佛刚才完全没有看过那些少爷惨绝人寰的下场。
……
侍女在前引路,进了内堂,转了两间长廊,来到一处园子,园中景色亮丽,花香四溢,园当中更有一处水池,水池中布满碧荷阔叶,却不见一株荷花,想想也是入秋,该是刚退了花,不过景色依然不减葱翠;最美不胜收的,更是在这片碧绿池面上的一处临池的锦顶白石亭子。
半路上,白衣少爷问起刚才那位被抬出去的王少爷的原委,侍女完全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答说那是王少爷一见到她家主人,便声称愿意为了她家主人上刀山下油锅,她家主人说不信,王少爷就说自己是练外家功的高手,从头到脚都铜皮铁骨、冷热不侵,于是她家主人就为了证实他说的话,在他脚底板点香……
走着走着,侍女步子慢了,回头看向白衣少爷,向亭子方向示意道:“这位少爷,我家主人就在那处亭子里等你了。”
“多谢姑娘。”白衣少爷谢道。
他的举动反而让侍女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又看,侍女似笑非笑,满面迟疑,于是说着:“这位少爷姓什么?”
“在下姓迟。”
“噢……迟少爷,别怪我失礼……”侍女还是盯着他看,“总是感觉和一个人很像……”白衣少爷听了,只是笑了笑,可这一笑却引的侍女整个羞红了脸,顾自转身走了。
见识到这白衣少爷的功力,随从忍不住说道:“你做了公子哥,想不到只要笑一下,就可以迷得女人七荤八素的。”
白衣少爷却不得意于此,他听到随从的话,目光反而定在亭子中那个晏紫色的络纱衣的人影身上,若有所思回了一句话:
“只怕既便如此,也有人完全不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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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缓步来到池畔亭子中,见了这亭子中晏紫衣衫的人,这样艳丽的紫色陪衬淡紫色的内裙,在这艳阳下看实在是有些招摇晃眼了……此刻这个抢眼服装的人正坐在石桌的一端低眉翻看着魏少爷的名帖,于是连头都没有抬过。
“魏公子请坐吧。”紫色衣衫的人目视名帖,随意地开口说道。
“多谢,”迟少爷在她侧前施礼,然后不急不缓地说着,“魏少爷方才有件急事,已经离开,在下姓迟。”
“噢迟公子,请坐。”说着归说着,紫色衣衫的人根本没有抬头看过迟少爷,也不像是在注意听他说的话,只是随手放下那魏少爷的名帖,转而在石桌上的一叠名帖最上面拿起下一个,正是迟少爷的拜帖。
“多谢。”迟少爷于是在这位小姐石桌对面坐下。
读着名帖,紫色衣衫的人一边随意地看着名帖所列的迟少爷的家世和今日所带来的礼物,一边眼都不抬地刮奖着他:“迟公子年纪与我相仿,便是江南有名的锦绣七分绣庄的老板,真是令人钦佩。”
“过奖。”迟少爷看着紫色衣衫的人回答,虽然这夸赞的语气平淡得不能再平淡。
“迟公子名帖上所写,今日带来的珍奇是这几年珍藏的画作和诗作,倒是如何珍奇?”低头看着名帖,对面坐着的紫色衣衫的人问。
“画和诗都是在下自己这几年漂泊做作,本身并不是多么珍奇,之所以珍奇,只因画中的人和诗中的意珍贵。”迟少爷答道。
“噢,那真要看看有多珍奇了。”紫衣人没有闻到珍贵宝物的味道,兴意索然。
“这些画作和诗句都是在下的家珍,希望等下扫了您的兴,也请高抬贵手,不要将在下的家珍们丢到这池水里,污了池子。”迟少爷话中有话。
不想他这句话倒是引起了对面紫色衣衫的人的注意,也把对面的人逗笑了。
放下了名帖,紫色衣衫的人终于抬起头来,平视对面一直坐着看着自己的迟少爷。
两人相视之下,紫色衣衫的人面露一丝惊色,但很快就收敛起来,最终化为面上淡淡的一笑,可惜那笑无可奈何……
