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三章 正是江南好风景【伍】（1 / 1）
乌木似的秀发被细致地梳起、挽好，吹弹可破的双颊上涂了浅浅的胭脂，梦洄正襟危坐，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铜镜中盛装的女子，仅略施粉黛便已是倾国倾城，美得不染纤尘。
她穿的并非那件寻常的紫衣，而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喜服，大红的裙裾长长地拖至地面，繁复却不失高雅的凤纹，由金线勾勒出精巧的轮廓，配她傲然冷冽的气质竟很是妥帖，少女便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散发着淡淡的，绝世的美。
最后一直钗插入她的发髻间，梦洄感到礼冠沉甸甸的重量，铜镜里的女子微微无奈地笑，然，毫不影响她的风姿绰约。
“完成了。”一旁的使女恭敬地退下，她舒了口气，转身问他：“好看么？”
那袖口实在是宽大，随着她的身形晃动，划开一道优雅的弧线，露出她纤细的皓腕。山女笑语盈盈地对着蓝袍男子，破不确定地复问了一遍：“好看么？”
回眸一笑百媚生。
沈流岚仿佛第一次见到她，大红的嫁衣令她的脸庞更加娇俏清秀，他吻吻她的侧脸，道：“好看，我的沈夫人比任何人都好看。”
“谁是你的沈夫人了？”她嗔怪道，但没有躲开。
“难道不是？”他笑着反驳，心底却弥漫了丝丝凉意，自信如他，居然也会这般患得患失。
“……”她瞥他一眼，不再理他，回首对那些使女道：“把这妆除了罢。”
“别！”沈流岚失态地脱口道。
“最好的要留到吉日才穿，不是么？”梦洄的语气透着与平日不同的轻柔笑意：“你觉得我会抛下你？”
“不。”蓝袍男子的信任斩钉截铁，可这份信任仿佛一根绵长的针刺入她的左胸口，隐隐作痛。
沈流岚，沈大哥，对不起。
一轮明月悬于天际，梦洄无声地凝望着醉倒在石桌上的沈流岚，目光复杂。他今日真是开心得紧了，一坛一坛，自己喝了那么多酒，弄得江南小筑里到处是空了的酒坛。
只因为她答应嫁给他。
紫衣少女神色忽地有些恍惚，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从屋内取出件长衫，小心地给他盖好。
他果然醉得狠了，她站得离他不过半尺，以他的武功竟毫无察觉。
她的手指缓缓拂过他英朗的剑眉，他的眉宇间是她所熟悉的温暖，他已爱她到了如斯的地步，甚至磨去了清狂的锐气。她记得和他在酒馆的偶遇，彼时的他，犀利苍冷如剑，凤目中凝结了高傲与不羁，傲视群雄，万物皆不入他的眼底，超然洒脱，凌驾于天地之上。
“梦洄，你该不是喝不下了吧？”
耳边似还回荡着他似笑非笑的声音，直率豪爽，他们可以一起抱着酒坛喝到大醉，她歌他舞，好像什么都不必费心去挂怀。
只是，我不能再陪你了，那些流逝于光阴间的，是永远找不回的曾经。
被惊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抱住他哭了，她到底没能忍住，滚烫的泪落到他凸出的锁骨上。坚强的少女几乎崩溃，他治伤时的果断，他处事时的镇定，他吹箫时的专注……和他在一起的美好如走马灯般闪过脑海，他身上依旧是清冽干净的气息，每一次呼吸，却都让她的心脏痛极！
她的头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间，如果他知道这一切从开始便是场无情的阴谋，他才是她手里最有力的棋子，他会……
她不敢想下去。
心情慢慢平静，紫衣少女离开了他的肩膀，她做了一个极其怪异的举动——
梦洄指出迅疾，点中左肩周围大穴，接着，她伸手到他的腰畔，抽出了那柄王者之剑！
纯钧古朴的剑身仿若一泓潭水，清楚地照出少女犹带泪痕的脸庞，冰冷沉寂，她的目光亦十分淡漠，似乎哭过之后，有什么在她心中已经死去了。
手腕一转，剑锋决绝地刺进她的肩头，直没入寸许。由于穴道受封，本该血如泉涌的地方不见半抹殷红，只顺着她的紫衣氤氲开黑色来。
少女苍白的脸上并无痛意，似乎是麻木了。一方素净的绢帕覆上沥血的刃尖，她端详着因染血而愈发明亮的纯钧，谨慎地一点一点擦去全部的血迹。
沈大哥啊……你不曾猜错，我不是为纯钧而来，我是要你成为我斩断阻碍的利剑！
插剑回鞘，纯钧簌簌抖动，仿佛想唤醒主人般“咯”、“咯”地响着，醉酒的男子却只不耐烦地按住剑柄，头一歪，继续昏睡。
梦洄解下了从未离身的香囊，藕荷色的芙蓉花不知变故地怒放，她咬了咬嘴唇，把香囊放于他的手边。
嘶啦——
接着，夜色中传来绸缎裂开的声音，她的指肚轻抚柔软的大红嫁衣，力道凌厉，她毫不拖泥带水地扯下一块布料，刚刚还巧夺天工的喜服刹那尽毁，残破的丝缎孤单地零落风中，哪怕绣娘技艺再高超，也不能拼回完整。
殷红的布料自她指缝间落下，转瞬便沾满了尘埃，就像他们的爱，原本就建立在太多太多秘密之上，他信任她，故他不会知道她隐瞒了多么罪恶的真相。
他们的爱遍布阴霾，即使有过晴空，顷刻便会化为泡影，散了，只留下无尽的痛。
紫衣少女望了望自己的肩头，穴封几乎挡不住呼啸而出的血液，她是该回到她属于的那个地方了。
白衣胜雪的少年好像近在咫尺，喻径渊温存的笑意穿透她的记忆，那是指引她走下去的，刺破黑暗的光。
她蓦地惊觉，最近已是极少梦到大哥了，是和沈流岚在一起的温暖让她贪恋，动摇了她的决心么？
不，不会的。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地策划了这样久，仅仅是期盼在见他一面，听着他宁静深沉的声音，看着他柔和温暖的眼眸。
削葱般的指尖嵌入手掌，竟按出了缕缕鲜血。门扉霍然打开，一阵风随之扑面而来，然而当她想抓住那令人安定的清凉时，身旁却已空无一物。
若离开了江南小筑，她便等于是放弃了与他的海誓山盟，以后的路必定艰险坎坷，却不会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这是背叛的代价……你可了解？
风声低低地吟唱着，听起来好似婉转悠长的叹息。
风忽地停了。门扉处，那个纤弱的女子仿佛真的被夜风带走，门板空荡荡地挂着，她方才站过的地方空余皎洁的月色，此后，江南再不会有个叫“喻梦洄”的女子。
她走的极是绝情，仿若她从未出现于他的生命中，仿若她不是过几日便会成为他的妻子。
爱情便如同两杯外观别无二致的酒，一杯至醇，一杯至毒，一旦选错就无法挽回。他选择了错的人，虽不悔，却总不能得到幸福的结局，遗憾将如影随形，而她，又何尝选对了呢？
他们都置身于这命运中，只可惜生生世世，有几人非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