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五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伍】（1 / 1）
唰——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利剑破空的轻微声响。到了这个时候，双剑已不再相碰，只是两股剑气互不相让地斗在一处，剑气扬起洁白的雪花，湮灭了剑客的身影，天地间，剩下的只是纯粹的，寂寥的素色。
所以，当那一抹紫色出现在阵边时，便显得格外惹眼。
她不知是如何躲过了仆人们的视线，但总归是站在了那里，面容清丽绝伦，骄傲的气质恍如昨日。
“梦洄！”二人连忙停手，呼唤她的语气，又惊讶又心疼得如出一辙。
“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多加件衣服。”喻径渊开口道，眼中满是宠溺和担忧：“快些回去罢。”
“大哥，你受伤了。”少女却似并未听到般上前几步，手指抚过狐裘下的伤口，白衣上片片绯红的血，提醒着她如同噩梦的曾经。
她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语调却很是平静：“大哥，请让我来处理此事，可以么？”
喻径渊凝视着她的脸，手指握紧了又松开，最后才道：“梦洄，一切小心。”
“大哥，谢谢你。”她轻声道，长长的睫毛垂下，忽地就看不清表情。
白衣男子笑了笑，依言收起湛卢，清俊的背影很快便不见了。
“沈流岚，好久不见了。”紫衣少女的口气疏离，她漠然地望着满身血污的他，连过去扶他的意思都没有。
“跟我回江南去……梦洄，我来接你了……”好像没听出她已把“沈大哥”变成了“沈流岚”。蓝袍男子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暖笑意，他向她伸出手：“留在我身边……”
“你到底还是找来了，江南第一剑客，你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灵石化蝶罢！”她的话字字决绝，令沈流岚心头蓦地一痛，他急道：“梦洄，你怎会……”
“不要再狡辩了。”紫衣少女打断了他，清冽的眼瞳中泛起厌恶与不屑，就宛若他们初次相逢之时。唯一不同的，是她眸子里的失望，仿佛冻结了他全部的血液：“我试着去相信你过，沈流岚。”
“梦洄！”连她也不信他么……沈流岚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苍白，他的身子晃了晃，骤然间咳出一大口血！
殷红的颜色在雪地上铺开，如同未干的水墨被失手打翻在宣纸上。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他眼底的惊痛。他深深地望着她，目光深沉如海。
纵使相逢应不识……原来她，早已不是那个喊他“沈大哥”，身穿大红嫁衣的绝代女子，他不明白她的神色为何总是这么冷，她笑起来，分明是那般好看。
他依旧记得她一身盛装，浅笑时眉眼弯弯，三分狡黠三分得意的模样，令他情不自禁地沉沦进去。
“你如何……才肯相信我……”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无可奈何的味道。他向来聪明冷静，又怎会不知她既然说出口便是下定了决心，可现在，他居然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胸口处泛起一阵阵的酸涩，他受伤的眼神几乎摧毁了她的淡漠。梦洄缓缓举起了掌中的泪垂，她硬下心来，听到自己波澜不惊，平静得近乎刻板的声音：“除非，你今后都不能再用剑。”
让一个生为剑客的人不再用剑，是比死还要残酷的惩罚。
沈流岚怔了怔。
梦洄抓住了他这怔忡的一刹那，少女翩跹的身姿堪称绮靡，泪垂绯红色的剑芒闪烁，宛若一夜春风吹开了千树万树的桃花。
嗤——
那一剑，轻易而准确地洞穿了蓝袍男子的右胸口。
她的瞳孔忽地张大，手指一软，差点失手将长剑掉落到地上。
她没想到他真的不闪不避，她原以为他那样精于智计的人不会如此的傻，到最后的时候她拼尽全力收势，然而剑尖仍是冲破了他的血肉，明晃晃地露出，灼灼光华格外刺眼。
“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罢……我来到这山庄，只是来找你……”他虚弱地笑了，每说一句话，不，是每说一个字，身体里都涌出大量的鲜血。
他不远万里地寻来这个隐秘的山庄，完完全全地，只是为了找她，然后与她相守到白头。