这一面,是白色衣衫华贵柔丝锦料的迟少爷,淡淡地看着对面紫色衣衫的人,淡淡地笑着,轻风吹起他脑后发髻上的银色发带,更衬得他飘逸如风的姿态;那一面,是亮紫色华绸大袍的人儿,头上颈上手腕上佩戴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名贵首饰,平视着迟少爷这样出色的贵气少爷的时候,没有半点羞涩和迷惑,有的只是妖艳装束下的招摇。
两个人互相看了很久,然后紫色衣衫的人儿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站着的那个随从,然后就将目光飘向座上迟少爷,终于忍不住笑了:“呵呵~原来又是个骗子。”
“久违了,”迟少爷凝视着对面的笑的花枝乱颤的紫衣人儿,“——心湖。”
紫色衣衫的人笑了又笑,好不容易才收住,只是头一歪,笑笑地对两人回了句:“——久违了,保镖,还有白先生。”——不错了,这两个互相注视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传说中忙着相亲的许家小姐许心湖,以及消失多时当失踪人口处理的白先生白一道……至于站着的那个随从,就是也一样姓迟的大胡子保镖迟星瞻了。
……
一身紫衣的许心湖妆容华贵,目光直射向他,十分地严肃,但在小白看来不知道为什么,竟在这片刻严肃和沉默过后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许心湖已然严肃地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小白收不住笑,作势将双肘抵在桌上,双手合于嘴边企图掩饰自己的笑,但肩膀还是在不停颤抖。
许心湖柳眉一紧,紫袖一拂,不太高兴地阻止他:“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小白不理许心湖的怒目相视,反而一边笑一边看着她,双手放低,才回答道:“心湖……这种打扮真的……噗……真的不适合你……”
许心湖不服,微微抬了下巴道:“不劳先生费心。”
“不是啊,任何颜色料子的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不可方物相得益彰,只不过再怎么浓妆艳抹,你的年纪都不适合做如此成熟的打扮。”说着说着,小白一看她,又忍不住笑了。
“我自己喜欢怎么穿就怎么穿,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先生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各人眼光不同罢了。”许心湖平静回答。
听到她说这句话,一旁站着的保镖看着她的样子面露陌生,连小白也感觉到了些什么。
“怎么这三两句就被我讲的说不出话了吗,先生?”许心湖得势道。
小白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这样隔桌相望的眼神渐渐变得深了,若有所指地回道:“先前听人讲起,我还不信,如今见了,听了,才相信。”
许心湖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不记得了。”
小白一笑道:“我只是想说,现在在我面前的心湖,已不再需要向旁人求助,似乎万事都有自己的见解了。”
许心湖轻飘一笑,冷语道:“我的见解哪里比得过先生呢?先生才是真的深谙世事,将自己隐与市,连我都足足被你骗了好久。”
小白见她终于问起,于是望着她道:“对不起。”
许心湖疑惑问道:“先生为何抱歉?是为隐瞒身份地和别人口口声声说着不曾欺骗吗?是为自己自称朋友的人每次出事时先生都突然有事离开吗?还是为一直把自己当作好伙伴的人在需要先生在身边的时候,先生人间蒸发呢?”
