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开到荼靡花事了(1 / 1)
天蒙蒙亮,我终于奔回庄子,放马自去。见庄门半掩,我略施幻术掩了身形,一路走过去,悄无声息。推开院门,千重房间窗上钉着厚重的木板,我行到门前,一推,果然从里面拴住。我并指正要破开门闩,里面传来低沉平和的一声:“晚儿你不要管我了。”
“哒”地一声,门闩被拨开,推开门,浓腻的血香扑面而来,被清晨微凉的风徐徐吹散。厚重的黑色床帏将床围得密不透风,桌上置有锦盒并一小坛江心水。反手合上门,身陷漆黑,我缓步走到床前,撩开层层床帏。
温热又似薄凉的手捉住我的肩肘,向怀中一带,我登时扑倒在他身上,我心中一惊,千重已出指如风点了我周身大穴。我恼怒万分,他亲吻我的脸颊,无声地笑了:“晚儿或许会在外面破口大骂,但绝不会闯进来,天下也只有你有这个胆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软语道:“千重你解开我的穴道,你不愿做的,我又怎会逼迫与你。从相识到现在我何曾忤逆过你?”一股浓腻的香气蹿入口鼻,千重略作擦拭,轻声笑笑,将一枚扳指套在我手指上,道:“这次不要再砸了,??军骁勇善战,为福为祸都在你一念之间。”
他缓了缓道:“连城,你知道吗,带晚儿去猎玉城的那次,我是想留个孩子给你的,可是后来我又后悔了。这个孩子若是平安终老,与你也算一种慰藉,可他若是向我这般殇殁,你不是还要再伤心一回。”
“你哭了。”我轻声道,千重的脸颊贴上我的,上面果然一片湿凉,他的声音并不悲伤,反而隐着一丝欣喜:“连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小,不到我的胸口高。你笑靥如花,可我却在其中发现了一丝落寞。我着了魔,任由你将我安排在山腹,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展露耀眼的风华……连城,我的出世累死娘亲,父亲将我遣入费园,十年不闻不问。后来群雄归附,恭请我带领他们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可是皇位那么高,那么冷,这世上又没有人能与我比肩并立,我岂不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连城,你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温暖与眷顾,可是八十年前振衣饮下的那瓶‘芳华’,历经血脉流转仍在我骨血离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让我与你的一切都成了黄粱一梦。连城,你从来不曾真正失去过,或许只有当我离开后,你才会明白我道绝望。”
听出他话里的诀别之意,我落指如风,点了他周身大穴,黑暗中千重一定吃惊地看着我。我抚摸他的脸颊,一手濡湿,香气浓烈的让人作呕。我一把扯下重重床帏,取过锦盒和江心水。湿了帕子,擦净他面上血污。
我暮然笑道:“千重你此刻气力不济,能制住我这么长时间已实属不易。惊寒因为身怀武功而落选少庄主,这只是一个幌子。玉家女儿向来是武幻双修,若耶山庄之主又怎么会不懂武功呢。”
千重切道:“连城,??军残忍嗜杀,我又罔顾人命,你可知道这对天下意味着什么?”我打开锦盒,摸索着胭脂玉的形状,比指甲略大的扇贝状,寒气彻骨,“天下啊!”我笑容轻软,“不是从未入过你我的眼。”
我含着胭脂玉,喝了一口江心水,俯下身,吻上千重。似乎他体内“芳华”作祟,胭脂玉“嗖”地滑入他口里,没入腹中。我起身,从袖袋中摸出扁平香炉,点燃熏香,袅袅清香沁入五脏六腑。
