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四章 问君何事轻离别【伍】（1 / 1）
一个月后，九韶城。
这座以乐坊闻名九州的小城仍是热闹非凡，一袭蓝袍的异乡人四下打量着，身后背着用粗布包起的长剑，混在人群中乍看十分普遍，和那些慕名来赏乐的人并无分别。
因为下着淅沥的雨，蓝袍异乡人头戴斗笠，竹片挡住了他大部分面容，他拦住一位过路的老伯，声音在长期的旅途后仍听不出疲倦：“请问您可知至乐楼的所在么？”
“至乐楼啊，你只要随着叶琴师的歌声就能找到了，看你也是个会武的，应该不难办。”老伯热情地回答道，显得有些啰嗦：“至乐楼叶琴师可是个奇女子，想当年她丈夫去世的时候她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几天不吃不喝，我们都以为她八成是活不了了，可她就那么硬生生挨了过来，一个女儿家，如今是九韶城第一乐师……”
“多谢了。”异乡人打断了老伯的絮叨，语气疏离，他在雨中孑然一身，背影孤傲卓然。
难怪……他方才便听到了女子吴侬软语般的歌声，字正腔圆，温和却执著地透过风吹雨声，一字一句都扣人心弦：“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然而在这女子的声音里没有凄凉和惆怅，有的仅是她对丈夫的怀念。
能把声音送到方圆几十里内，这女子的内力必定不浅。
踏在青石板上，脚步溅起点点水花，沈流岚走得很急，然而理智告诉他，他如今毫无援手，自己又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行事不可过于张扬，以免打草惊蛇。
至乐楼。
与想象中的富丽堂皇极不同，水墨氤氲似的牌匾素雅高洁，没有寻常乐坊的奢靡之气，反倒衬出了主人的气度不凡。
嚓——
纯钧的剑气冲出剑鞘，剑鞘完好无损，但粗布已片片碎裂，沈流岚左手执住剑鞘，右手则抽出了纯钧，身形如飞燕掠水，剑尖交睫间便到了叶琴师身侧。
正弹箜篌的女子应变奇速，绯红的水秀舒卷，真气不着痕迹地注入水袖，二者相互借力，竟把屋中的烛火悉数打灭！
然而已经迟了。
窒息的黑暗里，静得好像可以听见血液流淌的汩汩声，纯钧抵在女子脆弱的脖颈上，先发制人的蓝袍男子冷漠地开口：“告诉我化蝶山庄的所在。”
背对他的女子却没有回答，眼角的余光扫过长剑，仿佛自己的性命不是被人掌控，她云淡风轻地屈起食指，“铮”地重重弹到纯钧上！
她这一指不含内力，纯钧却不由退却，令沈流岚眉心一皱——王者之剑纯钧，居然会向一个陌生女子臣服。
“流岚呀流岚，你让我如何说你才是……”叶琴师叹息道，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沈流岚蓦地一怔，烛火重新亮起，女子转回身来，美目嫣然，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喜悦：“纯钧发出商声，怎么会有那么重的杀意，这些年你真是长进了，就是如此‘爱护'师父的遗物的么？这般浮躁，江南迟早会容你不下。”
她的话仿佛是长姐在呵斥年幼无知的弟弟。
素来淡定的江南第一剑客瞠目结舌，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是谁。
岁月在女子的眼角眉梢留下痕迹，却仍是挡不住她曾经惊艳江南的光华，谁知这在九韶城隐居数载的低调女子，竟是继颜紫歌之后最负盛名的女剑客，乌衣剑的养女，纯钧的前任主人——叶知秋！
她不仅在峰回剑法上的造诣炉火纯青，更兼琴艺绝世，当年来乌衣剑府上的人踩破了门槛，这随性执著的女子却只和最疼爱的师弟沈流岚道别后，同一个默默无名的琴师私奔了。
“师姐。”他单膝跪地，剑尖向下，按门规行礼。脑海中闪过方才老伯的话，他竟不敢询问师姐景况如何。
“你长这么高了。”叶琴师把他扶起来，笑容欣慰地看着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师弟。她虽然隐居乐坊，但每日接触形形□□的人，消息不甚闭塞，她便知道师父去世，师弟夺了江南第一剑客的名号，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已成为了玉树临风的剑客。
“坐吧。”她指指一旁的绣垫，便回身去泡茶，沈流岚急忙阻止道：“师姐，不必忙了。”
“不打紧的。”叶琴师娴熟地倒了两杯茶来，袅袅热气蒸腾，模糊了两个人的面容，她边倒茶边问道：“流岚，你今日完全失了分寸，所为何事？”
“不瞒师姐，我是来寻找我的妻子。”蓝袍男子恭敬地回答，他自幼便尊敬这个师姐，不敢有所欺瞒。
这句话无异惊雷炸响，让叶琴师一口茶险些都呛到喉咙中，然而师弟神情严肃，不似玩笑：“是谁？”