“你……”梦洄惊骇地望着曾经那么洒脱的他，双眸中渐渐蓄起晶莹剔透的泪水。天地间雪花飘散，有不少雪沾上了他的血，风吹过紫衣少女的脸颊，她的鼻息间，忽地充满了那种粘稠的腥气。
“若你仍是不肯信我……”见她迟迟未答，沈流岚放开了纯钧，古剑“铮”地落地。他吃力地抬起右手，瘦削的手指覆上泪垂的剑锋，握紧：“那么，你就把这只手也拿去……”
他说过的，他从来没有后悔爱过她，哪怕死在她的剑下，他亦无怨。
鲜血很快便顺着薄薄的剑身流淌下来，蜿蜒成一条细细的线，仿佛是他掌心交错的纹路。
泪垂锋利的剑刃，已经割破了他的手。
“你……你快放手……”事到如今，她再也无法维持伪装的漠然，紫衣少女浑身颤抖，眼泪倏地涌出眼眶，她茫然无措地低声道：“我求求你，放手……”
沈流岚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褪去了杀意，留下的，是一片温暖如阳光的柔和。
他并不想逼迫她啊……可他，必须要知道她最后的答案。
梦洄握着泪垂，竟不敢把剑收回。如果现在她贸然撤剑，剑刃势必会割断他手指的经脉，经脉一断，他的手指就算治好也再不能使剑，只空负一身绝顶内力。他的手若不能使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技，高傲如他，又怎可忍受？
沈大哥……我一直以为你是处处谨慎之人，哪怕爱一个人，也会保留二分余地，却不想你痴情至此。
他没有放手。
她亦没有放手。
两个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唯有鲜血，仍在不知疲倦地汩汩流出。
“梦洄，跟我走。”蓝袍男子的长发上沾着晶莹的雪，他连说话都费力，却还是温柔地伸出左手，仿佛要触碰她苍白的脸颊。然而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一柄剑的距离，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寂寞而哀伤的姿式。
“不。”她依旧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犹豫。
他愿意用一身绝世的武功来交换，他甚至不惜放下作为剑客的尊严，却始终换不回，她回心转意的刹那。
视线渐渐模糊，他终于因失血过多而颓然放手，双腿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或许他现在只有神智尚还清醒——那一袭蓝袍被寒风猛地扬起，他的嘴唇惨白，整个人终是支持不住，他，无声地跪在了地上。
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他竟……梦洄的眸子里划过一抹心疼，手指随着泪垂无意识地向下一沉，她险些便要冲过去扶起他。
他本该是那样傲气的鹰，却为了她，甘心折断了翱翔九天的翅膀。
半晌。
紫衣少女如梦方醒，她慌忙抽出了佩剑，没有了物体阻挡，暗红色的花开始在他的胸口怒放，像极了忘川引渡的曼珠沙华。
“对不起。”她轻声喃喃道，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庄内奔去。
她不是不在乎他……而是太过舍不得，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会扑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她早已习惯了依赖他。
冰冷的剑刃离开了他的身体，痛楚都麻木了，他的眼瞳涣散而黯淡，然而奇怪的是，他依旧看清了她匆匆离去时，眼角飞溅下来的泪水。
泪水砸在雪地上，凝成一个小小的冰坑。
他艰难却异常执拗地伸出手去，五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蓝袍男子徒然地向前爬去，素白的雪地已经被红色浸透，冰冷的残雪不住地钻进到伤口里，他顾不得手指近乎断裂的疼痛，只一味地向那滴泪挪动。
终于，他的食指触到了泪珠的边缘。
眼前忽地一黑，意识刹那间被抽离，好像夜幕降临般，他再也看不见什么。梦洄，若真是此生无缘，我会在黄泉下等着你，到来生再与你并肩泛舟江南，天荒地老。
雪花断断续续地飘落到他宁静的面容上，他的眉宇第一次舒展开来，仿佛了却了所有的心事。他看起来如沉睡的孩童般平和，鹅毛一样的雪，好像是一场盛大的，寂寥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