我拍开他的穴道,千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道:“连城,我恨你。”我亲吻你他的嘴唇,笑容落寞如雪:“千重,我爱你。”
出了房门,一院稀薄日光,洛寒川对我一揖及地:“多谢。”待了几息,我道:“二公子不必如此,请起。”他缓缓直起身,胸前衣襟被献血打透。一时无言,惊寒对香草的死只字未提,想不到她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来惩罚他,名副其实的锥心之痛。
从他身侧走过,我微微笑道:“二公子和千重的感情似乎很好?”洛寒川安然道:“虽不是嫡亲兄弟,到底也是同宗同族。”我道:“后会有期。”跨出院门,身后他道:“连城珍重,后会有期。”
出庄,唤来马,徐徐而行,日暮时分到了集镇。小二送上饭菜,浴桶注满热水。我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一些,褪去衣衫,沉入桶中。水中清棱棱的,温暖地包裹着我。我侯了三日,齐朔也未来寻我。第四日清晨,在掌柜那留了一封信,我取道南疆。以前不知道有君冥冥这人,眼下知道了,怎么也要到她坟前拜祭一番。
暮野荒郊,夕阳欲坠,已见到远处的镇子,见马儿颇喜欢这处牧草,索性松了缰绳,让它吃个痛快。一声马嘶,回望,一人一马踏着落日余晖而来。“惊寒!”我欢喜叫着,跑到她面前,惊寒冷哼一声算是跟我打过招呼。我拉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风过荒草,只觉天高地远,人事沧桑。
一夜休整后,弃马乘舟,望着舱中楚鸿的长生牌,不由莞尔,扯了惊寒拜了两拜。行舟到藏玉城,听船家说城中颇有一些古迹值得凭吊,就和惊寒上岸游玩一日,虽有走马观花之嫌,到底开了不少眼界。
傍晚,寻一家酒楼,进门,一名少妇打扮的女子正放下一担酒,小二哥拔了酒塞,深嗅一口,连朝那女子竖大拇指。店中客人闻了酒香,大声吆喝着小二快上酒。“来了!”小二喊了一嗓子,招呼其他几人将酒抬进去,并到柜上取了酒钱给那女子。
女子跟他客套几句,转过身来,正撞上我浅浅笑意:“小楼姑娘,好久不见。”乍见我和惊寒,沐小楼难免一惊,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笑道:“好久不见,不如到我家中一坐。”我不动声色拉住甩袖欲走的惊寒,笑应:“好啊。”
沐小楼住的地方很是简单,三间房,丈宽的小院。她请我二人坐下,顷刻就整治了几样小菜,我见屋内摆设,探寻问道:“小楼成亲了?”沐小楼微微点头,笑道:“嗯,外子在楚家谋生计,前日贩茶到北方去了。”想她在猎玉城也是娇生惯养,不过半年光景就落到如斯地步,人生之际遇果真离奇。但她此刻眼角眉梢的笑意与满足,又让我不知这际遇是好是坏。
沐小楼斟了三杯酒,敬我和惊寒:“两位姐姐,小楼昔日年幼无知,多有不敬,还望两位姐姐海量包涵,不予计较。”她先干为敬,我和惊寒也跟着喝了。沐小楼欢喜笑着,道:“连城姐姐,我幼时同大哥待过一段时日,跟他粗略学了酿酒之道。在这城中落脚,我偶尔起意,试着酿了一坛,外子尝过之后大赞好酒,分了邻里,他们也赞不绝口。有酒楼上门订酒,我应下了,如此也算多了一些生计。连城姐姐曾搜罗一些酿酒残方,托四哥转给大哥,大哥送来一份,我试着补全,真的让我酿出一味来。姐姐稍坐,我这就取来。”
她离席,我见惊寒失魂落魄,叫了一声:“惊寒?”“嗯?”惊寒骤惊。我问道:“在想什么?”“没有。”她道。
沐小楼顷刻回转,置酒坛与桌角,她拔去酒塞,酒香撩人,我叫道:“明月!”“姐姐好厉害!”沐小楼颇奇怪我竟一语中的。我塞上酒塞,诚恳道:“沐大公子原酿成一坛给我,被我失手打破,我又允诺故人他日定送一坛‘明月’给她。原想厚颜向大公子讨要,不料却在小楼这里撞到了。谢谢你,小楼。”沐小楼一脸懊恼:“原以为这次赶在大哥前面,想不到还是被他抢了先。”“谢谢你,小楼。”我语出真心,沐小楼柔柔一笑。
