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六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肆】(1 / 1)
清晨的阳光温暖地斜射到浅睡的碧衫少女身上,她伏在化蝶轩的桌案边,略透苍白的脸颊和眼窝处淡淡的阴影显示出她的疲惫已极。
她的手边摞起小山般高高的书卷,将化蝶轩本就不甚宽敞的空间占得一干二净,梦浔的手里兀自拿了一本,泛黄的书页从她的指间垂下。
啪!
一声轻响,书卷自她松松的指间滑落,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女。梦浔撑着额头坐起来,感觉头痛欲裂,然而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急忙俯身捡起书卷,喃喃道:“怎么就睡着了……”
梦浔并起二指,抵在自己的眉心,慢慢唸出咒语,这次的咒语与以往均不同,宁静而安闲,让人的心不知不觉便平复下来,青光渗入眉心,她低声道:“凝。”
涣散的神智逐渐清醒,她的面容恢复了少许的生气,她便又低下头去细细研读古书。
“三小姐,别再勉强自己了。”朱雀推门进来,显然是被这几日内只增不减的书山惊倒,她心疼地开口:“你已经五天五夜未睡了,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可是,碧衫少女却固执地摇了摇头。最近,“凝神”术法的效果大不如前,她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那个蓝袍男子,虽然每日都会乖乖喝药,在她试着和他说话时偶尔也会回应几句,但他眼底的光芒,却是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委顿下去!
他根本就没有求生的欲望。
“目芒然无是,色若死灰……”她的肩头簌簌抖动,手指将书卷抓得起了褶皱,积蓄已久的压力和担忧让她几乎崩溃:“再如此下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她有时会陪他到很晚,他毕竟是失了许多血,在他体力不支睡着之后,嘴里反复呼唤的只有两个字——梦洄。
“梦洄姐姐,我去找梦洄姐姐!”碧衫少女仿佛醍醐灌顶,她“噌”地站起身,由于太过突然,书山轰然倒塌,书卷哗啦啦落了一地,她从满室的狼藉中奔出,径直跑向梦洄的住处。
听说梦洄姐姐最近大病了一场,她不想强人所难,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啪啪。
手掌急促地叩打在门扉上,梦浔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她一迭声地叫道:“梦洄姐姐?快开门啊梦洄姐姐……我有事情找你……”
没有人回答,屋内静得可怕。
“恕我失礼了。”她在门口踱了几圈,却是再也无法忍耐,碧衫少女咬住嘴唇,手指在门扉处画下一个符咒,她清喝一声:“破!”
原本紧闭的房门豁然打开,梦浔连忙提着裙摆走进去,然而未走几步,少女的脚步蓦地顿住——
虚弱的紫衣少女半倚在床边,面容惨白得犹如金纸,几日未见,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紫衣在她身上显得松松垮垮。原来便妩媚的瓜子脸愈发尖俏,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无神却仍是绝美的眸子淡淡地望向梦浔,那是唯一可以证明她活着的痕迹。
“有事么?”梦洄的表情依旧毫无波澜,她的语气不甚冷,却疏离得仿佛她面前的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梦洄姐姐,请你随我去见沈流岚罢!”梦浔索性把话挑明,她的手渐握成拳,似乎在拼命克制着哭音:“不然,他会死的!”
紫衣少女的身子一僵,她的眼中泛起浓浓的痛苦,然而垂在颊边的长发却完美地掩饰住了她的动容,她漠然开口:“不。”
梦浔错愕地猛然抬起头!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那样漠然的语气,截断了所有的希冀。
梦洄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她真的是很累了……
“既是闲事,又与我何干。”蓝袍男子戏谑而冷淡的话音犹在耳,当年在阴雨中傲然微笑的他好似一柄出了鞘的利剑,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那种洒脱和俊逸,才是该属于他的啊!
他不该,不该如此执著地追逐着她留下的幻影。
果真是造化弄人……现在,仿佛轮回般地,从她嘴里吐出了这样无情决绝的话语!
手腕蓦地被人抓住,碧衫少女不管不顾地冲到了她身边,她的眼眸似乎随时都会流出晶亮的泪水:“梦洄姐姐,他是为你来的……他爱你。”
心头有着沥血般的痛,她不明白心怎么能痛到这种地步,但她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哪怕在梦里,他喊的也是你的名字。”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她站起。
阳光再次照进眼中的时候,梦洄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她的眸子已是只能看见黑暗,冰冷的血液,如何能承受得住阳光的恩泽?