她每说一句,小白的眼神就黯然一点,既然说到这里,小白也不想隐瞒她,更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望着她淡定的眼神说道:“至少我有一句话,是真的从未骗过心湖你。”
“什么?”许心湖不在意地问。
“你真的是我最重要的人。”小白定定地看着许心湖。
许心湖随便一笑了之:“是吗?多谢先生抬爱。”
小白细细回味,慢慢说着:“如你所见,几年前,我还是个呼风唤雨的明州凤绛绣庄的少爷迟星瞻。当时自恃读了许多诗书典籍,也通了商贸的窍,对父亲和其合作的几位老商家的旧本经营绣纺业模式并不赞成,甚至一度觉得那是陈旧需要改变的经营模式,所以那时听到父亲说等我成人就将绣庄交给我继承,我便非常抗拒。那时起,我就常常和父亲争辩要如何经营,父亲看不惯我的做法,我更加难以赞成父亲的想法,为此,我就已有打算有机会自己成立一个绣庄,用我的管理经营模式来证明和得到父亲的认同。那时虽已有盘算,但始终表现出对绣庄和商贸全不关心,父亲几次叹气,终于觉得我也许没有行商之才,便希望我考取功名。当时的我随通文藻,但都是兴致所致,从小耳濡目染官场是非,实在无心参与,于是就有了我与父亲的第二次意见相左。僵持不下之际,父亲听从母亲建议,觉得我心中无志,疏于管教,加之商业合作关系,于是和江南有名的玉商世家林家定下一门亲事。”
“林家?”许心湖好像只知道一个江南有名的玉商世家啊……
“正是林世宝林少爷的小妹,林家四小姐林云瑾。这件事无论我怎么推说,父亲都不准许我不接受,那时,我又辗转听说林四小姐也并不想要嫁给一个毫不认识的人,成就一段无奈的商业婚姻。无从选择之下,我意气之下便自己到林家去退婚,之后更因不想面对父亲,离家出走游走四方。”
许心湖没有讲话,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
小白却还是依旧看着她,慢慢继续说道:“我一面开始向旧时朋友借了钱将绣庄经营起来,另一面也借由四处走动的机会想要找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伴。”
许心湖似乎知道他要讲什么了。
“绣庄经营起来后,利益丰厚,只是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绣庄始终不过是在父亲的经营模式上多加一笔,并非我所想的那样突破,经商之道,并非易事,而且以那样的成绩回去见到父亲,也没有真正证明什么。那时,我便失去斗志,无所事事。直到我遇到一家人,他们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与父亲的争斗中,更让我明白父亲给予在我身上的希望是什么——不是继承,是超越;从此我也知道,我本身便有不及人的地方,尤其之于父亲,过分执着这方面,才使我几乎忘记了与父亲争辩的初衷。” 说到这里,他看着许心湖,又缓缓说,“然后我也找到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了,只可惜,我用了两年的时候,也并没有让那个人对我日久生情,哎。”
许心湖避左右而故意点头说道:“噢~我总算明白两件事。”
“什么事?”小白期待。
“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从来不参加富商达官府邸的聚会了,因为你怕被人认出来;还有你一直都不喜欢林世宝,因为他是林小姐的兄长。”
“猜的不错。”小白承认。
许心湖却有一件事想不通:“那你现在为什么又……?”
小白看看保镖,看来下面的事要由这个无处不在的保镖继续说了。保镖接到指示,自在地说道:“迟老爷见迟少爷一直不回去,担心加想念嘛,所以就找来我这‘寻人专家’,专门来寻迟少爷回去。”
“寻人专家?”许心湖没听错吧?有人会自己叫自己专家?还是这么奇怪的职业?
“我一路假借与迟少爷同名,手上又有迟少爷的资料和画像,跟着他的嗜好兴趣,各种线索,找也找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保镖很有成就感地说。
“那你真名是什么?”
“好说,江湖上专职寻人寻物,保证失而复得,从不失手,信誉高的不得了,武功更是高的不得了的消灾‘八座’步劲峯就是我啦。”保镖重新得意地介绍自己。
许心湖却听的很纳闷:“‘不经风’?——名字这么脆弱。”
步劲峯得意满满的气势立刻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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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苏州城依旧华灯处处,灯火炫丽,街上繁华的景象在微醉的人眼中显得更加飘忽迷人。
城东最昂贵的美酒醇香之地“夜来香”巨大的酒招顺着二层的阁楼向下缀着,和往常的夜里一样在灯火下吸引着经过的路人前来品尝这明月下的美酒。果然,三个穿着华丽的年轻人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酒楼正门前,刚要进去,便被迎门出来的掌柜和两个下人拦住了。
掌柜见了三人,躬身笑迎:“喔!张少爷、刘少爷、陈少爷,大驾光临,老夫差点没了礼数!万望见谅!”