见惊寒面色冷淡,沐小楼笑着软语道:“怎么不见朔大哥?”我回道:“小楼虽远居于此,四郎与家主生了误会的事也当有所耳闻。四郎刀伤未愈。贴身的魅影刀送了人,倾城又怀有身孕,我特命齐朔去寻他们,希望能够帮到四郎一些。”
“这样。”沐小楼面上欢愉之色收了大半,似在思索什么,后展颜笑道:“当日家主寿宴,城主恼我出言无状,随便指了户人家就要把我嫁了。父亲无计可施只好去求朔大哥,朔大哥带着我连夜出逃,将我安置在这儿后,朔大哥执意要回猎玉城,我自然拦不住他。”
“原来如此。”我应道。沐小楼看我几眼,犹豫再三,放打定主意道:“连城姐姐,小楼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笑道:“小楼但讲无妨。”她咬咬下唇,终于坦言道:“当初四哥将朔大哥送到你身边去,我是怨他的。可后来我一想,朔大哥离开四哥对他们两个或许都是一件好事。连城姐姐,四哥执意将朔大哥送到你那,并不是他想借此得到些什么,而是他真的不能再留朔大哥在身边了,我想四哥也怕有朝一日他会亲手杀了朔大哥。”
“小楼为何如此说?”我有些惊讶,人皆道沐花卿与齐朔有过命的交情,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可怎么听沐小楼言下之意,他二人之间竟有着不可化解的冤仇。
沐小楼难掩眉间凄色:“朔大哥曾经做错了一件事,害死了四哥最看重的一人,当日他在四哥面前求死,四哥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后来,后来四哥犯了大错,受家法责罚,朔大哥替他担了一半去,两人的伤好了,关系似乎也恢复到从前。只是朔大哥常被派到外面,一年到头在四哥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我知道,四哥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人的死。谁也不敢在四哥面前提那人,家主也不敢。小时候我很怕四哥,因为哥哥姐姐都说四哥最是冷血无情,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自己面前,一滴眼泪都不肯流。可当我知道那人的事后,我才知道四哥是重情重义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为人捉摸不定,大抵是怕再遇到与那人一样的人,那样的剜心之痛,四哥受不得第二回了。”
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沐小楼略偏向一边擦去眼角泪水,续道:“那日家主寿宴,楚家主拿那人的名字玩笑,我当时真是怕极了,我真怕四哥跟他拼命!可是四哥什么也没做。那夜,朔大哥带我离开之时,见到四哥一个人在喝酒,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从来未见过一个大男人会哭得那么伤心……”她掩唇,小声抽泣。
我极力回忆,那晚楚鸿说的人当是叫做云瑛,我道他只是随口胡说,想不到真有这么一个人。沐小楼收拾情绪,冲我歉然笑道:“小楼失礼了。”我笑着摇摇头。她又道:“小楼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满口应下:“你放心,我会修书齐朔,待四郎回到沐家,他便可离去。”
沐小楼起身向我郑重礼道:“多谢!”我忙扶她起来,不意她突捂着心口跌坐在椅上,她似乎痛楚难当,额上渗出细密的汗。“小楼?”我关切叫道。她勉强向我笑笑:“不碍事,只是心口疼,缓一会就好了。”我擦擦她面上的汗,问:“可曾看过大夫?”沐小楼点点头,道:“看过,但都诊不出是什么病症。我想大概是我怀了身孕的关系吧。”
“哐当!”