“化蝶山庄的小姐，喻梦洄。”说出她的名字，沈流岚双眸一黯，她是他心底的殇。
“二小姐喻梦洄？！”叶琴师错愕道，几乎站起——她记得那紫衣少女眉目间的冷傲，还有被他察觉的，对喻径渊的痴迷。
她怎么会在这短短几月之内，成为流岚的妻子？！
“她是二小姐么？”沈流岚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梦洄不常提及山庄的事。”
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叶琴师的手指无意地轻叩桌沿，她猜测道：“所以，你要闯化蝶山庄带走她？”
“是。”笃定的语气，毫不踌躇。
她不想阻拦师弟，却也和化蝶山庄交好，不愿泄露朋友的秘密，手指骤停，女子蓦地抽出了悬于墙上的长剑，剑芒吞吐，清冷如月：“拔剑，流岚。你若胜了我，我自会告诉你。”
如果他连她都胜不了，便不可能从山庄全身而退，她不会师弟只身犯险。
“师姐……”
“拔剑！”叶琴师叱道，长剑似练，同水袖一起向蓝袍男子席卷而来。
沈流岚侧头闪过，长剑走空，但水袖轻抖，柔软的布料生生改了方向，竟朝他的面容拂去，千钧一发之际，纯钧拦腰斩断，剑路沉稳准确地截住了女子的进攻！
叮！
双剑交击，由于两人均使峰回剑法，各自对剑法了然于心，转眼便拆了数十招，未见高下。
纯钧挥洒自如，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剑身爆发出了极大的威力，蓝袍男子周身的剑气仿佛瑞雪纷纷，三寸青芒竟直接将叶琴师手中剑劈开了一道缺口！
无法再挥剑格挡，女子的水袖挥舞，优雅地缠住了一旁的漆柱，身子轻盈地腾空，好像不是在比剑而是在献艺，她以左手的水袖为支点，右手的水袖直指沈流岚执剑的手腕。
嘶啦——
一声异响，注入了真气的左袖竟然断裂，绯衣女子心里一凉，但临危不乱，用了一招“飞燕回翔”，就势贴着地面退开，与此同时，纯钧也已削在了她刚刚落地之处，木制的地板豁开骇人的口子！
太奇怪了……以峰回的速度，应是不可能割断水袖的，方才的一瞬，师弟出剑的路径和时机都匪夷所思！
纯钧一击得手，便没有留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剑芒最大幅度地吐出，蓝袍男子衣袂飞扬，好似随风招展的旌旗，依靠着高超的轻功，他迫使叶琴师用剑防御，当纯钧的剑尖抵住叶琴师剑的剑身，青光竟忽地顺剑身溢开，他的眼神冷冽，仿佛对手并不是他自幼便信任尊敬的师姐，他说过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青光转盛，几乎可以湮灭狭小的空间，叶琴师的剑亦非俗物，但虽然在纯钧的剑压中化作了灰色的粉末！
眼见剑芒马上要刺破女子的咽喉，杀气却陡然被扼制，在强大的冲力下，沈流岚仍是毫不在意地手腕翻转，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万次，纯钧被蓝袍男子随性地收回鞘内，他的面容宁静，可曾经意气风发的骄傲已消褪不见：“师姐，请你告诉我罢。”
叶琴师无声地凝视着他，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执拗啊。
“好，只是你不可泄露给他人。”女子终是妥协了，但字字决绝：“否则，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姐。”
“是。”他颔首。
女子慢慢走到烛火旁，将烛芯挑得亮了些，橙黄色的光晕染上她秀美的面容，她开始把自己对化蝶山庄所知的全部一一介绍给他，巨细无遗。
“你可明白了？”她颇担忧地又细致叮嘱了一番，看到他成竹在胸的摸样才稍稍放心，然而一袭白衣滑过脑海，那个笑容和煦的少年宛若惊鸿，他的文韬武略应不输流岚。
“师姐，我必会安然回来。”蓝袍男子保证般地笑道：“你就相信我一次。”
言讫，他大步向门外走去，现在的光阴已不容他耽搁。
“流岚，小心湛卢的主人。万万不可轻敌。”
雨帘细密，叶琴师望着他示意明白了的背影，目光释然——无论如何，作为师姐的她总是尊重他的决定，哪有姐姐不相信弟弟的道理？
那一天，九韶城的老人在很多年后仍会津津有味地谈起，至乐楼的叶琴师当日静坐于梁檐下，以手抚祝曲至指尖沥血而不绝，苍天感其诚，云因琴声消散，雨因琴声停歇，世间澄明，余音绕梁三日乃去。
世人以此为神迹，却不知那只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女子疼爱弟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