三人没打算听他啰嗦,带头的张少爷手一甩,呼道:“喂!掌柜的,废话少说,小爷今晚带两个兄弟来,就是要尝尝你们酒楼新进的波斯美酒!”
说着,三个人就向门大步走去,掌柜见状,立刻又拦下三人:“唉唉唉~三位少爷!三位少爷!”
“你干嘛?不想做生意了?!”张少爷不耐烦道。
掌柜面有难色道:“小的不敢!只是……只是今晚怕三位少爷要见谅一下!今晚……小店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那张少爷毫不在意,反而嗤之以鼻:“包?包了又怎么样?他出多少?我就出双倍!”
“就是就是!”其他两个少爷附和。
“三位少爷……”掌柜的慌张起来,“三位少爷……三位少爷能光顾小店,是小店的荣幸,不过今晚的确已经是有人包下,还请三位少爷……”
“少废话!你怎么这么不识时务?我们来你这破店是你的福气!是不是想让我叫我爹封了你这破地方,砸了你的破酒!”张少爷恼羞成怒。
“张少爷……张少爷不要……”掌柜的满头冷汗,委屈求着。
“不要?不要就乖乖把那家伙赶走!我倒看看是谁,见了我还有没有胆子敢和我争!”
“就是就是!别忘了张兄的岳父可是前杜江知府大人啊!”旁边两个少爷又壮声势。
“张少爷……张少爷!……”掌柜的快哭了……
三人越来越大声,生生像是要是不叫那包酒楼的人出来,就真个要拆了这里似的。路过的人每个见了这景象,都惊色满面,连看热闹都不敢看似的,反而加快脚步避之不及。
至于那掌柜的,尽管一直苦求,但是又怕真的闹起来得罪了他,整个人是真的就快要哭出来了……
几人在门前吵闹喧哗,越发不可收拾——
就在这时,几人的右边余光中,一个青色的物体直直坠下——
“哗啦!”
清脆无比,也把这世界变得清净无比。
当下,各个都是惊诧的表情,半响过去,那张少爷才回过神来,慌张地盯着地上的一滩酒水和一堆破碎的青花瓷碎片——
这个酒壶是被人从高处扔下来的!而且就落在张少爷身侧不远的地方……
几个人倒吸一口冷气,尤其是张少爷,整个人还在惊呆状态,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二层的临窗木栏前,搭着一只手,细细的一只手,手的主人侧枕在自己的那只腾空在外面的手臂上,长发披散在一身紫色亮晃的衣袍外……
“喂!上面的!你找死啊……你知不知道我是……”张少爷见是一个女子扔的,突然回神大骂,不过他还没报上名来吓吓上面的人,楼上面的女子就懒懒地截下了他的话,而且只有短短三个字:
“吵死了。”
“喂!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张少爷怒道。
“知道啊,”紫袍女子懒散地将头抬起来,然后抵在手臂上俯视楼下的人,“城东张少爷喽。”
张少爷借着火光,这才看清楚楼上窗前的模样,竟莫名地轻蔑一笑:“噢~我说是哪家的泼妇?原来是最近城里的大红人许小姐啊!真是失敬失敬!”
“许小姐?哪个许小姐?”在旁的其他两个少爷只顾着呆呆看许心湖的容貌了,都不知道他认识这个女子。
“你们两人刚来苏州城,不知道么?”张少爷故意讲的很大声,“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许小姐的传奇呢!一介女子,却气势胜过男人!凡是自动上门的求亲者,都修理的修理,吓跑的吓跑!反正当今普天之下,恐怕完全没有人能驾驭!”