惊寒手边的碗翻到,见我看她,立刻偏头到一边。稍过一会儿,沐小楼渐渐好转,我嘱她好好休息,便同惊寒离开。
小舟夜行,我挨着惊寒躺下,随意问道:“能撑多久?”半晌才听到惊寒沉闷的声音:“撑不到孩子出生。”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睡吧。”依惊寒的性情,对沐小楼那一巴掌的羞辱岂会善罢甘休,她当时不动声色一记指风打入沐小楼的心脉。沐小楼今日苦楚不过偿还旧日债,但累及到她腹中的孩子……船桨破水声渐入梦来。
次日破晓,命船家靠岸,将“明月”交给玉家子弟,让他们稳妥送到还珠城云端姑娘手里。船驶入大江,和惊寒立在船头,看水面万里,波光嶙峋,一时只觉心旷神怡。惊寒幻出琴,轻轻拨弄,惹得无数鱼儿摆尾相随,两侧舟船啧啧称奇。
我轻撩水面,水中荷花徐徐绽放,如着了粉衣的美人翩然起舞。一舟上童子大叫:“仙女!”老船夫呵呵笑道:“托两位姑娘的福,两位姑娘天仙下凡,老朽跟着沾了一丝仙气,也该被称一声仙翁了!”我一笑嫣然,拍拍船身,立刻白云丛生,骇得老船夫险些弃浆叩拜。
玩闹一阵,惊寒突然道:“船家快些行船!”船夫不敢怠慢,我向上游望过去,一叶扁舟踏浪而来,船头立着的公子似乎有些晕船的症状,一张脸煞白。我暗中向船夫使眼色,船夫会意,长篙稍停,后面的船立刻赶上一大块。
洛寒川纵深跃过来,他伤重未愈,脚方踏上船板,气力不济,向前跌去。我暗中相托,他堪堪收住跌倒之势,一膝仍杵在船板上。惊寒越发冷声:“你来做什么?”洛寒川试着站起,牵动身前伤口,一阵摇晃,只得顺势坐下。
他苦笑一声,道:“我命兰晓在连城的茶里下药,你就真的以为我要害她的性命吗?未见连城之前,大哥是铁了心肠要取她的性命的,可到了最后一刻,大哥也不忍心下手,我又怎么敢动连城分毫。我不过是见你想去见她,又放不下架子,用此等伎俩迫你一迫罢了。至于香草之死,我纵有错,但最不该死。惊寒你若是无心,那日为何不一剑刺死我,省却我今遭追来,不依不饶惹你烦心。”
两侧舟船有识得洛寒川的,此刻都窃窃私语。惊寒冷冷瞥他一眼,拔出腰间软剑,直抵他的心口:“也好,我今日便成全了你!”
“姑娘!”
船夫惊叫一声,惊寒,洛寒川都望过来,只见得我飞身一扑,跃入江中。惊寒气急,凌空飞起,一剑怒斩江面,我潜在船下,见前方水面大浪滔天,近的舟船躲避不及,登时掀翻,一时江上哀嚎之声遍起,我忙向上游游去,惊寒一剑之威,水流交叠相击,颇费了我一些力气。惊寒怒火攻心未及思量我躲在船底,待她稍微冷静,便会想到,我若不在这之前走脱,想脱身就难于登天了。
在一荒凉地界登岸,拢火烘干衣服,改了妆容,向北行去。三日后,中见到夜如初一行人。两相对峙,他似乎忆起什么,几欲策马就走,半晌,他天人交战终挥手示意四人回避。他翻身下马,我如当日在百草集一般,扑到他脚下,抱着他的腿痛声哭诉:“舅舅!连城好可怜啊!他们都欺负我,舅舅你要为连城做主啊!”
夜如初微微颤抖,及其无奈恨声道:“玉连城!”我仰头,可怜兮兮道:“舅舅,连城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你要救救连城啊!”“起来!”他不怒而威,我抽泣两声,站起,退到一边。夜如初摘下斗笠,那是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容,全未因岁月的流逝而消减一分,反而因时光的历练多了一丝沉稳与毅然。何其有幸,这样一张混淆了年龄的面孔,当世见过的不过娘亲,惊寒,我。
“连城,你可真是……”夜如初看着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埋头,小声道:“舅舅若是不收留我,我就带着惊寒去南疆了,这一辈子都不回来!”夜如初冷哼一声:“你如此说,就是知晓我曾立誓终生不踏入南疆半步的事了?”
我避而不答,只是指着天边道:“舅舅,你看!”荒草连天,碧树独立,长风萧索,在暮色中全一派让人顿感凄凉,黯然心伤的时景。正如古人所言,夕阳无事起寒烟。荒草无涯,我们一行六人策马而去,被马蹄踏弯的草,一点一点地恢复韧性,淹没了我们曾经经过的痕迹。此去经年,名山大荒,处处为乡,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