可不可以逃开这一切,她看不到,听不见,仿佛将自己层层束缚起来的蛹,其实,令她这般痛苦的,不过是她心里面冲不破的障。
碧衫少女的力气出奇地大,她被拖着向前跑,一路跌跌撞撞。
地牢里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药气与血腥气。体力透支的紫衣少女终是坚持不住,她停下来,伸手扶着青苔满布的墙面,开始大口大口地干呕。
梦洄的眼角划下难受的泪水,她呕得撕心裂肺,恨不得将胃也呕了出来。
“梦洄姐姐,对不起。”梦浔慌忙走到她身边,她还是心疼姐姐,一边把青光源源不断地输给梦洄,一边踌躇道:“我不该勉强你的,我们回去罢,我、我再想法子便是……”
哪里会有什么法子?她不过是在徒劳地安慰自己罢了。
“不必了,既然已经来了,去看看他也无妨。”紫衣少女抚着胸口摇了摇头,语气坚决。是她亏欠了他……她无法想象他因她而死的样子,就算这是补偿他也好,至少她能够安心些。
“嗯。”虽然感觉有些不妥,梦浔却没有再说什么,若能救沈流岚,便是她唯一的愿望。
两个少女终于站到了牢门旁。
沈流岚正阖着眼小憩,听到脚步声,他眼都未睁,只淡然开口道:“梦浔,你回去吧,今日这牢里冷得紧。”
“我……”梦浔刚想回答,却被梦洄一把拦住,她定了定神,低声道:“沈流岚。”
他的习惯仍是没有变,在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心细更胜女子,而如今,她却不能再贪恋他的温柔了。
若爱将无以为继,那么就用恨,来将他与她之间的羁绊通通斩断!
蓝袍男子霍地睁开双眼,深邃的黑眸逐渐被狂喜霸道地占据,他眼中的光芒令碧衫少女心头一窒。他犹恐这只是一场梦,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间:“梦洄,是你么?”
“是我。”她颔首,向他又走了几步,眼角眉梢带着七分清冷,三分妖美的笑意,她俯下身望着他,呵气如兰:“我很好奇,江南第一剑客沈流岚,不想知道自己因何落到如此田地么?”
“梦洄,我只想要带你走。”她的发丝拂到他的脸上,沈流岚轻描淡写地道,似乎他受的苦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呵呵,那如果我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呢?”她笑,仍是倾国倾城,目光却忽地冷冽至极!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她的瞳,那双清澈的眸子坦然地与他对视,找不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仿佛没有看见他苍白的脸色,紫衣少女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你道我为什么要在江南的酒馆拦住你?那是因为你是骄傲而冷漠的人,若不挫挫你的锐气,你又如何会注意到我?”
他还记得她拦住他时,清雅出尘得仿若宓妃的样子,他就是被那堪称惊艳的一瞥震住。
梦洄知道他已然信了,唇角不易察觉地染上苦涩——世上哪里会有那样巧的事。她遇见他不过是个偶然。
“当我听说你的师父和家母有渊源后,我便留在你身边,和你拼酒,同你骑马,甚至是答应嫁给你……”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笑容轻蔑,尽管他心痛的神色令她的心也开始汩汩流血,她却没有后悔:“我猜,若我被人抓回江南,你定不会袖手旁观罢?我了解你的能力,找到山庄,或许对别人难于登天,对你,却是并非做不到的。”
“所以,”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肩头,那一抹笑意竟夹了极轻松的孩子气:“我在那天夜里,亲手撕开了嫁衣,把纯钧,刺进了这里,写下那句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沈流岚骤然打断了她,一字一句地唸道:“梦洄,我不相信,我只相信我们曾经在一起,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梦洄的声音尖锐得走了调,她只想狠狠刺痛他,令他死心,若是梦浔那般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定能给他温暖的幸福罢,她的语气益加咄咄逼人:“你凭什么?你只不过是我掌中的一把剑,若不是为他,我怎可能答应你!”
他望着她,心痛得连开口都困难。他本以为是他做错才让她离开了他,却没想到,她本就设计好了一切!
急雪乍翻,他所有最热烈的爱都随风而逝,他知道她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却不知真相如此残忍地,由她亲口说出!
他一生自负心计,现在,是报应么?偏偏是他挚爱的人,亲手将他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言讫,紫衣少女便抛下了茫然无措的梦浔,她不再看他,径直向外面走去。每一步,都踏出了空寂寥落的回音,踏到他伤痕累累的左胸口,生疼生疼。
他的心字已然成灰!
梦洄执著地挪动脚步,眼泪簌簌滑下。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肩头的颤抖,她背对着他,一步步远离,远离那个同她立下海誓山盟的清傲男子。
永别了,沈流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