两旁少爷听得津津有味,却觉得离奇得很:“不像啊……如此佳人,为什么这般气势凌人……”
“为什么?哼哼~”张少爷接下来说的才是重点,而且他还故意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因为她被男人耍了还被甩了啊——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少爷们听到,也跟着大笑起来。
二楼的许心湖听着如此不堪的言辞,居然不怒反跟着笑起来。
张少爷一看,立刻指着她说道:“你们看你们看!连她自己都跟着笑!说明她真是个变态的女人,难怪会被人耍完就甩呢,哈哈哈哈哈~~~~~”
三个人笑得更疯狂,更大声,没想到,许心湖就也跟着笑地更难以自制。
笑来笑去,三个少爷渐渐就不笑了,因为他们发现,楼上的这个女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嘲笑她,看不到她的愤怒暴躁,三个人反而渐渐失去了兴趣,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他们对楼上这个女子的精神问题更觉奇怪。
纳闷地三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发现楼上的许心湖还是在笑,这让他们不太舒服:“……这个女人是不是疯的?”
张少爷纳闷地看着她笑的样子,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许心湖继续笑着,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笑你岳父喽。”
“什么?!”张少爷震怒,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我的姐妹说过啊,你岳父以前是大官,把自己的女儿当作掌上明珠,那样的大家闺秀能嫁给你,我们都觉得奇怪啊……不过听她们说,你们成亲的时候,岳父三令五申,还什么堂前击掌,绝不二心,绝不去烟花之地,绝不酒池肉林,绝不结交狐朋狗友,绝不惹是生非,好像还有一条啊,绝不想见自己的女婿上公堂……”
“你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张少爷一边听她说,一边莫名紧张起来,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什么意思?”许心湖可是意思很明确地,“今晚这里我包下在先,就是包下了,掌柜的也向张少爷你说明来由了,如果张少爷再强意闯入,就是扰乱商业运作;三位少爷深夜里当街大喊,路过的人应该都算个见证,追究起来,就是骚扰民居;加上三位少爷对我出言不逊,大家都听到了,我就当是出言侮辱。这些条件,足可以在公堂上周旋个一两个月吧?”
“你!”张少爷一身冷汗,瞪大着眼睛,激动地回驳:“你以为我怕你吗?别忘了你用酒壶砸我!这要是上了公堂,只怕是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心湖却不在意地回道:“是吗?我酒醉一时失手,不是连张少爷的衣服角都没有沾到吗?”
“休要嚣张!”张少爷真的怒了,“若你敢闹上公堂,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么?”许心湖不屑道,“想要请那些大人套交情还是想要直接拿钱塞给那些大人呢?这方面张少爷觉得我会输吗?还是说,张少爷觉得您的岳父大人愿意为您出面呢?你觉得岳父大人的脸面挂得住吗?”
“你这个、你这个、这个疯子!!!!”张少爷气的跳脚。
其他两个少爷见这状况,也都面色难看紧张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拉了拉张少爷的衣襟,悄声说:“算了算了……张兄……那女人就是个疯子……何况我们今晚是瞒着你夫人偷偷来喝酒……万一……真的惊动岳父大人……”
张少爷听的心惊,面色惨青,除此之外,就是满眼强压的怒火:“疯子!本少爷不屑和你一般见识!难怪没人娶你!难怪你被人休了!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疯子!!!我们走!”
张少爷撂下狠话,协同两个少爷悻悻地调头走了。
掌柜的摇摇头,然后和两个守门这才松一口气,回身进店。
……
安静之后,许心湖这才回过身去,又从偌大的酒桌上拿起一杯酒,然后继续倚在窗前长栏上,举杯浅尝。
许心湖之后便将眼神飘向坐在酒桌上坐着的白衣男子,这个男子正是小白。
小白如今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酒桌前,惬意地喝自己的酒。
许心湖笑笑地看着小白说:“先生变了,现在先生都不出面帮我。”
就在刚才,整个过程都在小白的眼底,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小白都听得清楚,包括那些恶言恶语……只是如果真的小白的话,按常理自己的朋友被人这样说的时候,怎么都会站出来帮她,可是这一次,小白非但没有说一个字,甚至从头到尾,他都隐隐含笑……这样的情景,不进容易让人回想起那个无论许心湖说什么,小白都相信都是支持她的时候……
对于这样的质问,小白竟然笑了,他看着窗前的许心湖,淡淡说着:“不用了。”
许心湖的表情有些疑惑。
“已经不用了。”小白说。
许心湖只看着他笑,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小白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在许心湖身侧坐了下来,然后侧头看着她,那望着她的眼神,像要将她整个印在眼里,“我们心湖已经长大了。”
许心湖仿佛醉了,听了又只是笑,花枝微微在笑中颤抖,“没有听到他们说吗?我是疯子。”
小白也是笑笑,淡淡地回答:“这世上疯的少么?”
许心湖听到也是一笑。
……
月正中的时候,夜深人静。
夜来香的二楼窗前长栏上,许心湖正在将头靠在小白的肩膀上,眼神涣散,面色绯红;而小白还是很清醒,自己拿着酒杯和酒壶,一声不吭地喝酒。
小白喝了许多杯,却还没有醉的意思,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喝了。
侧头看看自己肩上的许心湖,小白叹叹气:“我怎么喝不醉呢?”
“哼哼哼哼……”许心湖现在的醉酒状态,基本上是听到什么都会笑出来。
小白知道她醉了,于是无聊地看着这一桌酒菜。看够了的时候,小白看着前面,轻轻问道:“心湖,我们成亲好不好?”
“嘿嘿~好~”许心湖神志不清地爽快回答。
小白听到这个回答,头微微低下,会心一笑,然后缓缓说道:“‘不做扶柳随风摆’,……这半句上联是前几天我母亲收到的林四小姐的信里的。母亲说,虽然我曾退婚,但林四小姐已经答应这门亲事。下个月,我们就会成亲……”小白释然地笑了,“那半句上联,林四小姐说还是希望我能够对得上,也好见见我传闻中的文采,心湖,是不是很有趣?”
“嗯……”许心湖依旧在笑。
小白又说道:“‘不做扶柳随风摆’,这半句诗本就是一个无聊人无聊时无聊所作,林四小姐居然当作择婿的题目;而且当日,听说我退婚之前,林四小姐也曾拒绝这门亲事;更可笑的就是,在我离家出走不久,听说那林四小姐也离家出走一年多。”小白歪头看看许心湖,“心湖,你说这样两个人是不是很有缘?”
“绝配绝配……”许心湖摇头晃脑。
小白侧过头再次看许心湖时,月光照在他的侧面上,将他的眼睛照的深情无比,轻柔地,一袭白衣的小白低眉看着许心湖说着:“从以前就一直很羡慕你啊……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有跌地头破血流的时候,也会有自由翱翔的时候……吸引着我,忍不住想追随,保护你这只适合生活在阳光下的人,身上有着足以温暖我的光芒……”小白顿了顿,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不过可惜了,原来这光芒一直想照亮的,并不是我。我不知道你在坚持的是不是对,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躲躲闪闪,也最终还是要面对接受。说来很稀奇,给我这当头棒喝的人,就是那位在你面前提都不能提的少爷;”
“那时许老爷的麻烦解决后,我整个身份暴露在那位少爷的面前,本来是要随那少爷回到诸州去找你的,只是对于自己没有做到你期待的那样感到沮丧。那时的那位少爷看出我的沮丧,就在上马车启程之前,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迟兄不必这么沮丧,举发裴家的那些证据,是迟老爷派人秘密送到我父亲手上的。’……原来我躲来躲去,从来都没有走出父亲的视线。自诩了半天清高和不服古板,还是敌不过一个古板的老商人。呵,原来我要向那老古板学习的还有那么多。”
叹了口气,此时的白先生目光中满盛着一股莫名的唏嘘,“痴于自己所选,在世间迷离的,也自然会在时间里麻木,直到放不下手,才意识到执着追寻的一些东西,原是自不必痴。”小白一语双关,“我放下了我的痴迷,你呢心湖?”
许心湖早已沉沉在他肩上睡着了。
明月当空,淡淡照着阁楼上的两个人影,一切都在这月光里变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